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汤志钧:再论康有为与今文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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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汤志钧:再论康有为与今文经学

再论康有为与今文经学汤志钧康有为的维新变法思想,受到今文经学的影响,我在《康有为和今文经学》一文中已经有所阐述(注:见《近代史研究》编辑部编《近代人物论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近年有人认为他的理论来自西方进化论,和今文经学无关,表示“不能设想,用封建主义思想范畴的今文经学,可以发动资产阶级的维新运动”(注:马洪林:《康有为历史评价的几个问题》,青岛康有为研究会:《康有为研究》1 辑,1987年,15页。)。
康有为的变法理论,究竟是否和今文经学无关?是否来自西方进化论?他援用今文作为变法的思想武器,是否“不能设想”?本文准备就此提出一些看法。

康有为援用今文,倡言变法,是经历了一个发展过程的;他的社会进化思想,不是导源于西方进化论,而是来自儒家今文经学。
康有为幼年受的是严格的封建正统教育。据他的《自编年谱》, 5岁时,“能诵唐诗数百首”。6岁,读《大学》、《中庸》、 《论语》和朱熹所注《孝经》。11岁,攻读经史,“始览《纲鉴》而知古今,攻读《大清会典》、《东华录》而知掌故”。19岁,应乡试未售,从朱次琦(九江)受“济人经世”之学,以为“圣贤为必可期”,“天下为必可为”。又攻读顾炎武、钱大昕、赵翼等人论述历史的着作,于是“议论宏起”。接着,读《周礼》、《仪礼》、《尔雅》、《说文解字》、《水经注》诸书,以及《楚辞》、《汉书》、《文选》,“大肆力于群书”。不久,“以日埋古纸堆中,汩其灵明,渐厌之,日有新思,思考据家着书满家,如戴东原,究复何用?因弃之,而私心好求安心立命之所”,乃“闭户谢友朋,静坐养心”(注:参阅楼宇烈整理《康南海自编年谱〈外二种〉》,中华书局,1992年,2—8页。)。
根据康有为自述,1886年他29岁以前好《周礼》,攻何休,并“贯穿之着《教学通义》”。在《教学通义》中,标明撰书的缘由是:“以天下治之不举,由教学之不修也”。“教学之不修,患其不师古也”。他认为“善言古者,必切于今;善言教者,必通于治”(注:康有为:《教学通义》,姜义华、吴根liáng@①编校《康有为全集》(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81页。)。《教学通义》的宗旨,就是“言教通治”,“言古切今”。
康有为认为,“言教通治”,周公是典范。经书中的典章,都是周公“经纶之迹”,“周公以天位而制礼,故范围百官万民,无不曲备”(注:康有为: 《教学通义·六经第九》, 《康有为全集》(一),118页。)。“言古切今”,周公也是典范,他“熔铸一时”, “以时王为法”,从而“制度美密,纤悉无遗,天下受式,遏越前载,人自无慕古之思也”(注:康有为:《教学通义·从今第十三》,《康有为全集》(一),136页。)。
周公“言教通治”、“言古切今”,是因为他不是空洞说教,而是“有德有位,”用以“纲维天下”。“周公兼三王而施事,监二代以为文”,“制作典章”,“因时更化”,从而“大周之通礼会典一颁,天下奉行”(注:康有为:《教学通义·从今第十三》,《康有为全集》(一),135页。),“教学大备,官师咸修”。
《周礼》是古文经典,周公是古文经学家崇奉的偶像,康有为讲《周礼》官守,崇周公权威,并从周公“有德有位”着眼,恰恰是古文经师的立论所在。可知康有为早年是崇《周礼》、尊周公的。但是,当他1888年第一次向光绪帝上书的活动失败后,遂开始转向今文经学。
1889年至1890年的冬春之际,康有为在广州遇到了讲今文经学的廖平。今文经学讲微言大义,主通经致用。康有为受其影响,从今文经学中汲取可资运用的东西进而议政,于是在他的着作中也就有了前所未有的今文内容(注:见拙撰《重论康有为与今古文问题》,《近代史研究》1984年5期。)。
