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代史-“勤苦乐迷”,毕生精力献清史——戴逸先生访谈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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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勤苦乐迷”,毕生精力献清史——戴逸先生访谈录(一)


迟云飞
弃工学文,踏上清贫寂寞的历史学者之路
迟云飞:戴老师,我受《中国文化研究》编辑部的委托就有关学术问题向您请教。据我了解,您上大学先是学工科,中途又转学历史,这在历史学家里面是很独特的经历。
戴逸:是啊。说起来已经60年了,令人感慨,真是往事如烟啊。这要从我童年时代的成长环境说起。我生于江苏常熟,常熟是个文化底蕴丰厚、名人荟萃的地方。晚清光绪皇帝的老师、状元翁同龢就是常熟人。清朝大学士蒋廷锡的府邸就在我家旁边。我小时候,家里的一条街上还有不少“进士第”。家乡的人以他们为骄傲,也使我对历史上的人和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许,我喜欢历史的种子在那时候就已经种下。等到上了小学,能读书的时候,我喜欢上了连环画。那时候,我家乡有许多出租“小人书”谋生的人,他们挑着担子走街穿巷,担子中有各种各样的“小人书”。家里每每给我的几个铜板,都用在了租书上。我最感兴趣的就是历史故事,如《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说唐》、《西游记》、《水浒传》等等。每本历史故事书,我总是津津有味地看了又看,爱不释手。在这些租书人中,有一位既租书,又会“说书”,他能把历史故事说得神采飞扬,栩栩如生。
今天回想起来,小人书里讲的故事有许多是不可信的,可是大多数中国人的历史知识,恐怕都是来自演义、戏曲和小人书之类的通俗作品,它对人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如果有人问我,你怎么喜欢上历史的,我将回答,最初是受了连环画的影响,它是我最早阅读的历史书,而那位租书人就是我的启蒙老师。尽管小人书里的历史知识并不准确,但唤起了我一种特殊的兴趣和爱好。若没有童年的这段经历,我对历史的兴趣也可能会长眠心底。
中学时代,语文和历史是我最喜爱的课程。学校的课本已不能满足我的读书欲,就去寻找课外读物。当然年纪稍长,已不会再去找连环画了,而是寻找各种古籍书。常熟文人荟萃,藏书楼很多,我家对面就是江南有名的藏书楼,即瞿家的铁琴铜剑楼。我读中学已是抗战时期,由于战争的破坏,经济萧条,藏书楼已风光不再,但是,街市上还保留了几家小小的古籍书店。书店里摆着各种线装书,书店的老板允许人们在那里随便看书。书店里书虽然不多,也没有什么很宝贵的版本,但对于一个中学生来说已是极丰富的宝库了。书店没有座位,只能站着读,我就这样贪婪地站着读各种经史子集、诗文词曲,尽管是生吞活剥,一知半解,但我感到新鲜有趣。有时候碰到特别喜欢的书,就想方设法买下,日积月累,到高中时,我居然也拥有了自己的一个小小书库。我虽不是有意去寻求知识,但书籍中展现的我国悠久古老的文化,我们祖先披荆斩棘创造生活的精神,深深地吸引了我,使我获得了精神上的满足和享受。
我高中时代记忆最深的是教授中国文学史课程的老师杨毅庵先生。杨家是常熟望族,族人杨崇伊是戊戌变法时奏劾康有为的保守派。杨毅庵先生是无锡国学专修馆的高才生,有家学渊源,对中国古代诗文极有造诣,他讲授的中国文学史课程非常精彩,指点文章,论说千古,把我这个16岁的孩子听得如痴如醉,十分入迷。杨先生对我的用心学习似乎也很欣赏,要我在中国人名大辞典和其他书籍中查找古代文士诗人的小传,汇集成册,用钢板刻印后,发给同学们参考。不久我成了杨先生的义务“助教”,帮他查找资料,抄写作品。他也悉心教授我古文作业。每到寒暑假,我几乎每天上午都到他家中补习课程,他为我和其他学生讲授《左传》、《诗经》、《荀子》、《庄子》和《昭明文选》。他的讲授,清晰细微,一篇文章立意之新,用笔之妙,炼句之工,用字之切,讲得头头是道。他讲授时精神贯注,口若悬河,还能运用古人吟诗诵文的方法,琅琅吟诵。尤其是读词赋和读骈体文,平仄对仗,神妙之至,我们最喜欢听杨先生吟诗诵文,抑扬顿挫,声遏行云,真正是美的享受。
