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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王宁:上博二《容成氏》汤伐桀记载辨析
上博二《容成氏》汤伐桀记载辨析
王宁
枣庄广播电视台
上博二《容成氏》第三十九-四十简言汤伐夏桀云:
“女(如)是而不可,然句(后)从而攻之,陞自戎述(遂),内(入)自北门,立于中
夏王桀-王宁:上博二《容成氏》汤伐桀记载辨析。桀乃逃之鬲山是(氏),汤或(又)从而攻之,降自鸣攸(条)之述(遂),以伐高神之门;桀乃逃之南𦾈(巢)是(氏)。汤或(又)从而攻之,述(遂)逃,去之桑(苍)吾(梧)之埜(野)。”[1]
这里面记载汤伐夏桀的历史故事,是说汤伐桀一共打了三仗:一是攻克了在戎遂的夏桀的都城,二是在鸣条之遂攻伐鬲山氏,三是攻伐南巢氏,桀最终逃去了苍梧之野。这些记载相对于传世典籍的记载比较详细,给我们提供了许多新的有关汤伐桀的资料,但又和传世典籍的记载有很多不同。实际上关于汤伐夏桀的一段历史,传世典籍的记载就很纷异,关于汤伐桀各场战役的先后次序各不相同。笔者认爲,《容成氏》记载的三场战役是可信的,但是其先后次序却有问题。本文即拟通过对传世与出土文献的对读和书里,对这个问题提出初步的看法,请方家指正。
一
先来看看一下相关的文献资料,主要是先秦和两汉文献,兹择其中比较重要或详细者录于下:
1、《左传·昭公四年》:“商汤有景亳之命。”
2、清华简《尹至》:“汤往征弗附,执度执德不僭。自西翦西邑,戡其有夏。夏播民,内(入)于水。”
3、《孟子·梁惠王下》引《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
4、《古本竹书纪年》:“汤有七名而九征。”
5、《诗·商颂·长发》:“韦顾即伐,昆吾夏桀”
6、《墨子·非攻下》:“天乃命汤于镳宫,用受夏之大命:‘夏德大乱,予既卒其命于天矣,往而诛之,必使汝堪之。’汤焉敢奉率其众,是以乡有夏之境,帝乃使阴暴毁有夏之城。少少,有神来告曰:‘夏德大乱,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之。予既受命于天,天命融隆火于夏之城间西北之隅。’汤奉桀众以克有[夏],属诸侯于薄。”
7、又《明鬼下》:“汤以车九两,鸟陈雁行。汤乘大赞,犯遂(逐)下(夏)众,入之𧎸遂,王乎禽推哆、大戏。”
8、《玉函山房辑佚书》辑《归藏》:“昔者桀筮伐唐(汤),而枚占荧惑曰:‘不吉。不利出征,惟利安处。彼爲狸,我爲鼠,毋庸作事,恐伤其父。’”
9、《吕氏春秋•简选》:“殷汤良车七十乘,必死六千人,以戊子战于郕,遂禽推移、大牺,登自鸣条,乃入巢门,遂有夏。桀既奔走,于是行大仁慈,以恤黔首。”
10、《吕氏春秋·慎大》:“汤与伊尹盟,以示必灭夏。伊尹又复往视旷夏,听于末嬉。末嬉言曰:‘今昔天子梦西方有日,东方有日,两日相与斗,西方日胜,东方日不胜。’伊尹以告汤。商涸旱,汤犹发师,以信伊尹之盟。故令师从东方出于国西以进。未接刃而桀走,逐之至大沙,身体离散,爲天下戮,不可正谏。”
11、《太平御览》卷八十二引《尸子》曰:“桀爲璿室瑶台,象廊玉床,权天下,虐百姓。于是汤以革车三百乘,伐于南巢,收(放)之夏宫,天下甯定,百姓和辑。”
12、《逸周书·殷祝解》:“汤将放桀,[居]于中野,士民闻汤在野,皆委货扶老携幼奔,国中虚。……桀与其属五百人南徙千(十)里,止于不齐,民往奔汤于中野。……桀与其属五百人徙于鲁,鲁士民复奔汤。……汤不能止桀。汤曰:‘欲从者从君。’桀与其属五百人去。”
13、《太平御览》卷八十三引《尚书大传》曰:“汤放桀也,居中野,士民皆奔汤,桀与其属五百人,南徙千(十)里,止于不齐,不齐士民往奔汤,桀与其属五百人徙于鲁,鲁士民複奔汤。桀曰:‘国,君之有也,吾闻海外有人。’与五百人俱去。”