在今文经学中,有所谓“三统”“三世”之说。
所谓“三统”,是说每一个朝代都有一个“统”,“统”是受之于天的,旧王朝违背天命,便由另一新王朝“承应天命”来代替,新王朝就必须“改正朔,易服色”。以夏、商、周三代为例,他们的制度各有因革损益,不是不变的。“三统”的实质是历史循环论,但它却为西汉皇朝所信奉,并在中国封建社会中有其较为久远的影响;它的“因革损益”、“因时制宜”,也正是资产阶级维新派倡导变法的理论依据。
所谓“三世”,源于公羊学,以为孔子“笔削《春秋》”,分鲁国的十二公为三等:哀、定、昭时史事,是孔子“所见”,叫“所见世”;襄、成、宣、文的史事,是孔子“所闻”,叫“所闻世”;僖、闵、庄、桓、隐时的史事,是孔子“所传闻”,叫“所传闻世”。孔子以时代的远近而异其书法,或者“微其辞”,或者“痛其祸”,或者“杀其恩”。东汉何休更以“所传闻世”为“衰乱”,“所闻世”为“升平”,“所见世”为“太平”。这样,便有了衰乱(康有为叫做“乱世”)、升平、太平的“三世”名词。假使以古代为“衰乱”、近代为“升平”、现代为“太平”的话,那么,社会历史是向前发展的,“乱世”之后进入“升平”,“升平”之后进入“太平”,“愈改而愈进也”。所以“三世说”的实质,实际上是一种历史进化论(庸俗进化论)。
康有为正是汲取了今文经学“变”的哲学,糅合了“三统”、“三世”学说,认为要救国、要太平,就要“因革”“改制”。只有“因革”“改制”才能进步,才能达到太平,从而形成了一套比较完整的思想体系。这样,康有为就一改过去的尊周公、崇《周礼》而为尊孔子、崇《公羊》了。
1891年,康有为在广州长兴里讲学,撰《长兴学记》以为学规,提出了“勉强为学”,“逆乎常纬”,并在弟子陈千秋、梁启超等人协助下,从事《新学伪经考》、《春秋董氏学》和《孔子改制考》的撰写。1894年,在桂林讲学时,康有为又提出《春秋公羊》之学,“董子及胡母生传之。董子之学,长于《繁露》,胡母生之说,传于何休。故欲通《公羊》者,读何休之注,董子之《繁露》。”(注:康有为:《桂学答问》,姜义华、吴根liáng@①编校《康有为全集》(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53页。)以《春秋公羊传》、《春秋繁露》、《孟子》、《荀子》、《白虎通》五书,“通其zhǐ@②义,已通大孔律例,一切案情,皆可断矣。”(注:康有为:《桂学答问》,《康有为全集》(二),55页。)在1895年的《上清帝第二书》(即《公车上书》)中,又第一次援用《公羊》,说是“《公羊》之义,臣子之例,用敢竭尽其愚,惟皇上采择焉。”(注:康有为:《上清帝第二书》,见拙编《康有为政论集》上册,中华书局,1981年,136页。)
康有为从传统的儒家今文学说中汲取养料,把《公羊》三世和《礼运》“大同”、“小康”糅合,在戊戌变法前基本上构成一个“三世”系统,即将《公羊》的“升平世”,说成是《礼运》的“小康”,《公羊》的“太平世”,说成是《礼运》的“大同”,以为“今者中国已小康矣”,通过变法维新,就可逐渐达到他所向往的“大同”境界(注:见拙撰《论康有为的“大同三世”说》,《中华文史论丛》1979年2辑。)。
这种依据儒家今文学说而推演出的、由“乱世”到“小康”、由“升平”到“太平”的进化论,虽然是一种庸俗进化论,但它孕育在康有为了解西方进化论学说之前,所以康之学生梁启超说:“三世之义立,则以进化之理,释经世之志,遍读群书,而无所于阂,而导人以向后之希望、现在之义务。夫三世之义,自何劭公以来,久àn@③hū@④焉,南海之倡此,在达尔文主义未输入中国以前,不可谓非一大发明也。”(注: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七》,中华书局影印本,1989年,99页。)

康有为是向西方学习 、倡导变法的先进人物,他曾勤奋学习翻译本西书,但他社会进化思想的形成,却在西方达尔文主义思想输入中国之前,确切地说是在严复翻译的《天演论》正式出版之前。
康有为《自编年谱》曾有涉猎“西学”的记载, 其中光绪五年(1879年)、光绪八年(1882年)、光绪九年(1883年)还记录了他在香港、上海购读翻译本西书的目录;1894年,他在桂林讲学时也列有西书目录,但都没有提到《天演论》,因为严复此书这时还未译出问世。