在杨毅庵先生将近三年的指导下,我高中时代就接触到经史子集各部类的书籍。“人生难得一恩师”,杨毅庵先生是我故乡小城的普通文士,清贫一生,终身以教书为业。我从他那里学习所得最为丰厚。至今我每逢教师节总要想起杨先生对我的殷殷教诲,他帮助我奠筑了历史研究的知识基础,是我在学术领域的第一个领路人。我总想写一篇纪念杨毅庵先生的文章,惭愧的是我只知道他的姓名,略知他的家世,关于他的事迹,当年竟不闻不问,一无所知,连他的岁数也不知道。前几年几次向往日同学们打听杨先生的事迹,也无人知晓,纪念他的文章一直未能动笔,令我深以为憾。
迟云飞:我注意您早年的作品还有散文。
戴逸:中学的时候,我尝试写散文随笔,在《常熟日振》等报刊发表过《春》、《谈扇》、《爱山篇》、《送毕业同学序》、《投考记》等文章。
尽管我非常喜爱历史和文学,但我高中毕业时并没有报考文科。那时重理轻文的风气很重,学理工科比较容易找到一份养家糊口的职业。还有就是日本占领的上海,许多大学都迁到了内地,上海没有好的文科大学。在这种情况下,我考入了上海交通大学。可是,在上海交大学习期间,那些理工科课程我总是格格不入,我还是喜欢历史和文学,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感到很苦闷,内心十分矛盾。抗战胜利后,1946年夏,北京大学在上海招生,说来真是碰巧,考场就在上海交大,而且就在我的宿舍楼下。一种强烈的冲动促使我去试一试,结果我被录取了。我在交通大学两年后就可毕业,现在却要上北京大学的一年级,从头开始要读四年,岂不是太亏了?我的同学、朋友、亲戚多数劝我不要去北大,我确实很犹豫。但是对文史专业的向慕,对北京大学的仰望,又使我情不自禁地想远走北京。经过反复的考虑,我决定放弃上海交大的学籍,到北京大学学习历史。我的人生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在那个时代,学工科毕业好找工作,收入也会比较高。但从童年时代起的兴趣和爱好,却使我走上了清贫寂寞的历史学者之路。可以说,爱好是最好的老师。
迟云飞:能说说您在北大学习的情况吗?
戴逸:在北大,我听过胡适、郑天挺、沈从文、贺麟、许德珩、向达、邓广铭等着名学者的授课。辅仁大学的陈垣先生也曾到北大讲课,我也听了。这些老师们的专业不同,讲课风格各异。有的逻辑严密,立论精当;有的内容充实,援引繁富;有的学识渊博,口若悬河。
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着重启发式教育,从不照本宣科。他们全都没有固定的讲义,在课堂上评古说今,议论风生,答难解疑,出口成章。讲授的问题,有时寥寥数语,一带而过;有时则寻根问底,反复论证,穷究精义。他们鼓励学生独立思考,课堂上和课堂外,师生们可自由交流,各抒己见,相互问难。我在这样的氛围中,对历史学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迟云飞:您的大学没有读完,就开始工作,也是有趣的事。
戴逸:那年发生美国大兵强奸北大学生沈崇事件,我在北大参加了学生抗议运动,还是个带头的,为国民党政府所不容,对我下了通缉令,我只好离开北大进入解放区。我在北大只读了两年。
1948年,我进入解放区华北大学(在河北正定),经过几个月的政治学习。分配工作时,上级让我们填写工作志愿。我虽然参加学生运动,但我并不想从政,我的兴趣还是学术研究,于是我填了“历史研究”四个字。我被分配到华北大学一部政治研究室革命史组,在党史专家胡华先生的领导下工作,从此正式走上了历史学研究的道路。华北大学进入北京后,改为中国人民大学,我在这里工作至今。
研究踪迹:从近代史到整个清史
迟云飞:人们都知道您是清史专家,却不知道您的第一本着作写的是抗日战争。能给
我们讲讲情况吗?