14、《尚书序·汤誓》:“伊尹相汤伐桀,升自陑,遂与桀战于鸣条之野。作《汤誓》。夏师败绩,汤遂从之,遂伐三朡,俘厥宝玉,谊伯、仲伯作《典宝》。汤归自夏,至于大坰,仲虺作诰。汤既黜夏命,复归于亳,作《汤诰》”
15、《淮南子•本经训》:“汤乃以革车三百乘,伐桀于南巢,放之夏台。”
16、《淮南子•修务训》:“(汤)乃整兵鸣条,困夏南巢,谯以其过,放之历山。”
17、《史记·殷本纪》:“当是时,夏桀爲虐政淫荒,而诸侯昆吾氏爲乱。汤乃兴师率诸侯,伊尹从汤,汤自把钺以伐昆吾,遂伐桀。……桀败于有娀之虚,桀奔于鸣条,夏师败绩。汤遂伐三㚇,俘厥宝玉,义伯、仲伯作典宝。汤既胜夏,欲迁其社,不可,作夏社。伊尹报。于是诸侯毕服,汤乃践天子位,平定海内。”
18、《说苑·权谋》:“汤欲伐桀。伊尹曰:‘请阻乏贡职以观其动。’桀怒,起九夷之师以伐之。伊尹曰:‘未可。彼尚犹能起九夷之师,是罪在我也。’汤乃谢罪请服,复入贡职。明年,又不供贡职。桀怒,起九夷之师,九夷之师不起。伊尹曰:‘可矣。’汤乃兴师,伐而残之,迁桀南巢氏焉。”
19、《列女传·夏桀末喜》:“于是汤受命而伐之,战于鸣条。桀师不战,汤遂放桀,与末喜嬖妾同舟流于海,死于南巢之山。”
如果把这些资料梳理一遍就会发现,这些典籍对汤伐夏桀的记载,或多或少都涉及到《容成氏》所说的三战,里面涉及到很多地名,笔者有《上博二〈容成氏〉戎遂、鬲山氏、鸣条考》和《上博二〈容成氏〉“南藻氏”相关问题考论》二文专门作了考证,[2]兹将结果重述如下:
戎遂、有娀之虚、西邑、西邑夏:即有仍,周代的任国,在今山东济宁。夏末夏桀从斟寻徙都于此,称“西邑”或“西邑夏”。
鬲山氏、历山、鸣条之遂(鸣条)、郕:在今山东鄄城。
南巢氏:“巢”或作“焦”,亦即三朡,在今山东嘉祥县的焦城。先秦及西汉早期文献中无桀最终逃至南巢之说,此说乃出自西汉末的刘向《说苑》、《列女传》,实出于对古书的误解。
另外,《书序》、《史记·殷本纪》记载的汤灭夏归亳时经过的大坰、泰卷乃“大沟”之讹误,即吴王夫差开掘的深沟,亦称菏水,在陶(定陶)合济水入菏泽。
通过对上引文献的梳理,此三战是:
1、戎遂、有娀之虚、西邑、西邑夏,这是一战。下称“克夏之战”。
2、鬲山氏、历山、鸣条之遂(鸣条)、郕,这是一战。下称“鸣条之战”。
3、攻南巢氏、入巢(焦)门、伐三朡,这是一战。下称“南巢之战”。
对于这三战的先后顺序,纵观上引诸条文献,主要是有三种顺序:
1、克夏之战、鸣条之战、南巢之战,这以《容成氏》、《书序》、《史记》爲代表(《史记》本自《书序》)。
2、鸣条之战、南巢之战、克夏之战,这以《吕氏春秋·简选》爲代表,《尸子》也以伐南巢居“放之夏宫”之前。
3、《淮南子·修务训》的顺序是鸣条之战,南巢之战,历山之战。但这里将鸣条与历山分爲两地,明显有误,故此说已不可从。
同一场战争中的三场战役,先秦两汉典籍有三种不同的排序,这只能说明至少从战国时代开始,人们对夏商之际的历史已经比较模糊,知道一些史实,却不能知其详,所以只能根据自己的认识和理解来讲述,就会出现这种分歧,这都属于正常之事。上面已经说了第三种有讹误不可据,剩下前两种,那么,这两种排序哪种更符合实情呢?这个需要进一步分析。
二
这里还涉及到其他一些地名亦即相关问题,也需要说明。
首先是景亳,第1条《左传》把“商汤有景亳之命”与“周武有孟津之誓”并举,显然所谓的“景亳之命”是说商汤在景亳告受天命伐夏。这里面说到的“景亳”,《史记·殷本纪》说:“成汤,自契至汤八迁。汤始居亳,从先王居”,《集解》:“孔安国曰:契父帝喾都亳,汤自商丘迁焉,故曰‘从先王居’。”《正义》:“按:亳,偃师城也。商丘,宋州也。汤即位,都南亳,后徙西亳也。《括地志》云:‘亳邑故城在洛州偃师县西十四里,本帝喾之墟,商汤之都也。’” 汤开始是居住在商丘的,也就是今天河南的商丘,后来迁徙到亳,所从的“先王居”就是帝喾的旧都亳,《御览》卷八〇引《帝王世纪》言帝喾“都亳”是也。