《天演论》的翻译与刊行,情况比较复杂。严复20多岁留学英国时,正值达尔文《物种起源》一书出版不久,当时他便受到了进化论的影响。后来他能够翻译达尔文主义捍卫者赫胥黎的《进化论与伦理》(即《天演论》)并非偶然。
严复翻译《天演论》,酝酿较早,出版却迟。他的长子严璩在《侯官严先生年谱》中记:“乙未(1895年),府君四十三岁”,“自去年夏间中东构衅,海军既nǜ@⑤,旅顺、大连湾、威海卫以次失守。至是年,和议始成,府君大受刺激。自是专致力于翻译着述。先从事于赫胥黎(T.Huxley)之《天演论》(Evolution and Ethics),未数月而脱稿。桐城吴丈汝纶时为保定莲池书院掌教,过津来访,读而奇之。为序,劝付剞劂行世。”(注:严璩:《侯官严先生年谱》。王@⑥主编《严复集》5册,附录1,中华书局,1986年,1548页。)根据严璩所述,《天演论》是严复在《马关条约》签订后“大受刺激”而动笔翻译的。《马关条约》签订于光绪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即1895年4月17 日,那么,《天演论》的译出,当在1895年4月17日以后,“未数月而脱稿”,则脱稿更在4月以后的数月内。
然而,陕西味经售书处却出有《天演论》,署“光绪乙未春三月陕西味经售书处重刊”,分上下两卷。这就引起人们对严复翻译《天演论》时间的怀疑,并涉及康有为在“乙未三月”后是否看到《天演论》的问题。
查味经售书处所刊《天演论》(以下简称“味经本”)下卷《论三》有严复案语云:“释迦生卒年月,至今迄无定说,或谓生于周昭二十四年……然周昭在位仅十九年,无所谓二十四年。……乃周昭十四年也。去今光绪二十二年丙申,共二千八百六十四年,先耶稣生九百六十四年矣”。如果“味经本”系“光绪乙未春三月”“重刊”,怎么会有光绪二十二年的记载?怎会在严复未译出以前就已“重印”?
事实上,“光绪乙未三月”,《天演论》还未译出。现藏于中国历史博物馆的《天演论》手稿,曾用各色笔多次修改过,并有许多题注。除《自序》注明“丙申重九”外,其他有的注“丁酉四月删节”,有的注“丁酉六月初六删节”。丙申(1896年)、丁酉(1897年)还对《天演论》进行修改,怎会在此以前就已“重刊”?
或者以为“味经本”是《天演论》“脱稿前为人抄录先行刊布”的,这与严璩所言已经相左;如果考察“味经本”的付印经过,可以进一步确证“乙未春三月”“重刊”之说是错误的。
“味经本”《天演论》是叶尔恺接任陕西学政后送交“味经售书处”印行出版的。叶尔恺《致汪康年书》说:“弟前发味经刻《天演论》一书,所校各节,极可发噱。……句法之古奥近子者必以为有脱讹字,或径增改原句读,以求文理之平适,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所以味经每刻一书,其初校之笑话,必须逐一签出,甚为淘神,而刘及院中诸生或竟不惑不解,反不能无疑也。”(注: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2476页。)“刘”指刘古愚,函中又云:“刘古愚孝廉其人尚气节,颇有伉直之概,惟服膺康学甚至,是其无识之处”。信中明确记载《天演论》是叶尔恺到达陕西后交发“味经”印布的。此信末署“十一月二十一日”,汪康年注:“己新正廿四收”。“己”是“己亥”,则信发于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十一月,时在政变后不久,故信中诋刘古愚“服膺康学”为“无识”。由此可知,光绪二十四年十一月前“味经本”尚在排刻中。案叶尔恺是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接任陕西学政的,“九月廿八自京动身,初四抵三原,初七接篆”。由此推断,他“发味经刻《天演论》”,自在光绪二十三年十月以后。所以,“味经本”应刻于光绪二十三年底或二十四年初,印出则在光绪二十四年,不是“乙未”。
