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张传官:李零读《论语》,我读李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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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读《论语》,我读李零
张传官
厦门大学历史系
我读李零,是从他那些旁徵博引、考证艰深的学术着作开始的。说句实话,无论是《〈孙子〉古本研究》,还是《中国方术正/续考》,我都是硬啃下来的。并没有体会多少酣畅的阅读乐趣。但那些细緻绵密的考证,让我每每赞道:诚哉斯言。这是我所敬佩的李零。
然而,便在这些“一本正经”的专着的前序后跋之中,我却读到了另一个李零,一个并非不苟言笑的李零,一个有趣味、真性情的李零。稍脱桎梏,先生之文便一如既往,直白简洁却深入浅出,读来每有拍案叫绝之处。这是一个思想上有大格局的人,我常常这样感歎。于是从《放虎归山》、读到《花间一壶酒》、《兵以诈立》,再到这本《丧家狗》。这是我所欣赏的李零。
《丧家狗》是一本解读《论语》的着作。在逐字逐句的文本注释和翻译之外,作者对《论语》进行了横向的和纵向的审视,不仅讲清孔丘生时的社会现状与生活背景,也述明孔门儒家的学术传承(导论一、二),从而得出一个结论:
“孔子不是圣,只是人,一个出身卑贱,却以古代贵族(真君子)为立身标準的人;一个好古敏求,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传递古代文化,教人阅读经典的人;一个有道德学问,却无权无势,敢于批评当世权贵的人;一个四处游说,替统治者操心,拼命劝他们改邪归正的人;一个古道热肠,梦想恢复周公之治,安定天下百姓的人。他很恓惶,也很无奈,唇焦口燥,颠沛流离,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这是本书题名为“丧家狗”的初衷所在,固然是李零的一家之言,却展现了观察古人的一个必要的视角。从历史的眼光看,人的个性与情感终将逐渐磨灭,只剩下曾经存在于某个时空的理性躯体。回望历史上的人物,时代愈远,其形象则愈单薄。资料的匮乏造成了后人的理解增添了许多逻辑推理。其性格、其脾气、其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都渐成幻影。孔子也是如此。因此,理解古人,不能一味地进行当代价值的回溯观照,我们必须予以设身处地的思索,或许便是陈寅恪先生所提倡之“了解之同情”(《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在这个过程中,关键在于儘量避免以今例古,苛求古人,而应当从当时的社会现实与思想观念去了解古人。这是与古人神交的最高境界。而不仅仅是借古人之事,发今时之幽情,而是以今人之头脑,游古代之时空。正是从这个角度出发,可以说,李零先生几乎描绘了一个活生生的真孔丘。孔子死后,从孔子的弟子开始,孔子便已不再是这个孔仲尼了。
在立论之前,除了对孔子生前身后的时空考察之外,作者还对《论语》本身的文本流变进行了探讨(导论三)。这是人们阅读论语最容易忽视的一个死角。从《鲁论》《齐论》《古论》,到《张侯论》,正是“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章学诚《文史通义》)的一个过程。当然,还有定县八角廊汉墓竹简《论语》,这是未经后人窜改增删的古本,极具参考价值。
在具体的写作中,这位自号“上党老西”的老头子,延续了他一贯的行文风格:自然流畅,把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玩弄术语和理论,让人读着晓畅有趣。先生之文,颇有魏晋古风,直抒胸臆,自然通脱,不矫揉造作。与此同时,这位“胸中垒块 ”的学者,在自己的作品中常常借题发挥,对一些社会现象(尤其是学术风气和教育体制)进行了一针见血的批评。我私下揣度,他是一个好酒之人。神形相亲,不仅可以助兴,也可以消愁。如果说孔丘是一个唐吉诃德,李零也颇有大战风车的味道。这是许多孔教卫道士指斥其为愤青的缘由所在。对此,李零说:“如果批判社会就是愤青的话,如果年龄不影响“ 愤青”这个称呼成立的话,那我就是愤青!”
相对于百家讲坛的业余选手而言,三古(考古、古文字、古文献)出身的李零无疑是一位术业有专攻的学者。古代经典自然需要更多的人来读,然而若是讲到学术的普及,恐怕还需要最起码的专业水準。否则,不顾孔丘的生活背景,不顾《论语》文本的时代差异,硬伤百出地大讲特讲个人阅读的人生感悟,于己只会越陷越深,于人则会误人子弟。引导人们走近经典固然不错,然而如果带着充满偏见和误解的第一印象去读《论语》,则难免误入歧途。从这个角度出发,穷心古典学研究数十年的李零先生的这本讲义,至少可以更有效地避免歧路亡羊的事情发生。
这是我所理解的李零。
本文刊于《中华读书报》2007年11月21日第1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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