但这个亳的说法很多,有北亳(今山东曹县南)、西亳(今河南偃师)、南亳(穀熟,今河南虞城县南)等说法,汉代普遍相信是偃师西亳,《汉书·地理志八》说:“偃师尸乡,殷汤所都。”《艺文类聚》卷十二引《尚书中候》说商汤“东观乎雒”,显然也是认爲成汤所居的亳在偃师,因爲洛水正在偃师之东;晋代皇甫谧不同意此说,他在《帝王世纪》中认爲是在南亳穀熟;王国维在《说亳》一文中通过辨析后认爲即北亳,在今山东曹县南二十里处,原属蒙地,其地有景山,故又称“景亳”、“蒙亳”,距商丘很近,云:“然则亳于汤之世,居国之北境,故汤自商邱徙此,以疆理北方,逮北伐韦、顾,遂及昆吾,于是商境始北抵河,王业之成,基于此矣。”[3]王国维的看法应该是正确的,此处后称“亳城”,《嘉靖山东通志》卷二十二《古蹟·兖州府》云:“亳城,在曹县南二十里,相传爲汤所都”,即其地。
商汤在景亳告命誓师开始实施他伐夏夺天下的计划,征伐四方,《孟子》说是“十一征”,《竹书纪年》说是“九征”,都言其多而非实指,清华简《尹至》也说:“汤往征弗附,执度执德不僭。自西翦西邑,戡其有夏”,也是说先征伐了一些不归附的方国之后才伐的夏,这与其它先秦两汉典籍的记载是吻合的。征伐的方国有葛(今河南省宁陵)、韦(今河南滑县)、顾(今河南范县)、昆吾(今河南濮阳)等,都在豫东,与鲁西接壤之地。据《诗·长发》,昆吾是伐桀前征伐的最后一个方国,故《史记·殷本纪》亦言:“汤自把钺以伐昆吾,遂伐桀”,即伐昆吾之后接着就是伐桀灭夏。
如果看看这三战的地望就可以知道,“鸣条之战”的地点距离昆吾(濮阳)最近,而且正位于昆吾和西邑夏(有仍,济宁)之间而更靠近昆吾的一方,距离西邑夏有200多里,比较远;距离昆吾100余里,相对较近。这是怎么回事呢?
根据上引第18条《说苑·权谋》的记载,在汤实施灭夏计划期间,夏桀曾经两次起九夷之师征伐汤,第一次获胜,第二次失败。根据第8条引文《归藏》的记载,桀伐唐(汤)占卜,得到的结果是“不吉”,爻辞中说明原因是“彼爲狸,我爲鼠”,说明这次伐汤应该第二次,这时汤已经基本完成了他“征弗附”的工作,势力已经很强大,二者相比,汤犹狸,桀犹鼠,是说夏桀的力量已经无法战胜商汤,故不宜伐汤,因而占卜者荧惑认爲“不利出征,惟利安处”。
桀这次征伐汤,很可能就是引发鸣条之战的原因。盖夏桀既知昆吾被汤所灭,故出师伐汤,目的是救昆吾;而汤闻桀来伐,亦出师迎敌,双方在鸣条遭遇而决战。根据《左传•昭公十八年》载苌弘之言,昆吾被灭之日是乙卯,[4]《吕氏春秋·简选》则谓这场战役是发生在戊子日,正在昆吾被灭的乙卯日后33天,桀从获得消息到征集军队、筹备军需、出兵行军到鸣条,大约也就需要这么长时间,这从时间上看是合理的。结果夏桀战败了,逃入鬲山氏之国,汤从而攻之,攻破了城池的高神之门,鬲山氏可能因此灭亡。《尸子》说“桀放于历山”,《荀子•解蔽》说“桀死于亭(鬲)山”,虽不符合其它文献记载,可也证明《容成氏》言汤和桀曾经在鬲山打过仗是可信的记载。
三
鸣条之战是发生在汤攻克西邑夏之前的,也应当是汤与桀交锋的第一仗,相当于武王伐纣的牧野之战,《汤誓》之篇应该是作于该战前,如《牧誓》之于牧野之战,是决定性的一战。在这里汤消灭了桀的有生力量,桀再无力反击,一溃千里,直到被汤追杀至亡国。《墨子·非命上》引《仲虺之告》曰:“我闻于夏人矫天命,布命于下。帝伐之恶,龚丧厥师”,《非命下》引作“我闻有夏人矫天命于下,帝式是增,用爽(丧)厥师”,所谓“龚丧厥师”、“用爽(丧)厥师”当即指“鸣条之战”;故这个当以《吕氏春秋·简选》记载的顺序比较接近事实,而《容成氏》的记载可能是前后倒置。
这里要特别举出的是上引第7条《墨子·明鬼下》的一条文字:
“汤以车九两,鸟陈雁行。汤乘大赞,犯遂(逐)下(夏)众,入之𧎸遂,王乎禽推哆、大戏。”