《天演论》的正式公开,是在《国闻汇编》之中。《国闻汇编》,旬刊,创刊于1897年12月8 日(光绪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五日)(注:《国闻汇编》第一册封底原题“光绪二十三年冬十一月初一日第一册”,第二册原题“光绪二十三年冬十一月十一日第二册”。但据同年十二月初五日出版的第三册《本馆告白》:“本馆《汇编》,逢五出报,原定十一月初五日为第一期,嗣因装订工人贻误,以至耽延十一日,于十五日始行装齐分送,因即以十五日为第一期,二十五日为第二期,但封面早已印就,未及改刻。兹于第三期起,一律改正。即题为十二月初五日,以后按期分送不误,特此声明。”据此,第一册发刊日期应为“十一月十五日”,第二册应为“十一月二十五日”。),由严复等主编。1898年2月13日(光绪二十四年正月二十五日)停刊,共出6册。《国闻汇编》翻译西方名着,《天演论》即在第2册起开始发表, 曰《天演论悬疏》,署“英赫胥黎造论,侯官严复述旨”,陆续载于第2、4、5、6册。另有《斯宾塞尔劝学篇》,署“侯官严复述”,载第1、3、4册。 查首载《天演论》的第2册,系1897年12月18 日(光绪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出版(注:《国闻汇编》第一册封底原题“光绪二十三年冬十一月初一日第一册”,第二册原题“光绪二十三年冬十一月十一日第二册”。但据同年十二月初五日出版的第三册《本馆告白》:“本馆《汇编》,逢五出报,原定十一月初五日为第一期,嗣因装订工人贻误,以至耽延十一日,于十五日始行装齐分送,因即以十五日为第一期,二十五日为第二期,但封面早已印就,未及改刻。兹于第三期起,一律改正。即题为十二月初五日,以后按期分送不误,特此声明。”据此,第一册发刊日期应为“十一月十五日”,第二册应为“十一月二十五日”。),可知,《天演论》到1897年底才部分地公开发表。至于它的正式出版,则在1898年,由沔阳卢氏慎始基斋刊行。这时,康有为的“大同三世”说却早已形成了。
或者以为,1898年前,严复的《天演论》已经译出,他曾给友人看过,还在论文中引录过“天演”学说,不能说康有为在此以前,没有受其影响。此论也值得商榷。
严复确实在论文中引录过“天演”学说,指出其“大旨”。如《原强》就说:“达尔文者,英国讲动植之学者也。……穷精眇虑,垂数十年而着一书,名曰《物种宗衍》。自其书出,欧、美二洲几于无人不读,而泰西之学术政教,为之一斐变焉。”(注:严复:《原强》,《严复集》1册,5页。)此文发表于1895年3月4日至9 日(光绪二十一年二月初八至十三日)的天津《直报》。严复曾有致梁启超书一封,提到了《原强》,信中说:“今者取观旧篇,真觉不成一物,而足下见其爪咀,过矜羽毛,善善从长,使我颜汗也。”(注:严复:《与梁启超书》,《严复集》3册,514页。)原函无年月,不过,文中提到“近复得九月二日书”和“《时务报》已出七帙”。查《时务报》第7 册系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九月初一日出版,则此信应写于是年九月。信中最后又说:“拙译《天演论》仅将原稿寄去。登报诸稿,挑寄数篇,金石当前,自惭形秽,非敢靳也。《原强》如前所陈,拟更删益成篇,容十许日后续呈法鉴如何?”(注:严复:《与梁启超书》,《严复集》3册,515页。)从这封信看,上海《时务报》曾准备刊载严复之文,严复也曾“拟更删益成篇,容十许日后续呈”。但是,后来《时务报》上并未见到严氏的修改稿。所以,梁启超对严复“天演”学说的了解在1896年还十分有限。
梁启超知道《天演论》应在1897年初。梁启超有《与严幼陵书》一封,信中说:“《春秋》之言治也,有三世:曰据乱,曰升平,曰太平,启超常谓据乱之世则多君为政,升平之世则一君为政,太平之世则民为政。凡世界必由据乱、升平而太平,故其政也,必先多君而一君而无君。”(注:梁启超:《与严幼陵书》,《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一》, 108页。)又说:“‘天演论’云:克己太深,而自营尽泯者,其群亦未尝不败。”(注:梁启超:《与严幼陵书》,《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一》,110页。)此信《饮冰室文集》系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 但信是针对严复评《古议院考》一文后的答复,且信中又云:“启超近为《说群》一篇未成,将印之《知新报》中”。《说群》发表在《知新报》第18册,光绪二十三年四月十六日出版,则此信不可能写于1897年之前。《梁启超年谱长编》把《与严幼陵先生书》系于“光绪二十三年丁酉,先生二十五岁”;李国俊《梁启超着作系年》也把它系于1897年,这是正确的。看来,梁启超知道严复所译《天演论》的详细内容,当在1897年初;可是,在自己的文章中讲进化理论时,依据的还是《春秋》“三世”说。