戴逸:我进入华北大学后,按照工作的需要,先是学习中国革命史。学习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尝试写作。日本侵华是我亲身经历的,我当了八年亡国奴,其间我从少年成长为青年,经历的屈辱、悲惨、痛苦和恐怖,真是诉说不尽。我的堂兄、表哥都在抗战中牺牲,我家也曾掩护过新四军战士。当时东北出版了一本通俗的解放战争史,我受到启发,就计划写一本抗日战争史的普及读物,把中国人民经历的苦难、日军的暴行和中国人民的英勇斗争介绍给读者。经过断断续续两年多的努力,写成了《中国抗战史演义》,取笔名王金穆,1951年由新潮出版社出版。书用章回体,还是与我少时读很多演义类书籍的影响有关。这是我的第一本着作,那时我才25岁。这木书虽然幼稚,但却是我学术道路上的起跑点。这本书印行过好几版,行销很广,还曾在一些广播电台播放。
迟云飞:您的《中国近代史稿》我大学时代就读过,那也是我读到的第一本您的着作。我当时的印象是资料翔实,论述也比较平实,我的同学大都读过这本书。我是文革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可见即使文革以后,这本书还是有很大的影响。您能说说这本书的情况吗?
戴逸:1952年,我被调到中国近代史组。1955年起,我给中国历史研究班上中国近代史课。当时上古代史课的是尚钺先生,尚先生当时已是成名学者,在中共党内的资格也很老,这使我感到很大压力,但也促使我格外努力,认真备课,日以继夜地阅读史料,思考问题,在近代史领域中摸索前进。1956年,我在讲义的基础上,一面承担繁重的教学任务,一面撰写《中国近代史稿》。当时可参考的着作和资料都不多,难度很大。两年时间,我居然写了近40万字,写到太平天国失败。1958年,《中国近代史稿》第一卷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是我的第一部代表作,那年我32岁。这部书的较大篇幅是写太平天国,写作过程中,我时时会想到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农民革命,感到两次农民革命之间存在着明显的联系和类似,但是其内容、特征和结局又很不同。我深深体会到历史发展的连续性、相似性和多样性。我以前学习的革命史知识对我理解太平天国有很大帮助,对历史和现实的理解会互相促进,现实知道得更多,对历史会理解得更深。
迟云飞:当时我们都可惜这本书只写到太平天国失败,您为什么没有把它完成呢?
