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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裘锡圭:谈谈进行古代语文的学习和研究的一些经验教训
谈谈进行古代语文的学习和研究的一些经验教训
—基础要扎实些,考虑要全面些
裘锡圭
l、关于打基础
要学习研究古汉语,首先要能够掌握记录汉语的文字的形、音、义。当然,这裏指的是一般古书的文字。如果研究商代汉语,那就要看甲骨文、金文,这是进一步的事情。有一些字的音义至今谁也搞不清楚,但是一般的字要争取掌握好。要掌握汉字并不简单,不能掉以轻心。汉字是很难掌握的一种文字。过去有一种论调说汉字落后,没有形成拼音文字是因爲封建社会长期停滞。这种说法现在大家都不相信了。应该说汉字是适合汉语的。到目前爲止,汉语这样的语言,恐怕只有汉字这样的文字体系才能相适应。我们应当承认,汉语的特点决定了汉字的形式,汉字确实比较难掌握。那么我们就应该尊重这个事实,战战兢兢、认认真真地来学习。
首先讲讲字形。要打好基础,第一步就是要辨明字形。我先举自己在字形方面犯过的错误。例如“弃 ”字,从甲骨文看就是两只手用簸箕把孩子扔掉。这有古代民俗的背景在裏面。“弃”字这样写是正确的,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裏我却写成这样一个字形:“𣓪”,把中间部分错写成世界的“世”。又如“偶尔”这个词,我在很长一段时间裏写成“偶而”,甚至在我的《文字学概要》裏面也有痕迹,看校样时已经改过了,但还有个别地方没有改掉。
社会上也好,学术界也好,认错、写错汉字的情况相当严重,这裏只能举少数例子。“宧” (yi2)本义是屋子的东北角,跟“宦”字形近。“宀”表示房子,“宦”本来表示到别人家裏当臣僕。这两个字没有什么关係,但是因爲形近而容易互讹。明代有个学者兼文学家,叫赵宧光,常被写成“赵宦光”。他在明代是爲数不多的研究《说文》的学者,有一部着作叫《说文长笺》。有些讲文字学的书就要提到他。照理说文字学的书不应该有错字,但有些书还是印成了“赵宦光”。“宧”错成“宦”还容易理解,因爲 “宧”字太偏僻,后来不用了。但是70年代以后有一个现象,“宦”字印出来变成“宧”字,这就奇怪了。有一位外交家宦乡,过世的时候《光明日报》上登出来就变成“宧乡”了。我现在看到有些书,“官宦人家”之类也印成“官宧人家”。这说明现在很多人“宧”字不认识,“宦”字也不认识。
下面几个例子或许更典型一点。清代有个大官,大概是嘉道年间人,较早提倡宋诗,在文学史上有一定地位,所以在《中国大百科全书》裏有他的条目,他叫祁寯(jun4)藻,《大百科全书》裏却印成“祁雟(xi1)藻”。“隽”本来从“隹”从“弓”转个角度。这个字形比较少见,一般就写成“隽”。简化字还把“携”写成“携”,“雟”、“隽”在偏旁裏混同了。《大百科全书》是否是排印错误呢?不是,因爲它后面还注了音xi1。另外还有把“寯”写成“𥨣”的,从“穴”也是不对的。汉字简化以前就有把两个字形混淆的,因爲“雟 ”太难写。
清代阮元主编的《经籍籑诂》,“籑”字,从“食”“算”声。《说文》:“籑,具食也。”字亦作 “馔”,意思就是把食物等陈列出来,引伸爲编撰的意思。好多小学家都讲,“撰”是后起字。《汉书·刑法志》“删定律令,籑二百章”,“籑”就应读爲“撰”。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很多人错写成《经籍纂诂》,包括研究小学的学者,这就很不应该了。