又,梁启超在光绪二十三年三月初三日(1897年4月4日)《上康有为书》云:“严幼陵有书来,相规甚至,且所规者,皆超所知也。然此人之学实精深,彼书中言,有感动超之脑气筋者,欲质之先生,其词太长,今夕不能罄之,下次续陈。”(注:梁启超:《致康有为书》,光绪二十三年三月三日。转引自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17页。)康有为知道严复“天演”进化思想是经过梁启超介绍的。由此分析,1897年4 月前康有为还不谙“此人之学”。而康的“三世”进化说, 却早已形诸笔墨了。 所谓康有为在“1896年看到严复的《天演论》”(注:青岛康有为研究会:《康有为研究》1辑,14页。),是没有根据的。
或者以为,康有为接受进化论,“特别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另一重要途径是通过日本学人的着作”,并举《日本书目志》为例(注:马洪林:《康有为大传》,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年,155页。)。 《日本书目志》是康有为在长女康同薇的帮助下编成的,在此书卷2 “理学门”第2“生物学”中,列有8种书目,有两种《生物学》及日本人石川丰代松所着《进化新论》;还有两种是美国人和德国人所着,与赫胥黎无涉。余下来的3种,即伊泽修二译的《进化原论》、 山县悌三郎译补的《进化要论》和城泉太郎译的《通俗进化论》。这三种,是否和赫胥黎有关,我没有看过原书,不敢随意判断。但即使有关,康有为是否看到,也成疑问。因为《日本书目志》书目甚多,康同薇不可能都译出或讲给他父亲听,更不可能“评定日本各书的特点和优劣”(注:马洪林:《康有为大传》,155页。),从上引“生物学”书8种后康有为所撰按语来说,也只是短短两行,即“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能知天地生物之故,万物生生之原,万物种分类别之故,则天地位、万物育矣。生物之学者,化生之学也。读《万物退化新说》一书,盖枝也,而进于道矣。”(注:康有为:《日本书目志》,姜义华编校《康有为全集》(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644页。 )康只是提到“读《万物退化新说》一书”,并没有“对这些书的内容有一定的了解和看法”(注:马洪林:《康有为大传》,155页。)。
或者以为“康有为接受进化论,特别是社会进化论的又一渠道,是他与黄遵宪的交往”(注:马洪林:《康有为大传》,155页。)。 的确,1895年康有为在上海和黄遵宪相识,他自己也说:“朝夕过从,无所不语。”(注:康有为:《〈人境庐诗草〉序》,见钱仲联《人境庐诗草笺注》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1页。 该序写于“光绪三十四年夏至”。)然而,黄遵宪本人是在1898年底才看到《天演论》译本的。黄遵宪在壬寅(1902年)写给严复的信说:“别五年矣,戊戌之冬,曾奉惠书,并《天演论》一卷,正当疾归故庐,息交绝游之时,海内知己,均未有一字询问,益以契阔。”(注:《黄遵宪致严复书》,《严复集》5册,附录3,1571页。)那么,黄遵宪看到《天演论》是在“戊戌之冬”,即1898年政变以后,说他是戊戌前康有为接受进化论的“又一渠道”,也和事实不符。

康有为运用传统的今文经学发动维新变法,是否“不能设想”?不是的。