这条文字应该根据比较早的《书》篇而言的,《明鬼下》又说到武王伐纣的时候说“王乎禽费中、恶来”,都用到了“乎禽”这个词语,“乎+动词”这种用法,在殷墟卜辞中常见,如“乎禽”(合27942)、“乎取”(合1381)、“乎比”(合4923)、“乎田”(合16560)、“乎伐”(合6168)等等,这种用法西周时期还见使用,如《南宫中鼎》:“中乎归(馈)生凤于王”(《集成》5.2751)、《遹簋》:“乎渔于大池”(《集成》8.4207),这种用法在春秋战国时代的文献中几乎看不到了,《墨子》是战国时代的作品,其中出现“乎禽”是因爲他很可能是根据西周时期流传下来的古文献爲说的,所以这条的资料可能最爲古老可信。
可《墨子》的这条文献中有两句前人解释得不对,很影响对它的记载的认识,一句就是“汤乘大赞”,毕沅云:
“(赞)疑‘辇’字。”
俞樾云:
“毕非也。汤乘大赞,即《书序》所谓‘升自陑’者,枚传云‘汤升道从陑,出其不意’是也。《吕氏春秋·简选》亦云‘登自鸣条’。盖汤之伐桀,必由间道从高而下,故《书序》言‘升’,《吕览》言‘登’,《墨子》言‘乘’,乘即升也、登也。”[5]
毕沅以“赞”爲“辇”固然不对,而俞樾之说也未必然,其说甚辩,但是“大赞”又作何解?是陑还是鸣条?其不通自明。现在大量的出土文献表明,战国时期的典籍的“胜”很多是写作“
夏王桀-王宁:上博二《容成氏》汤伐桀记载辨析”,[6]从力乘声,《墨子》这里的“乘”当即“胜”的假借字;《说文》:“赞,见也。从贝从兟。”徐铉注:“兟,音诜,进也。执贽而进,有司赞相之。”《汉书·东方朔传》:“朔自赞曰”,颜注:“赞,进也。”“赞”当训“进”,或径读爲“进”,二字同精纽双声、元真旁转叠韵,音近可通,亦即《吕氏春秋·简选》“出于国西以进”之“进”。“汤以车九两,鸟陈雁行”,谓战于鸣条也;“汤胜大进,犯逐夏众”谓汤获胜后大举进攻,追击夏桀的军队。
“𧎸遂”孙诒让以爲当读爲“郊遂”,非是,“𧎸”当是“螎”字,据《正字通》即“融”之或体,望山楚简“融”写作“
夏王桀-王宁:上博二《容成氏》汤伐桀记载辨析”(1.121),隶定作“
夏王桀-王宁:上博二《容成氏》汤伐桀记载辨析”,《墨子》的字形盖即此形之省写或形误。“融”、“戎”古音喻日旁纽双声、同冬部叠韵,音近可通,“融遂”即《容成氏》之“戎遂”也,“入之融(戎)遂”谓攻克了夏邑,那么,此亦足证较早的文献记载是“鸣条之战”在“陞自戎述(遂),内(入)自北门”之前,《容成氏》、《书序》、《史记》的记载有误。
桀战败后必定是向东面的西邑夏逃窜,那么从地望上看,他首先要经过在西邑夏西部的有巢氏之国(嘉祥县焦城),因此“南巢之战”当是在“鸣条之战”后的第二战。所以,《尸子》说“伐于南巢,收(放)之夏宫”、《淮南子·本经训》说“伐桀于南巢,放之夏台”,都把伐南巢放在放桀之前,《容成氏》也说是伐南巢之后桀才逃到苍梧之野,这个顺序都是对的。先秦时期并无桀最终逃到南巢之说。这一点,笔者在《上博二〈容成氏〉“南藻氏”相关问题考论》一文中做了辨析,兹不赘述。
四
关于汤攻克西邑夏的过程,除了上引《墨子·非攻下》的记载外,最爲重要的就是上引《吕氏春秋·慎大》的那段记载。
首先是末嬉说的夏桀的梦,说东西两日相斗,西方日胜、东方日不胜,伊尹告诉汤后汤就出兵了,显然这个梦对商是有利的,西方日是指商,东方日是指夏,也就是说商西夏东。这个在清华简《尹至》里也有明确记载,里面说夏桀生病,在西在东章闻于天,伊尹转述夏民众的话时把夏桀生病称爲“东恙”,明白就是指在商东的夏桀,[7]商汤伐夏是从西向东,与清华简《尹至》的“自西翦西邑”的说法吻合。
比较重要的一句是“故令师从东方出于国西以进”,目前通行的断句是“故令师从东方出于国,西以进”,因爲大家都相信夏是在商的西边,所以才会这样断句;但是根据上面的分析可以知道,当时商的位置显然是在夏的西边,商汤攻夏是从西向东的,所以《尹至》说“自西翦西邑,戡其有夏”,这和《墨子·非攻下》“天命融隆(降)火于夏之城间西北之隅”的记载是一致的,因爲商从夏西进攻则要攻其西城,故其内应在西北城隅举火爲信,引导商师进攻,根据《容成氏》的记载是最终攻克了西邑夏北门。那么可以知道《慎大》的这句不必断开,里面的“国”就是指西邑夏,这句的意思就是命令商师从商的东方出发到夏国的西边然后进攻。否则若按照夏在商西的旧说,汤从本国的东方出兵,然后掉头向西,到西邑夏西边再转回来“自西翦西邑”,绕了个大S形,这种出兵的方式,即使是怎么迂曲複杂地解释,也是不能让人相信的。
