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珊:清华简《繫年》所见的“卫叔封”(修订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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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董珊:清华简《繫年》所见的“卫叔封”(修订稿)


清华简《繫年》所见的“卫叔封”
(修订稿)
董珊
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
李学勤先生最近撰文介绍了清华简《繫年》的一些内容。[1]这裏仅就其中“卫叔封”及其相关的问题来做些讨论和发挥。
李学勤先生指出,卫康叔的名号,据清华简《繫年》:“周成王、周公既迁殷民于洛邑,……乃先建卫叔封于庚(康)丘,以侯殷之余民。卫人自庚(康)丘迁于淇卫。”可以确定“康侯”、“康叔”之“康”是据封邑名“庚(康)丘”而来,卫康叔应是先受封于康。郑玄说康爲謚法,是不正确的。
结合传世文献与金文、简文,卫康叔既可以称康叔、康侯,或连前、后二邑之名称“卫康叔”,今又见称“卫叔”,这可以引出以下几个小问题。
首先是关于史家的笔法。
《管蔡世家》说:“武王已克殷纣,平天下,封功臣昆弟……康叔封、冉季载皆少,未得封。” 《索隐》曰:“孔安国曰:康,畿内国名,地阙。叔,字也。封,叔名耳。” 《周本纪》记载克殷之明日武王祭社时“卫康叔封布兹”,《齐太公世家》作“卫康叔布采席”。《周本纪》与《齐太公世家》称尚且年少的叔封爲“卫康叔”,《管蔡世家》称尚未得封的昆弟封爲“康叔”,《繫年》称尚未迁卫的康叔封爲“卫叔”,此皆据后来的称谓叙述前事,乃史家笔法,幷非当时称号之实录。然而,不如此不足以明确“叔封”之所指。由此可知,“卫人自庚丘迁于淇卫”之“卫人”,也是据后叙之。上引清华简《繫年》这段话的意思应该是:先封建(后来所称的)卫叔封在康丘,来统治殷余民,(后来的)卫人是从康丘迁到淇水卫邑的。
据此,叔封最初受封在康丘时,并没有“卫叔”这个名号。同样的例子,《史记·晋世家》开头便说:“晋唐叔虞者”,也是据晋侯燮父徙晋之后的国号来指称唐叔虞。
其次是“徙卫”与“徙封卫”的时间。
按照历史地名演变的规律,“康”和“卫”都先是邑名,后来才扩大爲诸侯邦国名称。综合来看,康侯“徙卫”是比较早的事情,“徙封卫”是比较晚的事情。
西周早期成王时器
董珊:清华简《繫年》所见的“卫叔封”(修订稿)簋铭(《集成》4445):“王来伐商邑,诞命康侯啚(鄙)于卫”,“康”仍以国都名兼邦国名来作诸侯名号。《左传》庄公二十八年:“群公子皆鄙”杜预注:“鄙,边邑”,是与“都”相对的概念,“鄙于卫”应理解做以卫爲边邑,这是增大康侯的封地至卫。雍伯鼎(《集成》02531)“王令雍伯啚(鄙)于
董珊:清华简《繫年》所见的“卫叔封”(修订稿),爲宫,雍伯作宝尊彝。”与此事类同。
《史记·卫康叔世家》:“周公旦以成王命兴师伐殷,杀武庚禄父、管叔,放蔡叔,以武庚殷余民封康叔爲卫君,居河、淇间故商墟。”《卫康叔世家》又称西周中晚期时“顷侯厚赂周夷王,夷王命卫爲侯。”所谓“命卫爲侯”不易理解。《史记索隐》已指出顷侯贿赂夷王,并不是爲了晋爵爲侯。我认爲,西周早期的康侯之邦,因增封而地域扩展至卫邑(朝歌),虽然在西周早期、中期都以朝歌作爲政治中心,但朝歌(卫)是邦国的县鄙,不是周天子册命时所认可的国都。周夷王时的“命卫爲侯”,应该是正式确认以淇水之卫邑作爲康侯之都,即承认既成事实上的徙封。自此开始,“康侯”始可称“卫侯”。
近年发现的西周早期覐公簋铭:“覐(尧)公作郪姚簋,遘于王命昜(唐)伯侯于晋,唯王廿又八祀。五。”[2]“王命唐伯侯于晋”与“夷王命卫爲侯”正是同类事情。徙封后,旧都唐仍在晋封域内,康也在卫疆之内。可见诸侯徙封以及名号的变动,都需要周天子的重新任命。
据上述,“鄙于卫”即事实上的“徙卫”,早在成王时已如此;“徙封卫”则晚至夷王了。所以这是两个不同的事件。[3]
从传世及考古发现的金文资料来看,西周早期的名号有“康侯封”与“康侯”、“康伯(即康伯髦)”,但没有“卫侯”、“卫伯”;辛村出土有西周早期的“卫
董珊:清华简《繫年》所见的“卫叔封”(修订稿)钖”,“卫
董珊:清华简《繫年》所见的“卫叔封”(修订稿)”之“卫”是一般的邑名,而非邦国名。西周中期偏早的贤簋铭文说:“公叔初见于卫”[4],这个“卫”也应该理解爲邑名。邦国名称“卫”的铜器,如卫姒诸器(《集成》00594等),都属于西周晚期。目前尚未看到西周早、中期用作邦国名的“卫”,也许就是周夷王命卫爲侯之事的默证。
第三,徙封改名号的意义。
顷侯厚赂夷王命卫爲侯这件事的意义何在呢?