中国是个古老的国家,有过先进兴盛的历史,后来却渐渐落后了。它的先进和落后,都和自己的传统文化思想有关,特别是与儒家思想有着密切的关系,因为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在中华民族的思想和文化发展史上,影响最为深远。为了使中国富强,近代先进人物大都对儒学进行过程度不同的总结,维新派也不例外。
任何一个民族,特别是像中国这样具有悠久文化传统的民族,是不可能割断历史,凭空接受外来文化的。中国对外来文化的接受,总要受到传统思想的制约。以儒家思想来说,它既有保守的一面,又有维护中华民族生存与发展的另一面;既有阻滞社会前进的封建糟粕,也曾不断产生新的进步因素。它自成体系,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和精神力量。传统文化的思想影响,当时人是不易也不会完全摆脱的。
在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长河中,尽管儒家思想内部有着代表不同阶层和集团利益的派系斗争,但崇奉孔子却又是一致的,既以儒家经籍为法定的教本,又把孔子奉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偶像。儒家思想的传统影响,孔子经书的朝夕熏陶,容易锢蔽视野,述而不作。如果要革新,就有人说“圣人之法”不能“矫然易之”。不仅用“祖宗之制”来压人,而且也用孔子之经来惑人。这点,维新派是有切身体会的。康有为就说:“布衣改制,事大骇人,故不如与之先王,既不惊人,且可避祸。”(注:康有为:《孔子改制考》,中华书局,1958年,267页。 )于是他们重搬儒术,利用当时迷信孔子的社会心理,把孔子乔装打扮,拼命神化,从而塑造出“托古改制”的孔子,以对抗“述而不作”的孔子,依援孔子儒经实行他们的维新大业。可以说,维新派的“迷恋传统文化”,是依据当时中国的实际情况,“欲托孔子以行其术”。
以孔子学说为核心的儒家经典,是当时知识分子必须诵读的,科举考试也每以儒经命题,清代每一县城都有儒学教谕、儒学训导,孔子的权威是不能动摇的。在儒家思想的传统影响下,康有为“与之先王”,借用儒术,用古人的语言,演出变法改革的新场面。《易经》说:“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孔子云:“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政治制度不是一成不变,而是可变的。孔子又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人们所颂法的夏、商、周三代就有过因革损益。康有为发挥《公羊》“三统”、“三世”学说,说明社会之进化与历史之演变,认为通过政治改革,才可渐趋“大同”。他是“忧患百经始悟道”,并得出“传经只有一《公羊》”这个结论的。
这种情况,不但戊戌时期的康有为是如此,就是辛亥革命时期的章太炎也是如此。20世纪初,当章太炎思想由“革政”转入“革命”时,就对康有为的崇扬“三统”、“三世”提出异议,说:“三统迭起,不能如循环;三世渐进,不能如推毂”(注:章太炎:《徵信论·上》,《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59页。)。这种主观主义的研究方法,“微言以致诬,玄议以成惑”,带来很大的危害。此后,他入狱三年,东渡日本,投身革命,主编《民报》,发挥清代古文经学开创者顾炎武经学思想的实践内容,从那里借用语言,汲取思想。对顾炎武的“虽着书,不忘兵革之事”极为赞赏,以为他“甄明古韵,纤悉寻求”,对此既示遵循,对其“兴起幽情,感怀先德”更表景仰,认为他是“存诚之学”,“民族主义者犹食其赐”(注:章太炎:《答梦庵》,见拙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中华书局,1977年,398页。)。这样,便以古文反对今文,以革命反对改良,也援用了儒家经学。显然,“用封建主义思想范畴”的儒家经学来“发动资产阶级的维新运动”以至革命运动,不是“不能设想”,而是根据中国的国情,从实际出发的。