“闲”,原来象从门缝裏看到月亮,表示有空间、间隙。空间引申爲时间上有空,意为空閑,所以“ 闲”既读jian1又读xian2。后来怕混淆,就用从“日”的“间”来表示空间、时间的“间”,假借防閑的“閑”来表示空閑。现在就麻烦了,稍微古一点的书用“闲”就不知道该读xian2、jian1、jian4哪一个音了。我举本很有名的书,孙诒让的《墨子闲(jian4)诂》。很多资料,包括中华书局的介绍,都印成《墨子閑诂》,好像孙诒让没事做了就注《墨子》搞点训诂消閑。孙诒让用“闲诂”是有来历的,汉代许慎给《淮南子》做过注,就叫《鸿烈闲诂》(“鸿烈”是《淮南子》内篇之名)。按照孙诒让的《序》,这是读书得闲的“闲”,即书本中的一些问题,提出来解决。一些地名人名中的“闲(jian1)”也被错成“閑”。松江有个比较雅的古称“云闲”,有些书裏就错成“云閑”。《史记·货殖列传》有个人叫“刀(刁)闲”,有些书也印成“刀閑”。
有些大学问家有时也会把字认错。先说“歺”跟“歹”的相混。《说文》裏说“歺”象残骨,说实话我们研究古文字的人也看不出来如何象残骨,这个说法未必对。但是从“歺”的字确有与伤残、死亡有关的意思,比如“ 死”,字就从“人”从“歺”。“歺”在偏旁裏多数变爲“歹”形,好歹的“歹”现在和“歺”的“歹”形写法一样了。据徐复先生研究,“好歹”的“歹”这个词是从蒙古语裏传过来的。最早是借用一个藏文字母表示的,发da这样的音,本作“
甲骨文-裘锡圭:谈谈进行古代语文的学习和研究的一些经验教训”,变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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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裘锡圭:谈谈进行古代语文的学习和研究的一些经验教训”。一直到《康熙字典》,好歹的“歹”,字头仍作“
甲骨文-裘锡圭:谈谈进行古代语文的学习和研究的一些经验教训”,与“歺(歹)”是两个字。梁启超的《从发音上研究中国文字之源》把“残”的形旁“歹(歺)”的声母注爲d,显然认爲是好歹的“歹”。沈兼士《右文说在训诂学上之沿革及其推阐》批评说:“至于残字从歹,篆作
甲骨文-裘锡圭:谈谈进行古代语文的学习和研究的一些经验教训-),梁氏以爲从蒙古文歹字(d),大误。”[1]歺(e4)读爲nie4也是可以的,因爲是疑母字。
郭沫若是古文字学大家,他的早期古文字着作都是用他手写的清稿影印的,我们也能看到他写的错别字,而且不是一两个。他的金文着作裏把“冢”写成“冡”;假借的“叚(假)”,右边的偏旁写成“殳”;《石鼓文研究》裏“沔水”的“沔”右边写成“丐”。
简化字推行后引起了新的麻烦,如“词彙”的写法就是例子。简化字把“汇”、“彙”、“滙”简化成一个字形“汇”。“汇”一般用爲会合的意思。“彙”照《说文》的说法和“刺猬”的“猬”是一个字,未必对,但按古代韵书确应读wei4。古书中训“彙”爲“类”,有按类别汇集的意思,所以一般编纂类书等都称“彙编”,但也有例外,比如张相的《诗词曲语词汇释》就用“汇”。简化之后,再要写繁体就不知道该写哪个字形。产生问题最明显的就是“词彙”。当然,“词彙”是较晚出的词,有了近代语言学后才有这个词。汉字简化之前都写成“词彙”,没有写成“词汇”的。比较有意思的是没有进行汉字简化的地方如香港的刊物上,“词彙”、“ 词汇”两种写法都有。有次我碰到一个台湾学语言学的青年,他还以爲这两种写法有不同含义,“词彙”指一个一个的词,“词汇”指整体。
再举个例子。浙江有“天台山”、“台州”,读tai1,繁体字本作“台”,“台”没有tai1这个读音。现在把简化字复原的时候变成“台”,这就很荒谬了,本来是两个字嘛。有意思的是台湾的有些地图也写成“台州”,不用简化字的地方也搞错了,误以爲写“台州”是用简化字。