另一个证据是《史记·殷本纪》所载:
“既绌夏命,还亳,作《汤诰》:‘维三月,王自至于东郊,告诸侯群后:……’”
这是《汤诰》中记载说在三月,汤灭夏回亳,“自至于东郊”,在这里作诰以训诫诸侯——很明白是汤伐夏是从东方西归,故至于亳之东郊,所以说夏必定是在亳东。
《尹至》说“夏播民,内(入)于水”,《墨子·三辨》言“汤放桀于大水”,《吕氏春秋·简选》说“逐之至大沙”,“水”、“大水”、“大沙”应即古书所说的流沙,《山海经·海内西经》云:
“流沙出钟山,西行又南行昆侖之虚,西南入海,黑水之山。”
流沙是一条河流,何幼琦先生指出就是泗水,昆侖之虚就是泰山,[8]应该是正确的。至今鲁西南一带仍把河流称爲“沙河”,如大沙河、东沙河、西沙河、南沙河、北沙河等等,称泗水爲“流沙”亦此意也。《尹至》、《三辩》、《慎大》所言爲一事,都是说桀在西邑夏被攻破后沿泗水南逃。我们看看清华简《尹至》的说法,只说“夏播民内(入)于水”,《墨子》和《慎大》也都只说到“大水”、“大沙”就完,没说逃往南巢,均可证先秦确无夏桀最终逃到南巢之说。
但是,《慎大》的这段记载是非常粗略的,尤其是说“未接刃而桀走”,没提到任何战事,这不符合事实。
五
《容成氏》说桀最终逃到苍梧之野,可能是关于夏桀结果的唯一正确的记载,这在传世典籍中是从没见到的。
汉代以后所说的苍梧之野在零陵,即今湖南省南部永州市宁远县境,是因爲战国时期楚国在此地置苍梧郡。但是济宁到永州长达2200余里,即使是在交通发达的今天,也不是容易走到的路程,上古时期的夏桀从泗水南逃,山川险阻,无论如何不能也不需要跑这么遥远。实际上,今苏鲁交界处的沿海一带也有苍梧山、苍梧之野,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五《礼记》云:
舜葬苍梧之野,薛氏(季宣)曰:“《孟子》以爲‘卒于鸣条’,《吕氏春秋》‘舜葬于纪’,苍梧山在海州界,近莒之纪城。鸣条亭,在陈留之平丘。”今考《九域志》,海州东海县有苍梧山。
薛季宣的根据是《吕氏春秋·安死》说“舜葬于纪市”,而其它典籍多说舜葬于苍梧,所以他认爲苍梧之野应该是在靠近莒国的纪城附近的苍梧山一带。王应麟应该是讚成辥说,所以写进书里。《吕氏春秋》的根据,应该是《墨子•节葬下》所说“舜西教乎七戎,道死,葬南己之市”的说法,《后汉书·赵咨传》注及《御览》卷五五五均引作“南纪”,《吕氏春秋》作“纪市”,“己”、“纪”古字通用。
首先是《墨子》里说“尧北教乎八狄”、“舜西教乎七戎”、“禹东教乎九夷”出于墨家的编造,根本就不可靠,这个基本可以忽略;其次是说尧、舜、禹的葬所却多有所本,比如说尧葬于“蛩山”,这是本自《山海经·大荒南经》:“帝尧、帝喾、帝舜葬于岳山”(宁按:“帝舜”乃后人掺入之注文或校文,下引《海外南经》之文可证),郭璞注:“即狄山也。”《海外南经》说:“狄山,帝尧葬于阳,帝喾葬于阴。……一曰汤山。”《海外南经》的“狄”当作“狱”,“狱山”即《大荒南经》的“岳(岳)山”,《海外南经》说“一曰汤山”的“汤”当作“惕”,是因爲“狱”既讹作“狄”,别本或又音假爲“惕”。“狱”、“岳”与“蛩”古音是疑群旁纽双声、屋东对转,音近可通,所以《墨子》的“蛩山”也就是《山海经》的“岳(岳、狱)山”,是有根据的。
