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宣怀-朱浒:晚清史研究的“深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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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朱浒:晚清史研究的“深翻”


相较于“民国范儿”在当下的门庭若市,先前长期在中国近代史体系中占据主力位置的“晚清七十年”,如今多少显得有些落寞。但凡翻阅一下那些素负盛名的学术期刊,便可发现,近十余年来,晚清史领域的研究成果不仅始终在一个较低的比例上徘徊,有较大影响的成果更是寥若晨星。特别是当年那些以重大事件、精英人物为中心的重大论题,当下愈形寂寥。众所周知,传统上对这些重大论题的研究主要是以政治史为取向,所以这种寂寥自然也标志着晚清政治史研究的衰颓。
晚清史乃至中国近代史领域,虽然在研究内容和取向上呈日趋多元化发展态势,但是以政治史为中心的重大论题,仍然是构成现行历史认知体系的主干。事实也一再证明,围绕此类研究发生的许多争论,仍然具有非常大的学术影响、社会影响乃至政治影响。同时也毋庸置疑的是,对传统重大论题的继续研究是一项十分艰巨的工作,推陈出新的难度极大。
第一,这些重大论题都有着十分厚重的学术积累,不夸张地说,哪怕是就某一论题做个比较完善的成果索引,都需要花费后来者极大的时间和精力成本。第二,关于这些论题的资料也大都非常繁复,处理起来十分棘手,更何况,进入新世纪以后,这方面的繁难程度又大大加深了。
新世纪以来,处理资料的工作难度之所以大大加深,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恰恰在晚清史研究整体走低的这个时期,晚清史资料建设却出现了大发展大繁荣。这个大发展的起点,乃是国家于新世纪之初启动了清史纂修工程。这项堪称新中国成立后最大的文化工程,将文献整理作为重大任务之一,支持了多项清代历史资料的清查、整理和出版工作。
无论是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国家图书馆等国家级文献机构,还是各地图书馆、档案馆等机构,都借助清史工程的东风,纷纷推出珍藏的清史资料。据初步估算,在这些资料中,如果略微宽泛一点,把1800年以后都划入晚清范围,则该部分资料至少占六成以上;而以重大事件、精英人物为中心的资料,又占据了非常可观的比重。因此,就资料建设而言,过去十多年堪称晚清史研究的一个“黄金时代”。
本来,对重大论题开展继续研究是有着良好潜力的。原因很简单,厚重的学术积累可以保证再出发的高度和深度,资料建设的良好走势又是细化、深化研究内容的得力保障。可现实情况却是,这些研究一方面对学界特别是年青学人越来越少有吸引力,另一方面,近年来又少见富有新意的成果面世。
造成这般反差的原因非常复杂,但其中的关键之一,应该是寻找可持续研究方向上面临的困难。一般地,对晚清史领域的许多重大论题来说,那种试图“填补空白”式的做法已经没有多大市场(即使有,很有可能也是一块无足轻重的空地)。而那些力求在已开垦领域继续耕耘的尝试,又往往会眩晕于数量庞大的既有研究和相关资料。
近年来面世的晚清史成果,特别是很多博士、硕士学位论文,很大程度上便因生硬运用“竭泽而渔”的做法而造成了明显的消化不良。其主要表现是:在学术回顾时,对大量先行研究的介绍往往流于综述式罗列;在运用资料时,要么企图抓住稀见资料作为救命稻草,要么是甘做堆砌资料的搬运工。在这种基础上的研究要想有所新意,实属缘木求鱼。
那么,要对重大论题的研究进行拓展,究竟还有没有出路呢?在笔者看来,“深翻”大概是一条值得尝试的路径。所谓“深翻”,简单说来就是要做到两个“深入”:第一,需要在充分认识以往研究整体走势的前提下,深入检视那些主导性研究的问题意识及其可能存在的认识误区,以便找出进一步前进的可靠方向;第二,需要深入勘查以往研究赖以立论的资料基础,找出其资料上的局限与运用上的缺陷,继而再重审旧资料、挖掘相关新资料,通过对新旧资料的融会贯通,最终形成对相关史事的准确解读。