总之,汉字的这些问题相当麻烦,我们中文系的学生一定要掌握这些,要学习研究古汉语更应该掌握。我过去写错别字,现在可能也还写错别字,自己不知道而已。像梁启超、郭沫若这样的大学者也写错别字。王国维在考释毛公鼎的文章裏也有把《说文解字》裏的两个字误混的情况。“惷”的声旁是“春”,意爲蠢动;“憃”的声旁是“舂 ”,意爲愚蠢。“舂”本作“𦥽”。毛公鼎裏有一个“
甲骨文-裘锡圭:谈谈进行古代语文的学习和研究的一些经验教训”字,一般释爲“憃”,是对的,但王国维隶定成“
甲骨文-裘锡圭:谈谈进行古代语文的学习和研究的一些经验教训”,读爲训“作”、训“动”的“蠢”。我这样说,有同学会想,学问那么大的人也写错别字,那么我们写几个错别字有什么关係?要是造成这样的结果就是我的不好了。我的意思是说:真正掌握汉字是很不容易的,大学者都会出问题,我们必须加倍提高警惕,少犯错误。
接着谈谈字义,主要是谈字、词的古义。古今词义变化的问题很多书都讲到,王力主编的《古代汉语》对此就很重视。比如走路的“走”,在古代是疾走、小跑的意思。又如“汤”古代指热水、开水。这些好像大家都知道,但事实上有许多看似普通的古书词义很多人并没有掌握,包括编古汉语词典的学者。如“金”,《辞源》等以“黄金” 爲第一义,又有“金属通称”义,而无“铜”义。但我们知道古书中如《左传》、《周礼·考工记》中“金”就是指“铜 ”或者“青铜”,黄金称“金”是较晚的。《辞源》“金石”条:“③金银、玉石之属,常以喻坚固、坚贞。《荀子·劝学》:‘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这显然是错误的。喻坚固、坚贞的“金”当然指硬度较高的金属,金银都是硬度不高的,这裏的“金”显然指古代常见的铜。
“牒”字在《辞源》中的义项有:①书札②授官之薄录③讼辞④谱牒,唯独没有基本义“简札”。《说文》:“简,牒也。”“牒,札也。”“札,牒也。”《辞源》“书札”条的释义是“书信、信札”。“牒”字“书札 ”项的引例是《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右师不敢对,受牒而出”,此“牒”字指记有各诸侯国应爲周王输粟、出戍人的数字的简牒(参看《左传正义》),释爲“书札”是错的。在汉代,写有文书、文件的简札多称“牒”,故引伸指文书、文件。《辞源》说“牒”可当“讼辞”讲,所引古书用例中的“讯牒”、“讼牒”,都是“牒”跟前面的词连用才表示“ 讼辞”,“牒”本身没有此义。又如谱牒,一般也不能只称“牒”,家谱没有叫“家牒”的。作爲一本古汉语词典,犯以上的错误是很不应该的。不过我要申明:这不是说我比《辞源》高明,但编《辞源》的人很多,水平不一,不能完全被他们牵着鼻子走。我经常翻《辞源》,一个人的知识是有限的,我所知道的东西跟《辞源》比起来是微乎其微的,但是《辞源》有错误要指出来。
锁,现在一般就理解爲开锁的锁,但最早锁是链条的意思,现在还说锁链、枷锁,用的是古义。有一位很有名的学者,他有一篇文章用实物来解释古代的锁,指的是钥匙开的锁,他引古书就不知古今义不同:“《三辅黄图》:‘飞燕今佽飞之士,以金锁揽云舟于波上’,金锁盖铜锁。能锁舟于水上,其锁必大。……《汉书·王莽传》下:‘ 铁锁琅当其颈’,师古曰:‘琅当,长锁也’,此刑具之锁亦必长大。”“金锁”是铜链,“长锁”很明显指长的铁链,他都误认爲后来的锁。