戴逸:我实际上写了三卷。《中国近代史稿》第一卷出版后,我开始撰写第二卷,但进展很不顺利。原因是各种运动太多,大炼钢铁、大跃进、放卫星、批判彭德怀、拔白旗,数不清的花样,弄得人头晕脑涨,耗费了无数的时间。1964年,我们中国历史教研室干脆全部出动,到山西五台搞“四清”,长达一年之久,就这样一直闹到十年动乱爆发。在这种条件下,写作很慢。1964年基本完成第二卷,共40万字。当时左倾之风越来越盛,上海学者姜铎和黄逸峰因写洋务运动的文章而受批判,我这一卷主要的篇幅恰好是洋务运动,我担心
第二卷如果出版,会有不可测的后果,因此只印了油印本,没有公开出版。接着又写第三卷,写到戊戌变法,然后文革就爆发了。文革以后,我的兴趣已转到清前期,近代史的研究也有了很大进展,我要再将史稿完成,势必花费很大的精力,因此没有再写。
迟云飞:后来您的研究就逐渐转到清前期了。
戴逸:是的。文革开始,我被打成黑帮,以后人民大学解散,我们教职员都下放到江西余江五七干校劳动。我当时40出头,精力充沛、思想成熟,正是搞研究的黄金时代,我有八九年与书本绝缘,太可惜了。1973年我们返回北京,因为人民大学没有复校,我们被分到北师大,在北师大内建了一个清史研究小组。当时正值中苏边境冲突的珍宝岛事件之后,中苏两国举行边界谈判,苏联有历史学家带着档案来谈判,可我们没有。外交部就希望历史学界开展边界问题的研究,以为谈判时的参考。我选择了“中俄尼布楚条约”这一课题。我用了四年时间,对条约签订的背景、谈判情况、条约文本和争议问题作了详细的研究,写成《一六八九年的中俄尼布楚条约》一书,1977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是我的第二部代表作,这部书写于中苏边境冲突之后,带有明显的政治性。但我努力保持泠静客观的立场,力求从学术上研究中俄东段边境的沿革。当然,当时苏联已公布不少档案资料,充当翻译的两位外国传教士张诚和徐日升的日记也已翻译,我又从故宫查到满文中有关尼布楚谈判的奏折。因此,我得以详细地展示中俄谈判的具体情节。
迟云飞:我知道,人民大学是文革以后才复校,那以后您就全力研究清史了吧?
戴逸:是的。1978年人民大学复校,清史研究所正式成立。当时社会上还没有一部系统和篇幅适中的清史着作,我向郭影秋副校长建议,先编写一部简明扼要的清史。这样就开始了《简明清史》的写作。书稿是集体写作的,我担任主编。我投入了很大的力量,阅读大量史料,研究、琢磨了很多问题,审稿时逐章逐节甚至逐句逐字修改。70多万字的书,花费了大约七年时间。这是我的第三部代表作。
迟云飞:您是从研究晚清,转到研究清前期。
戴逸:我们那个时代和现在很不一样,常讲服从革命需要。我从研究革命史、近代史,最后固定在清史,都是工作的需要,上级的安排。不过,这和我的兴趣基本是吻合的。
迟云飞:上世纪80年代后期,我已在湖南师范大学当教师,研究晚清最后十多年的历史,需要了解清前期的情况,主要是读您主编的《简明清史》。90年代以后,我又读到您的
《乾隆帝及其时代》,这本书写作和出版的时候,您已经60多岁,我当时除了感到书扎实、有见解又语言通俗易懂外,最深的感触就是60多岁的人还写出这么扎实的着作,真有干劲。您的书有两个点,一个是作为对历史有重要影响的人物乾隆,一个是他的时代,您有什么看法?
戴逸:乾隆帝承袭父祖遗业,他知识广博,才能卓越,勤理政事,能谋有断。他改变雍正帝的严刑峻法,宽严相济,一定程度缓和了社会矛盾。他又平定准噶尔、回部,加强与西藏的联系,巩固了国家的统一。其文治武功,业绩卓着,迎来了清朝的全盛时期。但晚年的乾隆重用和坤,政治渐趋腐败,又实行闭关政策,中国渐渐落在了西欧的后面。
人物和时代具有密切的关系,时代创造人物,给人提供活动的舞台,而人的思想活动并不是随心所欲的。人的思想具有时代性,他在时代的氛围中成长,反映时代的特色,执行时代的要求,解决时代所赋予的使命。当然重要人物也参与、领导和塑造时代,给时代打上他个人的印记。乾隆应该说是这样的人物。乾隆一书是我的第四部代表作。
迟云飞:我到人民大学清史所读博的时候,您正主持《18世纪的中国和世界》课题,后来就出版了系列着作。我看到这部书有导言、政治、军事、边疆民族、农民、经济、社会、思想文化、对外关系九卷,《导言卷》是您自己撰写的,加起来可说是煌煌巨着了。我知道,这套丛书在学界很有影响。我也特别喜欢读您写的《导言》。您认为18世纪是怎样一个世纪,对于中国和世界来说,18世纪意味着什么?