可以预见,这种“深翻”方式能够大大提高工作效率。一方面,在通常的学术史回顾中,要想全面介绍数量庞大、观点纷纭的既有研究,判定其优劣得失,是件极耗精力的工作,而通过“深翻”来抓住那些主导性研究的问题意识,可以较快地发现以往研究具有共通性的认识局限与误区,从而避开某些死循环或伪问题的陷阱。
另一方面,由于这种“深翻”方式立足于对以往研究的资料基础的深入反思,在资料处理上能够较以往有着更明确的原则与方向,这就使得在面对即便是海量的资料时,也不至于陷入要么茫然失措、要么被资料牵着鼻子走而不能自拔的窘境。
常言道,知易行难。或许有人会提出,关于“深翻”的说法,会不会只是看上去很美呢?对此,笔者尝试结合自己近年来从事盛宣怀研究的体会,进行一些较为具体的阐述。
盛宣怀在晚清史上的重要地位已无需赘言,盛宣怀研究自然早就成为一个较为重大的论题。有关盛宣怀研究的基本状况,大致可以按时间段分为两部分。就20世纪的研究状况而言,易惠莉等人主编的《二十世纪盛宣怀研究》一书,是一个较好的了解指南。
从中可以看出,以20世纪50年代美国学者费维恺的研究为发端,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国内外相关学术成果延绵不绝,总共出版4部着作,发表论文100篇左右。该书收录了代表性论文21篇,大体覆盖了20世纪盛宣怀研究的各个具体领域,也较为充分地反映了当时研究的水平。不过,这里应该指出,如果要全面把握20世纪学界对盛宣怀的认识,还不能局限于这些成果。
要知道,大量涉及洋务运动乃至中国近代经济史的研究,都会经常提到盛宣怀,而这些研究的总量又十分庞大。因此,要想全面罗列盛宣怀研究的情况,肯定十分繁难。
进入21世纪以后,海外学界的盛宣怀研究基本陷于停滞状态,相关成果主要出现在大陆学界。根据中国知网数据统计,从2001年至今,发表相关期刊论文共达380余篇,另有3篇博士学位论文、27篇硕士学位论文。不过,其中属于CSSCI期刊的论文仅有30余篇,史学类期刊上仅有13篇。在着作方面,此时期出现的绝大多数作品都属于通俗读物,具有学术价值的成果仅有夏东元编着的《盛宣怀年谱长编》一书。
又因洋务运动和中国近代经济史的研究在21世纪也陷于衰落状态,所以,如果要做21世纪盛宣怀研究综述,大概比做20世纪的综述要简单一些。
毫无疑问,与李鸿章、张之洞等洋务巨擘相比,盛宣怀研究的成果从数量上看是大为逊色的。不过,这种情况决不是研究资料的缺乏造成的。就资料而言,与盛宣怀相关的资料之多,晚清史人物很少有能与之匹敌的。
1919年,盛宣怀之子盛同颐等人编刻了100卷《愚斋存稿》,这是一部体量堪比吴汝纶编《李文忠公全书》、许同莘编《张文襄公全书》的大部头文献,后来亦与该两书收入沈云龙主编的“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不过,《愚斋存稿》所收资料的起始时间迟至1896年,这对研究盛宣怀的早期生涯显然是个巨大的阻碍。
20世纪八九十年代,盛宣怀研究资料出现了一个整理出版的高潮。在大陆地区,上海人民出版社推出了上海图书馆于70年代整理馆藏盛宣怀档案的部分成果,即陈旭麓、顾廷龙、汪熙共同主编的《盛宣怀档案资料选辑》系列的第一批,包括《辛亥革命前后》《湖北开采煤铁总局、荆门矿务总局》、《甲午中日战争》(上、下)、《汉冶萍公司》(一、二),共4辑6册。
香港中文大学于80年代收购了一批盛宣怀书牍文献后,特邀请王尔敏主持整理,先后出版相应成果共6种18册,包括《近代名人手札真迹》(共9册)、《近代名人手札精选》、《盛宣怀实业函电稿》(上、下)、《清季外交因应函电资料》、《清季议订中外商约交涉》(上、下)、《盛宣怀实业朋僚函稿》(上、中、下)。据粗略估算,这些资料总量大约在350万字以上,包含了盛宣怀在甲午战争之前的许多活动内容,且少有与《愚斋存稿》重合者。
进入21世纪,盛宣怀资料的整理又迈上了一个新台阶。其一是上海人民出版社自2000年起,陆续出版了《盛宣怀档案资料选辑》系列的余下部分,即《中国通商银行》《上海机器织布局》《义和团运动》《汉冶萍公司》(三)、《轮船招商局》,共6册。