诡,现在都用于贬义,古代其实是中性的。搞古代思想史的人,往往古汉语并不怎么通。《论衡·卜筮》:“鲁将伐越,筮之,得‘鼎折足’。子贡占之以爲凶……孔子占之以爲吉,曰:‘越人水居,行用舟不用足。故谓之吉。鲁伐越,果克之。……周多子贡直占之知,寡若孔子诡论之材,故覩非常之兆,不能审也。”有一种《中国哲学史》讲王充思想时说:“他指出卜筮完全是人根据自己的主观愿望祈求福佑,关于占卜吉凶,全係人们随意解释。如像同一件事,子贡占卜得凶,而孔子占卜得吉。乃是因爲孔子较子贡有诡论之材。”作者认爲孔子会诡辩,一方面是不理解“诡 ”字的含义,一方面也是没有全面地去看《论衡》。《论衡》虽然有《问孔》篇,但王充其实是对孔子很尊敬的。另外王充是个命定论者,他认爲没有必要卜筮,但是并不认爲卜筮没有吉凶,他认爲吉人去占卜一定得到吉兆,凶人占卜一定得到凶兆。诡原爲中性词,有时还用于褒义。《论衡》本书《吉验》篇:“尧体就之如日,望之若云……有殊奇之骨,故有诡异之验。”这个诡异就是与众不同的意思。同书《讲瑞》:“然则凤凰、麒麟,都与鸟兽同一类,体色诡耳,安得异种。”这个“诡耳”就是“异耳”,表示不同。《卜筮》篇说孔子有“诡论之材”是赞美孔子。
下面谈谈字音。讲古音必须明字形。有的古音手册把“冏”、“冋”都归入耕部。“冋”和从“冋” 的“炯”、“迥”等都归耕部没问题,但是“冏”应该归阳部,反切也和“冋”不同,光明的“明”原来就从“冏”。又如饿殍的“殍”,有的手册就把它放在幽部,认爲从“孚”,“孚”在幽部。但其实“殍”字原来写作“𣧶”,右边从上下两只手,“𠬪”字《说文解字》有,通“摽”biao4,是宵部字。因爲“𠬪”、“孚”字形读音相近,所以“𣧶”被写成“殍”。“饿殍”之“殍”,较早用 “
甲骨文-裘锡圭:谈谈进行古代语文的学习和研究的一些经验教训”字表示,“
甲骨文-裘锡圭:谈谈进行古代语文的学习和研究的一些经验教训”字后来也变作“莩”,跟“葭莩”之“莩”本非一字。
《辞海》、《辞源》注音错误很多,绝大部分是因爲训诂上面的问题,因爲音和义是配合的,有时候不注意音义关係就注错音了。举两个例子。怵,恐惧的意思,反切是丑律切,chu4;另有利诱的意思,辛聿切,xu4。但这两种“怵”《辞海》都注爲chu4。又如《辞源》:唬xia4,①虎吼②哭号。其实第二个意思的“唬”就是“号”的异体,应读爲hao2,《辞源》把它们都归爲xia4,是不对的。不注意字形、训诂,字音也就容易读错。
以上所说是最基础的问题,字形、字音、字义,掌握起来其实也不是太难的,只要态度认真,勤于查书,并不惮向师友请教,大部分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但是稍一疏忽就会出错误。
2关于全面考虑
学习、研究古汉语,不能像铁路巡警各管一段。我们进行研究当然要有断代的功夫,但是更要有全局的观念,要照顾到以前和以后的情况。
《魏晋南北朝词语例释》:“缤纷,纠缠扭斗貌。”作者看到魏晋南北朝资料裏“缤纷”往往有这样的意思,指出当然是好的,但是却没有略爲向前追溯一下。《说文·三下·斗部》:“𩰗(bin1),鬬也。从斗,宾省声。”“𩰟(fen1),鬭连结𩰝纷相牵也。从斗,燹声。”“𩰝纷”就是“缤纷”。可见“缤纷”的这种用法至晚在汉代就已存在。作者没有“上挂”。
下面是我自己的一个例子,由于没有“下连”,犯了错误,问题更严重。我的《论衡札记》 “(19)拔讹作投:《知实》:‘涂有狂夫,投刃而候。泽有猛虎,利牙而望。知见之者,不敢前进。’按:‘投刃’无义,当爲‘拔刃’之误。《异虚》:‘卫献公太子……投殿将死,其御止之,不能禁,遂伏剑而死。’‘投殿’本当作‘拔剑’,拔字因形近讹作‘投’,与此同例。”(收入《古代文史研究新探》时加编按:“拔刃”爲古代常语。《汉书·酷吏·严延年传》:“道路张弓拔刃,然后敢行。”)[2]“投刃”讲不通,“投”和“拔”字形很相近,古书又有“拔刃”的说法,那么我认爲“投刃”就是 “拔刃”之误,好像理由很充足,但后来看到刘百顺《魏晋南北朝史书词语札记》[3]有一条“投刀、投戈、投斤”,举魏晋以下古书中此类用例颇多,谓此种“投”字当解作“挥”,并明确指出《论衡》“投刃”亦属此类。我觉得他是对的。《论衡》后面说老虎利牙是很积极的动作,“投刃”解爲挥刃正相符合,如果仅仅拔刃就太消极了。“道路张弓拔刃”是防备性的。我的说法是所谓“以不误爲误”,没有注意到稍晚的资料。所以一定要前后兼顾、上下贯通。