戴逸:18世纪对中国和世界都很重要,甚至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的分水岭。人类社会从农业社会开始走向工业文明,从此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18世纪中,以英国的产业革命、美国的独立战争、法国的大革命为标志,世界历史进入了新纪元。历史发展缓慢的节奏和停滞的外观突然发生了变化,注入了新的活力。从1750年以来两个半世纪,全世界工业生产增长430倍,生产力像泉水一样突然地喷涌而出。人类的生活状态完全变了样。当时的中国虽还没有开始近代化,但18世纪正处在清朝的康乾盛世,社会安定、经济繁荣、文化昌盛,可以说是中国封建社会的顶峰;另一方面,多民族国家的统一得到加强,基本奠定了现代中国的版图。无论是中国还是世界,一系列重大变化正在进行或即将开始。18世纪,中国和酉方从古代相互隔离的状态中走出来,开始迅速地接近,东方文明和西方文明发生碰撞、斗争。这个历史进程,人类为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而由于主客观原因,中国失去了认识世界、追赶世界、发展自己的好时机。18世纪以后,西欧出现了持续、高速的经济和社会发展,而中国则由于外国侵略和内部动荡而一蹶不振,陷于贫困、落后和长期危机之中。所以,我们要研究18世纪的中国和世界,从比较中研究。希望更好地认识这段历史,也深入反思这段历史,把握今后的机遇,帮助我们在现代化的道路上更好更快地前进。
“勤”“苦”“乐”“迷”:勤奋是成才之路
迟云飞:我是您一个不太成器的学生,现在带博士生、硕士生,常感到自己学识不足,我就常举您以及其他老一辈史家为例,让他们向“师爷爷”学习。如何成就学问,您能给这些年轻人什么建议吗?
戴逸: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勤奋。我相信做学问没有捷径,“勤”字最为重要。从我治学的经历说,我觉得有四个境界:那就是“勤”、“苦”、“乐”、“迷”。这四个境界贯通串联,循环往复,筑起一条成才之路。
先说“勤”。古今中外学问有成的都是勤奋努力的人。“业精于勤荒于嬉”是不朽的格言,要勤于读书,勤于思考,勤于写作。我们不能否认天赋的作用,但天赋决非主要的因素,坚持不懈勤奋努力才是最重要的。宋朝王安石写过一篇《伤仲永》,仲永儿童时聪明颖悟,天赋过人,但没有后天的培养,没有主观上的勤奋努力,长大以后只是庸碌无成。王安石为此而惋惜,感到后天努力的重要。仅有天分而没有勤奋不可能成才,而天赋平常若能勤奋努力,也可以在专业领域做出贡献。
二是“苦”。勤奋就会带来辛苦。苦是为了克服困难,努力以赴。书读不完、读不懂,问题想不通,文章写不好,都会苦恼、苦闷。别人去休息、娱乐,你却必须挤时间学习、研究、写作。别人能更多地和朋友交往酬酢,或者照料家务、教育子女,你却没有富余的时间。为了事业,你必须做出牺牲,很少娱乐,很少休息,有时候会非常疲倦。我想每一位勤奋工作、勤奋研究的人都会有这种经历,都会有“自找苦吃”的感受。必须忍受种种艰苦、寂寞,自我克制,坚持到底,做幽牺牲,否则就搞不成学问。