其二,也是更为宏大的成果,是上海图书馆自20世纪90年代启动的、全面整理馆藏盛宣怀未刊档案的工作,终于宣告完成。除了全部17万多件原始档案于2008年实现馆内电子阅览外,从中精选出的100册《盛宣怀档案选编》亦在清史工程的支持下,于2015年出版。至此,有关盛宣怀的研究资料面世总量已超过1亿字,堪称晚清史范围内规模最大的私人档案。
按照通常的想法,既然关于盛宣怀的资料如此丰富,尤其是新世纪以来面世资料的很大部分都尚未被充分利用过,那么推进盛宣怀研究,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但事实是,仔细审视一下新世纪以来盛宣怀研究的成果,可以说,要全面超越20世纪的研究水平,似乎还有相当大的距离。
其一,就研究主题而言,新世纪成果所关注的实业活动、教育文化、社会救济等内容,皆非早先研究中的空白领域;其二,就研究框架而言,新世纪研究仍以现代化模式为主导,而这一思路早在20世纪50年代就已成型了。总的说来,新世纪以来固然有些成果在论述内容上较先前更为丰富、细致,但在整体的研究视角、认知方式和逻辑上,很少出现具有突破性和超越性的思路。
话说回来,20世纪的研究又究竟达到了怎样的水平?如前所述,盛宣怀在当时学界受到的关注还是相当广泛的,相关成果也较为可观。但是,这种可观状况同样是经不起“深翻”的。除去那些对盛宣怀泛泛而谈的研究,真正表现出了明确的问题意识、并成为其后许多具体研究的出发点的标志性成果,严格说来仅有两种。
其一是费维恺于1958年推出的《中国早期工业化:盛宣怀(1844-1916)和官督商办企业》,该书主要依靠《愚斋存稿》以及李鸿章、张之洞的已刊文集,对盛宣怀的近代工业化活动首次进行了较为系统的论述。其二是夏东元于1988年出版的《盛宣怀传》,该书大量运用了上海图书馆藏盛宣怀档案,结合已问世资料,对盛宣怀几乎一生的主要活动首次做出了全面勾勒。另外,夏东元在2004年推出的《盛宣怀年谱资料长编》一书,虽然多处以按语形式,表达了他对一些问题的继续思考,但这些思考基本属于对《盛宣怀传》中观点的发挥,并未生发出新的问题意识。
这两部着作的典范意义在于,其内容和框架都深深影响了后续研究。费维恺的研究尽管由于资料的限制,只能集中探讨盛宣怀的重要实业活动,但通过对官督商办体制、西方冲击作用的分析,开创了运用“传统一现代”框架研究盛宣怀的先河。夏东元则紧跟改革开放后重新评价洋务运动的潮流,在《盛宣怀传》中率先采用带有现代化意味的思路,对盛宣怀在中国资本主义发生发展过程中的作用给出了积极评价。
由于夏东元较早参与整理上海图书馆馆藏盛宣怀档案,对资料的掌握远超他人,故而其研究几乎覆盖了盛宣怀平生活动的方方面面。不夸张地说,其后学界从事盛宣怀研究的各类主题,或多或少都能从夏东元的这部着作中找到先行线索。由此,在现代化范式的笼罩之下,对盛宣怀平生的各项事功进行条分缕析式的论述,也就成为盛宣怀研究中广为沿袭的基调。
不过,恰恰也是这两种代表性着作,鲜明地展示了上述这种基调步入死胡同的前景。这是因为,尽管同样以现代化范式为依归,费维恺和夏东元针对盛宣怀事功所做出的评价却是南辕北辙。在费维恺看来,虽然盛宣怀“能够对接受西方工商业技术的有用之处起到很有利的作用”,但是家庭、绅士、官僚等几重角色“把他束缚于传统的价值观之中”,又“造成了他作为一个工业企业家的弱点”,最终使他的实业活动并未成为“中国经济改造的基础”。
夏东元则认为,尽管“盛宣怀有着将封建的‘官’与资本主义的‘商'昆在一起的局限性”,但“他的经济主张和所办近代工商业却是符合历史要求的,规定他在经济上基本上是一个成功者”。正如柯文(Paul A. Cohen)批评的那样,这种以“传统”与“现代”两分法为基础的现代化范式,一大问题就是“采用整齐匀称的概念,来描绘和解释根本上不匀称的现实”。因此,如果后续研究只是在这两种观点之间打转,或是企图折中其间,其研究价值也就注定堪忧了。
在“深翻”出以往权威研究的认知方式及其局限之后,接下来需要面对的问题是,如何才能在克服以往局限的基础上推进盛宣怀研究呢?对于这一问题,最为有效的回应之一,便是启动“深翻”工作的另一个部分,即深入勘查以往研究赖以立论的资料基础及其运用方式。无须赘述,“论从史出”“有一分资料说一分话”是史学传统中奉行不二的法门。