以前关于使动、意动的问题有错误的观点,70年代以前一直认爲是一种修辞手段,使文字简练。我在70年代末一篇讲甲骨文的短文[4]裏指出这是不对的,因爲他们没有注意到甲骨文的情况。我们现在所掌握的,靠得住的,又是比较丰富成系统的语料,最早就是商代后期的甲骨文。甲骨文裏看不到“使某人做某事 ”的说法和“以……爲……”的结构,但是后来人解释爲使动、意动的格式是有的。50年代陈梦家就指出过,甲骨文中有“王吉兹卜”,就是王认爲这一卜是吉利的。甲骨文中使动的例子,我的那篇文章也已经举出,此处从略。古汉语中并非先有“使……”、“以……”的结构再有使动、意动,而是原本就存在使动、意动,后来爲了表意明确才用“使……”、“以……”的结构。过去讲使动、意动没有“上挂”,所以出问题。
上下贯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又须注意不要受表面相似的现象迷惑。如甲骨卜辞中的“出于”:“丁巳卜,𡧊贞:王出于𦎫。贞:王勿出于𦎫。”“贞:于庚申出于𦎫。”[5]表面上一看,很像我们熟悉的“青出于蓝”的“出于”,就是“从……出来”。但其实只是表面一样。再看一条:“壬辰卜,亘贞:王往出于𦎫。”[6]这条我觉得能说明问题,按照我们解释“青出于蓝”的办法来解释,应是“王去从𦎫出来”,这话就不通,其实“出于𦎫”就是王出去到𦎫的意思。所以“出于”就是“出到”,关健在“于”的训释,古书裏“于”是可以训“往”的。甲骨文的“出于”跟后来的“出于”不同。
另外我们对于语言资料的性质要有正确认识。下面举的例子就是对语料性质认识不明确,造成最后结论也有问题。有一篇《殷墟甲骨文代词系统研究》,讨论了殷代有无疑问代词的问题。作者说:“在殷代甲骨文裏,未见疑问代词;在殷代金文中亦然。这就给我们提出一个问题:是殷代语言中已有疑问代词而这种语料至今还未发现呢,还是殷代语言中根本就没有疑问代词呢?我个人倾向于后者。根据如下:其一、已发现的殷代语言原始资料已有一定数量了,应该有疑问代词出现的机会。其二、殷商时代已有‘替代’疑问代词的语言手段。我们知道,卜辞中的贞辞往往都是问句。……卜辞中有没有特指问句?按着一般人的想像,既然没有疑问代词,就一定不会有特指问。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在卜辞裏相当于特指问的问句是有的。例如:‘自示壬至毓,有大雨?自大乙至毓,有大雨?’(怀1369)‘庚申卜:唯河害禾?庚申卜:唯夔害禾?’(合 33337)‘叀辛丑酒?叀辛亥酒?’(明续1686)。……这样看来,殷代语言中虽然没有疑问代词,但是也可以表达特指问。”他认爲殷代没有疑问代词,我觉得就是没有很好地认识甲骨卜辞的性质。
作者认爲商代语料很多,但还是没有出现疑问代词,而有特指问,所以当时没有疑问代词。这是有问题的。已着录的甲骨卜辞大概有6万片左右,平均每片10个字,就有60万字,语料也不算少,一般常用词彙都有,但是说因爲甲骨卜辞没有疑问代词,所以殷代语言没有疑问代词,则是不对的。因爲甲骨卜辞基本上是爲了想知道一件事是吉还是凶而提出来的,不宜用疑问代词。例如有一件事要人做,可以派的选择对象有几个,到底让哪个去好呢?其卜辞不可能用疑问代词,只能用特指问,因爲甲骨没有灵验到能直接告诉你派哪个去最好,甲骨只能回答派某个人好不好,占卜的人只能一个一个问,这是很明白的道理。商代金文的数量少得多,而且金文大都是爲了纪念某事而铸在铜器上的,很少会有疑问句。所以他的论证可以说是没有道理的。关键就在于对语料性质没有充分考虑。