那么,帝舜所葬的“南己之市”是哪里?《山海经·海内经》云:“南方苍梧之丘、苍梧之渊,其中有九嶷山,舜之所葬”,汉人旧注:“在长沙零陵界中”(此注原混入正文);《史记·五帝本纪》则言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爲零陵。”是汉代人都认爲苍梧之野、九嶷山是在长沙零陵。而把《墨子》和这些记载对读可知,其中说的“南己之市”就是苍梧之野,这是《节葬下》的作者用当时大家所熟知的地名来代替古传中的地名,是爲了让当时人明白其确切的地点,他认爲苍梧之野就在当时的南己(纪),就象古书多言汤与桀战于鸣条,或言攻之历山,而《吕氏春秋·简选》里却说“战于郕”,也是用战国时人们所熟知的地名来代替古传中的地名,因爲作者认爲鸣条、历山就在当时的郕地。皇甫谧《帝王世纪》云:
“(舜)南征,崩于鸣条,年百岁,殡以瓦棺,葬苍梧九嶷山之阳,是爲零陵,谓之纪市,在今营道县下,有群象爲之耕。”
这是他爲了综合各家说法,把所有的这些地名都拉到一起了,实际上并不可靠。
《墨子》“南己”之“己”应即纪国,纪国本来就是写作“己”,比如在寿光发现的纪侯钟等纪国青铜器都是写作“己”,是古传舜是葬在纪或南己(纪),实与古纪国有关。可长沙零陵界古无南己或南纪之地,也无纪国之说。古纪国之故城有二,一在浙江赣榆东北,一在山东寿光,《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云:
“纪,周国名,姜姓,侯爵,春秋时灭于齐。在今山东寿光县南。《左传•隐公元年》:‘纪人伐夷’,应劭曰:‘古纪国,今寿光县纪亭是。’《齐乘》:‘纪城,在寿光南三十里,即剧城也。’《山东通志》:‘纪本在东海赣榆,后迁剧,亦称纪城。’”[9]
在赣榆东北的纪国故城也称“纪鄣”,《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又云:
“纪鄣城,在江苏赣榆县东北。《左传•昭公十九年》:‘齐伐莒,莒子奔纪鄣’,杜注:‘赣榆县东北有纪城,即纪鄣也。’”[10]
纪鄣本纪国的鄣邑,确切地点是在今山东日照岚山区安东卫镇与江苏连云港市赣榆县柘汪镇之间,《续山东考古录》卷二十一云在“今安东故卫城”,即在今安东卫,传纪国曾都此,《通志·都邑略·周诸侯都》云:
“纪,都纪,迁于剧。”
注云:
“纪本在东海故赣榆县纪城是,剧在青邱临朐县东、寿光县西,亦名纪,音讹爲剧。”
相对于寿光的纪城而言,纪鄣在南,故又被称爲“南纪”,这是很容易理解的,其地正在唐宋时期的海州,而且这里古的确有苍梧山,《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云:
“苍梧山,在江苏灌云县东北,即云台山,《九域志》、《寰宇记》皆作苍梧山,苏轼有《苍梧山诗》。《云台新志》谓明神宗时,在云台山筑三元宫,因借四川之云台山来表彰苍梧山之灵异,乃改苍梧爲云台。”[11]
所以薛季宣认爲古传中舜葬的苍梧之野是在这里,显然并非无据。清人翁元圻不同意此说,以薛说爲“非”,[12]但从地望上来看,显然薛季宣的看法是最爲合理的。今本《竹书纪年•帝舜有虞氏》说:
“鸣条有苍梧之山,帝(舜)崩,遂葬焉。今海州。”
王国维《疏证》指出此“今海州”之说是本自《困学纪闻》所引薛说,当是对的。大概是今本《纪年》的作者也觉得《孟子》说帝舜是东夷人,而零陵(湖南宁陵)的苍梧之野距东夷之地实在太过遥远,说舜葬在这里不太合理,故採用了海州说。
何幼琦先生通过对《山海经》之《海经》部分的考察,也认爲古传的苍梧之野应当在海州附近,云:
“苍梧。《大荒南经》云:‘赤水之东,有苍梧之野,舜与叔均之所葬也。’当在沂水之东,可能在沭水附近。《困学纪闻》引薛氏曰:‘舜葬海州苍梧山,近莒之纪城。’可以互证。”[13]
今天的云台山古即名苍梧山,苍梧之野当即其附近的地方,上面说的南纪也就在这一带,那么说古传中的苍梧之野在这里应该不成问题。再看看《山海经·海内东经》后所附的《水经》说:
“泗水出鲁东北而南,西南过湖陵西,而东南注海,入淮阴北。”