裘锡圭先生曾经谈到《合集》2174号子组卜辞:“己丑,丁来于卫,衍(侃)。”他指出:
这个“卫”是地名。此字所从“囗”形上下的脚趾形,不作“
董珊:清华简《繫年》所见的“卫叔封”(修订稿)”而作“
董珊:清华简《繫年》所见的“卫叔封”(修订稿)”,但一般都把这个字释作“卫”。如此字确是“卫”字异体,则当读为“郼”,与殷商之“殷”通。《吕氏春秋·慎大》:“汤立为天子,夏民大悦,……亲郼如夏。” 高诱注:“郼读如衣,今兖州人谓殷氏皆曰衣。言夏民亲殷如夏氏也。”以“郼”为“殷”,尚见于《吕氏春秋》的《慎势》、《具备》、《高义》、《分职》等篇(引者案:又见《简选》,凡六见),参看陈奇猷《吕氏春秋校释》853页注三三(学林出版社,1984年)。《尚书·康诰》有“殪戎殷”之语(《左传·宣公六年》说:“周书曰‘殪戎殷’”,所引即《康诰》),《礼记中庸》则作“壹戎衣”,郑玄注:“衣读如殷,声之误也。齐人言殷,声如衣。”可与上引《吕氏春秋》高注互证。殷商、殷墟之名,可能就来自见于上引卜辞的“卫”地。[5]
陈梦家先生也据《吕氏春秋》中“殷”有异文作“郼”,指出“殷即卫”,他说:
武王灭纣以后分殷国爲三:即鄘、邶、殷。及武庚与管、蔡叛周,成王、周公讨之,于是邶入于燕,鄘封微子开爲宋,殷封康叔爲卫。由此可知武王胜殷以后分殷民以爲三,而成王伐武庚以后分殷民以爲二。[6]
根据裘锡圭先生、陈梦家先生的论述,再结合夷王“命卫爲侯”之事,可知西周卫侯即可理解为殷候。在周初康叔受封时,已继承殷王畿中的部分土地人民,但其名号、国都还与殷不同;悬隔百年之后,自顷侯始,其名号、国都亦与殷同。也就是说,自卫顷侯开始的卫,就是在殷墟分封的姬姓的殷,变得名正言顺了。[7]
但是,卫康叔之“卫”还是从来不写作“殷”,周人的书面语中也还有专指殷商的“殷”。西周的“卫”可视做是继承殷商之“殷”而来的新事物,从使用文字的角度来讲,也是利用假借字“卫”来分担此时多义字“殷”的部分职务。[8]“殷”和“卫”都是诸侯国名,这是文字职务分化的特殊情况。
第四,“卫康叔”名号是因徙封而联称二邑之名,与此类同的例子,还有“延州来季子”。
《吴世家》:“季札封于延陵,故号曰延陵季子”,《索隐》:
襄三十一年《左传》赵文子问于屈狐庸曰:“延州来季子其果立乎”,杜预曰:“延、州来,季札邑”。昭二十七年《左传》曰:“吴子使延州来季子聘于上国”,杜预曰:“季子本封延陵,后复封州来,故曰延州来”。成七年《左传》曰:“吴入州来”,杜曰:“州来,楚邑,淮南下蔡县是”。昭十三年《传》:“吴伐州来”,二十三年《传》:“吴灭州来”。则州来本爲楚邑,吴伐灭,以封季子也。《地理志》云:“会稽毗陵县,季札所居。《太康地理志》曰:“故延陵邑,季札所居,粟头有季札祠”。《地理志》云沛郡下蔡县,古州来国,爲楚所灭,后吴取之,至夫差,迁昭侯于州来。《公羊传》曰“季子去之延陵,终身不入吴国”,何休曰“不入吴朝廷也”。此云“封于延陵”,谓国而赐之以菜邑。杜预《春秋释例·土地名》则云“延州来,阙”,不知何故而爲此言也。
据上述,吴季札先封延陵,后封州来,因此重叠二封邑之名,称“延州来季子”。[9]《汉书·地理志》会稽郡下:“毗陵,季札所居。”师古曰:“旧延陵,汉改之。”上海博物馆藏战国竹书《弟子问》篇作“前陵季子”。[10]州来即下蔡,今安徽凤台县。襄三十一年《左传》称“延州来季子”时,吴尚未灭州来,而季札已称“延州来”,此亦史家据后叙之的笔法,与“卫康叔封”同例。