三是“乐”。乐与苦是一对矛盾,相互联系,相反相成。搞学问固然是苦,但苦中也有乐,苦尽会有甘来。长年读书,讽诵不辍,能得到精神上的满足。读历史,你可以和历史上最伟大的思想家对话,与历史上最有影响的政治家对话,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也关注他们在人类面临的许多问题时做出的思考和抉择,其中的乐趣是不读书不做研究的人体验不到的。当研究工作有所突破有所进展时,更会得到最大的愉快和欢乐,足以补偿你忍受过的痛苦。要能够苦中作乐,以苦为乐,并努力去寻求多日苦思不解、一旦豁然贯通的苦后之乐。不能吃苦不肯吃苦的人当然成不了才,而在勤苦治学中寻求不到乐趣的人也成不了才。别人在娱乐觉得你孜孜苦读是苦事,而你却自得其乐,乐在其中,因为你觉得读书研究,比其他娱乐活动有更大的乐趣。
四是“迷”。乐到极处,就会进入“迷”的境界。生活中常有球迷、棋迷、戏迷、歌迷、影迷,读书、做研究也有许多入迷的人。有成就的学者对自己的专业具有深厚的感情,甚至达到废寝忘食、朝思暮想的程度,就像《诗经》中说的“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全部的心思都专注在学问上,其他事情上则心不在焉。这样年深日久,自然在如识积累、学术成就上超过别人,成为专业上出色的人。
“勤”“苦”“乐”“迷”四个字,构成四种境界,研究工作者从“勤”到“苦”到“乐”到“迷”,贯通串联,依次进入这四种境界,就能取得一定的成就。其中“勤”是最主要的,其他是派生的。“勤”是主体的投入,“苦”“乐”“迷”是投入后主体的感受,这种感受可以促使主体更加投入。从“勤”到“苦”到“乐”到“迷”,入迷之后你会更加执着追求,更加勤奋努力,就又回到“勤”字,但这时的“勤”是自觉自愿的,不是勉强的,这样,研究者就走上了一条良性循环的成才之路。从自身持久地产生前进的动力,从此勤奋不懈,不断前进,直至达到目标。
迟云飞:在开始做研究时,有什么是应该避免的吗?
戴逸:一是懒惰。不好读书,晃晃悠悠,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这样的人在学术事业上很难取得什么成就。
二是立志不高。虽然也在读书、研究,但对自己要求不严、立志不高,只求达到一般水平,怕艰苦、怕困难、甘居中游。古人说:“志乎上者,仅得乎中。”志向远大的人如努力不够,只能得到中等成就。志向不高的人,又不努力,很容易松弛下来,恐怕只能得到下等成绩。
三是爱好太多,分散精力。一个人可以也应当有正当的爱好,运动、音乐、戏曲、垂钓等,以调剂紧张的生活,但爱好太多,精力分散,就不能专心致志于专业,可能一事无成。
四是名利心重,别有追求。学术是苦差事,也是穷差事,没有高官厚禄,没有权力财富。只有甘于寂寞,淡泊名利,有较高的精神境界,才能安心做学问。一面读书研究,一面却想念着做官、经商和捞取外快,这样就安心不下来,做不好学问。
总之,做学问就是要“勤”,不怕苦,甘于寂寞。就像马克思所说的,“在科学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那些不畏劳苦,在陡峭山路上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
为学四要:资料、思想、文采、道德
迟云飞:努力和勤奋是成才的必要条件,您也是这样走过来的。那么,在您看来,一个历史学家应该具备哪些品质和能力?