我刚才谈了那么多,不希望有副作用,大家不要认爲要求太高,望而生畏。我只是想提醒大家注意这些问题。打基础要慢慢来。我们不是特别聪明的人。当然确实有特别聪明的人,像梁启超,他的《饮冰室合集》字数非常多,他寿命不长但是做了许多事,还能写那么多东西,如果要我们来写,不加考虑一天到晚地写也写不出来。有些人的确天分比我们高,记性比我们好,所以工作效率能那么高。我们是一般的人,就我的经验,真正记住一个字,翻字典不知要翻多少次。不要怕麻烦,就是一点点积累。通过学习研究不断积累,才能够深入,才能解决问题。过去学者的基础一般比我们好。但他们需要读的书也比我们少,读书的时间也往往比我们多。像章黄学派,他们的观点我不尽同意,但是他们读书确实很扎实。根据黄侃等人的日记记载,他们对于一些基础的大书都是读过好几遍的,基础非常扎实。但现在这样要求是不切实际的,比如研究古文字要求《说文解字》或者《段注》先读一两遍,这样往往事倍功半。我可以坦白地说,我搞古文字学,到现在还没有把《说文解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一遍,我是先对《说文》有一个大概的了解,然后在对古汉语、古文字的学习研究中不断参考,逐渐熟悉的。当然,这不足爲训,不能作爲一个好经验介绍给大家。我只是要大家不要对打基础望而生畏。
今天研究古汉语还要充分发挥现代的优势,如果方法和材料还和段玉裁、王念孙、章太炎、黄侃一样,那一辈子也追不上他们。他们功夫深,人又聪明,完全按照他们的路子追,是断断赶不上的。我们今天之所以能纠正许多他们的错误、知道他们所不知道的东西,就是靠着我们特有的条件。首先就是新资料,特别是出土资料。另一方面就是靠工具书,靠电脑,运用逐字索引、电脑检索资料。此外,还有新观点、新方法。所以我们不必悲观。
我在前面强调打基础和上下贯通等等,是爲了要大家头脑裏有这些问题,知道深浅,提高警惕,这样才能学得好。我常常喜欢打一个比喻,我们这一代的学术修养没有办法和段、王、章、黄等前人相比,但我们还知道学问道路上哪裏有坑,想法绕过去,实在绕不过去就铺一块板再走过去。有好些年轻人经验不足,已经掉在坑裏了还自我感觉良好,那就惨了。我就是告诉你们路上有很多坑,具体有哪些坑就要各位自己去摸索了。
本文是根据裘锡圭2004年11月在复旦大学讲演的录音整理的,由潘佳录入。2008年5月,裘锡圭根据葛亮整理的文字稿作了修改(包括改正当时讲得不妥当、不正确的一些地方)。此前在网络上流传的录音整理稿未经作者审阅,如需引用当以此次发布的版本爲準。
[1] 收入《沈兼士学术文集》,第116页,中华书局,1986年。
[2] 裘锡圭:《古代文史研究新探》,第114、115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
[3] 陕西师範大学出版社,1993年。
[4] 裘锡圭:《殷虚甲骨文研究概说》,《中学语文教学》1979年第6期。收入裘锡圭《古文字论集》(篇名改爲《殷虚甲骨文研究概况》),第343-349页,中华书局,1992年。
[5] 《合集》7942。
[6] 《合集》7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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