由此而言,任何史学研究都必须经得起对其资料基础的严格审查。不幸的是,在盛宣怀研究这一领域,这种审查工作长期以来都被忽视了。与此同时,也正是通过这种审查工作,又为我们从研究实践的角度来把握、克服以往局限提供了极好的帮助。
如盛宣怀如何走向洋务之路的问题。众所周知,盛宣怀步入洋务之路的起点是参与筹办轮船招商局。那他又因何能够参与筹办?在费维恺看来,这是盛宣怀成为李鸿章幕僚后,借助中国传统的庇护关系而形成的结果。夏东元则在承认这种庇护关系的同时,又强调盛宣怀之所以能够入局,更得益于“因职务之便往来于津沪等地”,“接触到很多新鲜事物,如新技术、新思想等”。显然,费维恺主要从传统因素的一面来理解这一问题,夏东元则更愿意指明其中具有现代因素的成分。
至此,似乎陷入了一个难局。其一,两人在观点上的分歧似乎很难调和。其二,两人的解释看起来也都存在着难以追踪之处,例如,李鸿章的幕僚众多,何以盛宣怀会独自受到入局的眷顾?至于有机会往来津沪两地、接受新鲜事物的幕僚,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仅止于盛宣怀一人。不过,由于这些问题都属于从常理出发的质疑,并无足够详细的资料加以探究,因此,不能成为下一步研究的可靠进路。一旦把目光转到两者的资料基础,真正可靠的进路也就豁然开朗了。
他们的主要论述依据,其实来自于同一份资料,即盛宣怀之子盛同颐等人纂成的、表述盛宣怀生平事功的《行述》。的确,由于能够反映盛宣怀早期活动情况的资料,在很长时间内都极其稀少,所以这份《行述》自然成为研究者不得不倚重的资料。而必须指出的另一个问题是,无论是费维恺,还是夏东元,又都只是从中提取部分信息作为自己的立论依据,并未对《行述》中盛宣怀走向洋务之路的陈述进行全面考察。
按《行述》所述,盛宣怀从入幕到入局的过程中,还经历了从军、办赈两个环节,其与盛宣怀走向洋务之路是否也有关联呢?由于资料的限制和认知方式的偏好,费维恺和夏东元皆对这两个环节一笔带过。而在新世纪面世的新版《李鸿章全集》之中,恰好提供了许多关于这两个环节活动的线索。
结合新旧资料,可以看出,盛宣怀走向洋务之路的过程,远非费、夏当年书中所说的那样平坦。简单说来,盛宣怀入幕之初希冀的是从军晋身之路,却在李鸿章于1870年转任直隶总督时被朝廷下令离开李鸿章幕府,由于次年直隶大水的爆发,盛宣怀凭借助赈活动得以再度为李鸿章效力,并因此与近代航运业多有接触;同时这场大水又引发了清廷关于轮船招商的争论,李鸿章这才着意创办轮船招商局,而盛宣怀也由此得到入局机会。
纵观这一入幕、从军受阻、办赈、入局的连续转换过程,盛宣怀的命运经历了复杂的变换,当时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等各个领域之间也发生了复杂互动,传统与近代因素也并非截然对立,而是多有交织融合之处。并且,通过资料的“深翻”而得到重新揭示的、盛宣怀走向洋务之路的过程,对于理解洋务建设如何演变为一项社会运动的历史进程,及近代工业化如何在中国落实的过程,显然不无启发意义。
关于盛宣怀研究中可以“深翻”的其他例子,笔者另有一些已发表和未发表的文章,此不赘述。在笔者看来,此种“深翻”方式的应用领域,应该绝不会仅止于盛宣怀研究。可以说,这种将发掘理论局限和资料局限结合起来进行反思的路径,特别有助于传统重大论题研究的推进。
其实,这种方式也不是没有人尝试过。如茅海建前些年关于戊戌变法的再研究,与本文介绍的思路就有不少相通之处。而在晚清史范围内,无论是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洋务运动等重大事件,还是林则徐、李鸿章、张之洞等重要人物,都是有着足够厚度和深度学术积累的重大论题,也完全都具备进行“深翻”式研究的必要性与可能性。
笔者相信,只有随着这些重大论题研究真正得到推进,才能从根本上扭转晚清政治史乃至晚清史研究的下行颓势。以上仅是笔者从事晚清史研究过程中的一点浅见,不当之处,敬祈方家指正。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教授;原文载《史学月刊》2017年第8期,注释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