《左传》哀公十年:“冬,楚子期伐陈。吴延州来季子救陈”云云,杜预注:“季子,吴王寿梦少子也。寿梦以襄十二年卒,至今七十七岁。寿梦卒,季子已能让国,年当十五六,至今盖九十余。”《正义》:“襄、昭之《传》称延州来季子者,皆是季札也。此说务德安民是大贤之事,亦当是札,故计迹其年,言虽老犹能将兵也。孙毓以爲,季子食邑于州来,世称‘延州来’。季子,犹赵〈荀〉氏世称‘知伯’。延州来季子,或是札之子与孙也。”
“晋唐叔虞”与“卫康叔封”都是将新邑名加在旧邑名前。“延州来季子”则是旧邑名在前,新邑名在后。一时想不到可比的合适例子,唯有《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记载范氏“在周爲唐杜氏”,乃是唐人子孙被周人迁于杜,谓之杜伯,而称“唐杜氏”。[11]
2011年4月1日起草于台大修齐会馆
2011年11月24日修改于岐山县北郭乡寿圣寺



[1] 李学勤:《清华简〈繫年〉及有关古史问题》,《文物》2011年第3期。
[2] 《考古》2007年3期图版3.5。
[3] 《卫康叔世家》《索隐》:“康,畿内国名。宋忠曰:康叔从康徙封卫,卫即殷墟定昌之地。畿内之康,不知所在。”照本文的看法,所谓“康叔从康徙封卫”的表述不够準确。
[4] 据吴镇烽先生总结,传世贤簋形制有两类,两件瓦楞纹见《集成》04105(器、盖)、04104.1(盖);三件敞口簋见《集成》04106、04104·2(器)、《善斋》7.49(即《小校》7.47、《彙编》239)。
[5] 裘锡圭:《“花东子卜辞”和“子组卜辞”中指称武丁的“丁”可能应该读为“帝”》,见《黄盛璋先生八秩华诞纪念文集》,中国教育文化出版社,2005年,第2页注释2。
[6] 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上册359页,中华书局,2004年4月。
[7] 金景芳先生指出,《吕览》每提到汤时,必称“郼”,《山海经》郭璞注也引《古本竹书纪年》称“殷王子亥”、“殷主甲微”,金先生从而又相信今本《纪年》:“帝芒三十三年,商侯迁于殷”之说。认爲“殷”实爲商先公旧居,他们在称商、迁商以前就在这裏,所谓盘庚迁殷改商称殷之说,不攻自破。见金景芳:《中国奴隶社会史》55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今案:“殷王子亥”等提法,可能也是史家笔法。
[8] 参看裘锡圭:《文字学概要》236页,商务印书馆,1988年8月版。
[9] 按理季札或可称“州来季子”,但迄今未见。揣测其原因,盖当时延陵是季札封邑之都,地位较州来更爲重要。
[10] 见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12月),页99、100、268。
[11] 亦可参看《史记·晋世家》:“成王立,唐有乱,周公诛灭唐”之《正义》引《括地志》。
本文初稿是《清华简〈繫年〉所见的“卫叔封”与“悼折王”》一文的第一部分,于2011年4月1日在本网刊发(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448),本次发布的是修订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