那么,康有为有没有受到西方进化论的影响呢?有,但不是戊戌变法前,而是在政变后。这反映在他写的《大同书》中。
康有为在1902年写的《〈大同书〉成题词》说:“千界皆烦恼,吾来偶现身。狱囚哀浊世,饥溺为斯人。诸圣皆良药,苍天太不神。万世无进化,大地合沉沦。”(注:康有为:《〈大同书〉成题词》,《康有为政论集》上册,548页。)这里提到了“进化”。 《大同书》中很多章节,显然是受到进化论学说的影响,有时还特别指出达尔文。如:
然则欲弭兵而去国,天下为一,大地大同,岂非仁人结想之虚愿哉?然观今之学,虽国义不能骤去,兵争不能遽弭,而以公理言之,人心观之,大势所趋,将来所至,有必讫于大同而后已者,但需以年岁,行以曲折耳。孔子之太平世,佛之莲花世界,列子之@⑦朔山,达尔文之乌托邦,实境而非空想焉。 (注:康有为:《大同书》, 古籍出版社,1956年,69页。)以为“大势所趋,将来所至,有必迄于大同而后已”,并以孔子、佛、列子与达尔文并举。又如:
以此而推,今若非洲之黑人,虽有万万,千数百年后皆为白人所夷灭,否则白黑交种,同化于白人,此天演之无可逃者也。(注:康有为:《大同书》,117页。)以“去种界”为“天演之无可逃”,显然也是受了“天演”的影响。书中又云:
近自天演之说鸣,竞争之义视为至理,故国与国陈兵相视,以吞灭为固然,人与人讥诈相陷,以欺凌为得计。百事万业,皆祖竞争,以才智由竞争而后进,器艺由竞争而后精,以为优胜劣败乃天则之自然,而生计商业之中尤以竞争为大义。此一端之说耳,岂徒坏人心术,又复倾人身家,岂知裁成天道,辅相天宜者哉!(注:康有为:《大同书》,236、237页。)对“皆祖竞争”引发的“陈兵相视”、“讥诈相陷”,康氏提出了异议。这节文字是后来增补,但他此后受“天演”说的影响,却可概见。
或者认为康有为1919年写的《〈大同书〉题辞》中(注:康有为《〈大同书〉题辞》写于1919年,《〈大同书〉成题词》(梁启超写本)则写于1902年。),说他在光绪甲申(1884年)即已撰有《大同书》,怎能由此推断康有为《大同书》中的“天演”进化论,是政变后演迹的呢?我以为,康有为的“大同思想”酝酿虽早,而《大同书》的成书却迟,拙撰《论〈大同书〉的成书年代》和《〈大同书〉手稿及其成书年代》(注:见拙着《康有为与戊戌变法》,中华书局,1984年,106 —153页。)等文中,已经论述,兹不赘言。 即上揭《大同书》中所说“弭兵”会,亦指1899年在荷兰召开的“海牙会议”,系政变以后的事,他后来又屡屡增改。梁启超《南海先生诗集》手写本也注明:“启超谨案:先生演《礼运》大同之义,始终其条例,折衷群圣,立为教说,以拯浊世,二十年前,略授口说于门人弟子,辛丑、壬寅间,避居印度,乃着为成书。启超屡乞付印,先生以为方今为国竞之世,未许也。”梁启超的“案语”,康有为当时是看到的,他也没有提出异议。
或者以为,梁启超既说《大同书》是康有为辛丑、壬寅间避居印度时所撰,又“未许”出版,而梁之《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则写于1902年,怎能证实梁启超这时已知康有为受到《天演论》的影响呢?其实,这里不必怀疑。在此以前,梁启超既将“天演”内容函告康有为,就在这篇文章中,他也很有分寸地指出康有为戊戌前倡“三世之义”,“在达尔文主义未输入中国以前”;同时,又在末后说:“惟侯官严几道复译赫胥黎《天演论》、斯密亚丹《原富》等书,大苏润思想界,十年来思想之丕变,严氏大有力焉。”(注: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七》,104页。 )既指出严译《天演论》对思想界之影响,也指出康有为倡“三世之说”在达尔文主义未输入中国以前。梁氏所说是符合历史实际的。
字库未存字注释:@①原字为梁的繁体字;@②原字为怪的左半部右加旨;@③原字为暗的繁体字;@④原字为勿下加曰;@⑤原字为衄的繁体字;@⑥原字为木右加式;@⑦原字为詹右加瓦。)
(资料来源:《历史研究》2000年第6期。汤志钧,1924年生,研究员。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200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