戴逸:前人说过,优秀的历史学家应具备史学、史识、史才、史德。我把这八个字转换成“资料、思想、文采、道德”。含义大体接近,但不完全相同,有我们新时代的考虑。“学”指知识、资料、信息;“识”指理论、思想;“才”指文采、才华;“德”指道德、人格。这是对历史学家四个方面的要求。每位史学工作者必须从这四个方面下功夫,努力锻炼,不断提高,才能成为合格的以至优秀的历史学家。
先说资料。科学研究必须重视资料,重视知识信息,历史学家要掌握丰富的第一手资料。我们的研究必须从事实出发,对史料进行归纳、分析、综合,抽引出规律,而不能从先验的概念、定义或某种框架、理论出发,也不是单凭头脑玄想。没有丰富而确凿的资料,就不能进行科学的概括。但并非要研究者穷尽所有的资料。人的生命有限,而知识、资料无穷,因此每个研究者都有自己的研究方向、研究领域,按照一定的方向和题目去读书、研究,去搜集并积累资料。人类的全部知识,是由许多学者分工合作进行研究的结果。人类知识日益丰富,专业分工日益细密,越来越难以出现那种精通许多专业的全能式的学者了。
迟云飞:需要处理好博和专的关系。
戴逸:是的。博和专是摆在每个研究者面前的一对矛盾。学问越广博,眼界越开阔,越是能高屋建瓴地思考问题,博学才能深思。但个人的认知范围有限,时间有限,不可能穷尽全部知识,只能成为某个领域的专家。在某个窄小的专业范围内,要求研究者的知识和资料越多越好,对资料的占有最妤做到“竭泽而渔”。收集、整理和积累资料是极艰苦的工作,要不嫌麻烦、不辞劳累、不怕挫折,锲而不舍,持之以恒,就是我前面说的“勤”和“苦”,才能积累越来越丰富的资料,使你的研究提高到新的水平。
再说思想。收集和积累资料只是研究工作的开始。研究工作要分析推理,从资料中引绎出规律。对于刚在研究道路上起步的人,养成思考习惯、锻炼思考能力是十分重要的。
迟云飞:思想恐怕是更难的。对于一个博士生或初学者来说,一个问题的资料可以在几年之内找全,但思想需要更长时间的积累。
戴逸:是的。锻炼思考能力,有几个方面的问题需要注意。一是要发现问题,敢于怀疑,勤于提问,善于提问,勇于提问。提出问题是提出科学新说的先声,有了问题,蓄积于胸,以后就会为了寻找答案而力学深思,上下求索,从而取得研究成果。二是要善于发现矛盾,追溯究竟,从而得出有价值的成果。三是要学会辩证思考,从事物的发展和相互联系中看问题,不要孤立地、静止地看问题。
此外,经常阅读思想水平高的着作,是帮助提高思考能力的重要途径。古往今来的哲人们在面对问题的时候,往往会有深入的思考,精辟的见解,严密的论证。只要认真去读这些哲人的着作,就会被一种思想的力量所吸引,领会到书中所蕴含的高度智慧和深刻的洞察力。我们学习经典着作,最重要的还不是其中的个别结论,更是其思想能力。
思考能力的锻炼是循序渐进的,不能一蹴而就,不能急于求成。重要的是要重视这个问题,遇到困难和挫折,要鼓起勇气,树立信心,不要灰心丧气。当然,每获得一些思想成果,都会有收获的乐趣在里面,这也就是我前面说的“乐”。
迟云飞:您说的“文采”我能理解。我每年参加博士生答辩,文笔不大好的会占到一半,有的读起来真是索然无味,难以卒读。研究成果是要给人看的,如果别人看不下去,研究成果就会打了折扣。可见这个问题的重要。
戴逸:写文章发表科研成果,首先要写得明白易懂,要让大家容易理解你的成果,力求把深奥的道理浅显而又准确地讲出来。文章本是写给别人看的,谁也看不懂的文章,大可不必写。现在有不少年轻人的文章晦涩难懂,这样即使你的文章很有价值,也会让人难以理解,难以接受,没人愿意看。
写文章是很艰苦的,一篇精彩的文章,读起来优美流畅,如行云流水,但写作时却要冥思苦想,惨淡经营。当然,也有人才思敏捷,但要写出好文章,仅靠先的聪慧是不行的,必须有后天的勤学苦练。我主张初学写作的人,对自己文章的质量要严格要求,养成良好的写作习惯,反复修改自己的文章,字斟句酌,精心推敲。
写文章力求精炼,提倡写短文章。用简短的篇幅来表达丰富的内容,切忌用庞大的篇幅表达贫乏的内容。历史学家范文澜先生有两句名言:“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说的是做学问要甘于清苦,甘于寂寞,甘于坐冷板凳;写文章要有内容,不要写空话。这两句话可以作为我们治学的座右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