是古代泗水并不注淮,而是在淮阴的北部直接入海,说明当时的黄海海岸线比今天要靠西,淮阴一带当时还濒海,而云台山还是在海中,苍梧之野当是在今江苏淮阴、东海到山东的莒南一带地方,上古时代均属于濒海之地,也是东夷之地,那么桀沿泗水顺流而下南逃,最终到达这里显然是顺理成章。此地距济宁400多里,在上古时期已经够遥远了。《尚书大传·汤誓》中说:
“桀曰:‘国,君之有也,吾闻海外有人’,与五百人俱去。”
明白地是说不是到南巢而是跑到“海外”去了。古人说的“海外”与今义不同,又称“海表”,《书·立政》:“方行天下,至于海表,罔有不服”,应当是指濒海的荒远之地,故《山海经》有《海外四经》,说的是濒临四海的边远之地;“海内”则是指海外以内的中央之地,海州的苍梧之野正属于古代的“海外”或“海表”之地。《列女传》说桀“与末喜嬖妾同舟流于海”,应该也是本此爲说,但是它又说桀是“死于南巢之山”就错了。
由此可知,上博简《容成氏》及其它先秦两汉典籍所记的三场战争的先后次序大多是混乱无序的,而且各家说法不一,就是因爲关于夏末的历史资料到春秋战国时代已经存留较少,有些还属口传,人们已经不能完全弄明白,知道其事之大略而不能知其详,将口传记录成文字也不免人言人殊,如清华简《尹至》、《尹诰》显然就是后人根据古传的追述,都是比较简略的短篇,除了一些人物的言论之外,甚少详述史实,《赤鸠之集汤之屋》则类似神话传说;再加上记述的角度不同、详略不同,根据自己的理解和想法属辞,故而歧异纷纭,先后不一,甚至矛盾牴牾。
《容成氏》所记载的三战较爲详细,但次序混乱了,应该是先在鸣条之遂的鬲山氏与桀决战,之后是攻南巢氏,最后才是升自戎遂、入自西邑夏的北门,佔据了夏都,桀此时才南逃去海滨的苍梧之野。因此《吕氏春秋·简选》所言“以戊子战于郕,遂禽推移、大牺,登自鸣条,乃入巢门,遂有夏。桀既奔走,于是行大仁慈,以恤黔首”的顺序,是最接近事实的记载。
那么我们大致可以知道汤灭夏取天下的大致过程:即位居商丘(河南商丘),之后北迁于景亳(山东曹县南),再次开始征伐葛(河南宁陵)、韦(河南滑县)、顾(河南范县)、昆吾(河南濮阳)。夏桀听说昆吾被灭,故出兵伐汤,汤亦兴师迎敌,双方会于鬲山氏国附近的鸣条之野(山东鄄城,即周之郕),于此决战,夏桀败绩,丧其师,逃入鬲山氏,被汤攻破高神之门而逐之;桀东逃至南巢氏(山东嘉祥县焦城村),又被汤攻克,桀复东逃回国都西邑夏(有仍,山东济宁),汤从而攻之,佔领了西邑夏,桀乃出逃,沿泗水南逃至海滨的苍梧之野。汤灭夏后,经过大沟(山东定陶)西归亳,朝会诸侯,即天子位。
其中灭夏之战的主要路线是先由昆吾至鬲山氏(鸣条、郕),又至南巢氏,最后至西邑夏,即是由西向东一路推进,与清华简《尹至》所言“自西翦西邑,戡其有夏”之说若合符节。
战国时代诸子对汤伐夏桀的已经多不明了,只是根据其大概故事内容凭己意属辞,故多歧异,难于深究,正如余嘉锡所言:
“是故诸子之书,百家之说,因文见意,随物赋形,或引古以证其言,或设喻以宣其奥。譬如童子成谣,诗人咏物,兴之所至,称心而谈。若必爲之训诂,务爲穿凿,不惟事等刻舟,亦且味同嚼蜡矣。夫引古不必皆虚,而设喻自难近实,彼原假此爲波澜,何须加之以考据。”[14]
可谓中肯之言。所以我们要知道汤伐夏桀史实的真相,也只能通过文献对比和地名考证来循其脉络,不能执于一书之载、拘于一家之说,《容成氏》虽爲出土文献,然其记载也未必就十分可靠。
六
《容成氏》“立于中
夏王桀-王宁:上博二《容成氏》汤伐桀记载辨析”一句,末一字笔者曩释“余”,读爲“除”,“中除”是指夏桀宫中的台阶。[15]现在看来可能有问题。《逸周书·殷祝解》云:
“汤将放桀于中野,士民闻汤在野,皆委货扶老携幼奔,国中虚。……桀与其属五百人南徙千(十)里,止于不齐,民往奔汤于中野。”
陈逢衡云:
“《广博物志》卷十引作‘成汤将放桀自处于中野’,又以《逸周书》讹爲《竹书纪年》。”
孙诒让云:
“《太平御览》八十三皇王部引《尚书大传》作‘汤放桀居中野,士民皆奔汤。’此于‘中野’上当脱‘居’字,下云‘士民闻汤在野’,又云‘不齐士民往奔汤于中野’,明‘中野’是汤所居,若如今本则似桀被放居中野,与下文不相贯矣。”[16]
是首句当作“汤将放桀,居中野”或“汤将放桀,居于中野”,《殷祝解》所记述的内容,是商汤已经克夏邑之后、夏桀逃跑的事情。则《容成氏》所谓“中余”(该字写法奇异,疑是从木余省声,或当释“梌”)者,很可能就是《殷祝解》里所说的“中野”,由读音而言,“余”、“野”古音同余纽鱼部,音同可通。“陞自戎述(遂),内(入)自北门,立于中余(野)”是说汤攻克了西邑夏之后居于中野,与《殷祝解》、《尚书大传》所言一致。
附:商汤灭夏相关地点示意简图
夏王桀-王宁:上博二《容成氏》汤伐桀记载辨析
[1] 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280-281页。
[2] 王宁:《上博二〈容成氏〉戎遂、鬲山氏、鸣条考》,简帛网2015-02-27. 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162;王宁:《上博二〈容成氏〉“南藻氏”相关问题考论》,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2015/3/1。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2455
[3] 王国维:《说亳》,《观堂集林》第二册,中华书局1959年。518-522页。
[4] 参《上博二〈容成氏〉“南藻氏”相关问题考论》一文后注3。
[5] 并见孙诒让:《墨子闲诂》,中华书局,2001年。244页引。
[6] 参白于蓝:《战国秦汉简帛古书通假字彙纂》,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年。612页“ 与胜”条。
[7] 说详王宁:清华简《〈尹至〉〈赤鸠之集汤之屋〉对读一则》,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2013/11/28. 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2183
[8] 何幼琦:《〈海经〉新探》,《历史研究》1985年第2期。
[9] 臧励龢主编:《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1931年。656页。
[10] 《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656页。
[11] 《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1127页。
[12] 栾保群、田松青、吕宗力点校:《全校本困学纪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671页引。
[13] 何幼琦:《〈海经〉新探》。
[14] 余嘉锡:《古书多造作故事》,见《余嘉锡说文献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226页。
[15] 王宁:《上博二〈容成氏〉释字二则》,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2014/9/2。
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2322
[16] 黄怀信、张懋镕、田旭东:《逸周书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陈、孙说并见1111页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