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读钱谦益《汉武帝论》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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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读钱谦益《汉武帝论》书后


(华南师范大学法学院)

钱谦益(1582—1664),明清之际着名的文学家、史学家。其平生有修撰明史之志,后因收藏修史资料图籍的藏书楼绛云楼毁于一炬而未能完成。其着《钱注杜诗》、《列朝诗集》、《国初群雄事略》却因运用史料丰富,史识过人而受到好评!虽入清禁毁书目而依然极爲流行。其文集《初学集》、《有学集》更爲研治明清之际史事者所必读。钱氏《汉武帝论》不见于前述文集,长期以来只有钞本流传,因此未被研治汉武帝史事者所采摭。故不揣浅陋,逯文如下幷加以疏说,以就教于当今治国史之博雅君子。
汉武帝论上
前汉书讥切孝武黩武穷边,袭迹亡秦。儒者以其言爲口实,止于今不变。迁、固皆汉臣也。请以汉臣之论凿凿副名实者析之。
班史记建元七年,蚩尤旗长竟天。后遂命将略取河南,置朔方。明年,戾太子生,与兵相始终。指陈事应以不戢自焚爲戒。虏数入上谷、渔阳、雁门,杀略无算。收河南地,置朔方、五原郡,扼戍要害,此上策也。“天子命我城彼朔方,”
宣王亦将爲黩武乎?长星见则天子征伐四方,其所知则匈奴当之,何谓不戢自焚?延元中,陈忠论敦煌事曰:“孝武愤怒匈奴凶暴,浮河绝漠,穷迫虏庭,遂开河西四郡,收三十六国,以断匈奴右臂。是以单于孤特,鼠窜远藏。至于宣、元之世,遂备藩臣。”由此观之,甘露、竟宁扶服入朝,皆武帝三十余年穷兵远略,威楞所震叠也。竟宁中,侯应论保塞事曰:“自孝武出师征伐,斥夺阴山,匈奴不得依阻其中,治弓矢来寇,每过之,未尝不哭也。”应以得阴山爲汉利,而固以收河南爲汉病,异乎所论矣。史言汉两将军大出,所杀虏八九万,汉士物故亦数万,马死者十余万匹。府库单竭,柕轴空虚。汉之疲乏,亦略相当。建平中,扬雄论入朝事曰:“孝武深惟社稷之计,规恢万载之策,岂乐倾无量之费,劳役无罪之人,快心于狼望之北哉?以爲不一劳者不久佚,不暂费者不永宁。是以忍百万之师,以摧饿虎之喙,运府库之财,以填庐山之壑而不悔也。” 雄可谓知大计矣。
中国与匈奴,疲耗相当,盖承有之。独不见九原、令居之役,两将军出塞千里,不见匈奴一人而还乎?独不见宣、元之际,天子承袭余威,南面受单于朝,龙驾帝服,传钟伐鼓于清渭之上乎?武帝末,匈奴远遁,十四年不复出兵。幕南空庭,垂及三世。士马休养蕃庶几何?军兴之费,视舟车六畜訾省几何?幷边士马戍卒收保几何?比前絜后,会计得失,奚翅相当而已哉!今尽没出车命将奠安方夏之成劳,而引禁暴止戈助顺佑信之经义。六十余年,入朝保塞,牛马布野,策勛于后王;而三十余年好大喜功,单极中国,录瑕于前世,知二五而不知十,非通人之识也。吾故谓论武帝者,以扬雄、侯应、陈忠三臣爲正。迁谤书也,固目论也,吾无取焉耳。
汉武帝论下
范晔《南匈奴传论》,谓“孝武穷竭武力,殚用天财。宣帝值虏庭分争,权纳怀柔,罢关侥之警,息兵民之劳,南面朝单于,朔、易无匹马之踪六十余年”。此袭班氏之余论,而又失焉者也。班史《匈奴传》曰:“贰师没后,汉不复出兵三岁,武帝崩。前此者汉兵深入穷追二十余年,匈奴孕重堕殰,罢极苦之。自单于以下,常有欲和亲计,单于欲求和亲,会病死。卫律在时,常言和亲之利。律死,兵数困,国益贫。单于弟左谷蠡王思律言,欲和亲,而恐汉不听。”又曰:“宣帝之世,承武帝奋击之威,直匈奴百年之运。”由此观之,匈奴之上书求朝,携国内附,皆武帝威力明矣。譬如获稻,武帝耕之,宣帝食之。今尽绌耕耔之劳,而侈谈庾积,不已傎乎?陈寿《魏书》曰:“孝武虽外事四夷,东平两越、朝鲜,西讨贰师、大宛,开邛竹、夜郎之道。然皆在荒服之外,不能爲中国轻重。而匈奴最逼于诸夏,胡骑南侵,则三边受敌。是以屡遣卫、霍之将,深入北伐,穷追单于,夺其饶衍之地,后遂保塞称臣,世以衰弱。”此深悉用兵要害方略,非范晔所能知也。
三代以来,世患夷狄。玁狁戒其孔棘,薄伐止于太原。武帝雪耻百王,复仇九世。天子巡边,亲至朔方,勒兵十八万骑,北登单于台,虏不敢南向发一矢。易世而后,单于称北藩臣,朝正月。上登长平阪,诏单于毋谒,左右当户、蛮夷君长,迎者数万人。上登渭桥,咸称万岁。快矣哉!挞伐之胜事,开闢以来所未有也。金行失纪,胡羯蔓延。拓拔主中国,耶律作天子,衮冕蹂践于马蹄,繈褓沉沦于鱼服。信天之不悔祸,抑亦世无汉武,以至此极也。
孔子作《春秋》,大齐桓一匡之功,而仁管仲。大齐桓,有不大汉武矣乎?仁管仲,有不仁汉武矣乎?或曰:“孟、荀二子言仲尼之徒不言桓、文者何居?”曰:“此仲尼之徒之言也,非仲尼之言也。吾夫子受命于天,制《春秋》爲万世法,立乎衰周,却观后世。华夷同贯,杀运增长,茫茫禹迹,有深恫焉!”故曰:“微管仲,吾其披髮左袵矣。”非爲一世言之也。呜呼!斯所谓百世可知者也。孟、荀二子,数世之知也。使二子者生乎今之世,则其大齐桓,仁汉武也,亦必将有取于吾言矣。
钱氏敏锐地觉察到《汉书》“讥切孝武黩武穷边,袭迹亡秦。儒者以其言爲口实,止于今不变”#与事实有悖!其以西汉时人陈忠、侯应、扬雄三人的议论与东汉初年班固所言加以比勘对照,从而揭示出汉武帝出击匈奴的正当性以及历史影响。幷从中国历史上“尊王攘夷”传统的源远流长,揭示出孔子的华夏夷狄观念与班固所言格格不入。对此,钱氏别有《一匡辨》上、下。读者自可覆按。
钱氏之所以能做出这种迥异于时流的判断,与他所处时代分不开的。元末群雄蜂起,明太祖“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大明王朝。然自明建立伊始,蒙古、倭寇、满洲相继成爲边患。明王朝重新修建万里长城,西起甘肃嘉峪关、东至山海关,以抵御蒙古。明英宗正统年间,蒙古瓦剌部在山西大同包围幷俘虏了御驾亲征的正统皇帝,史称“土木之变”,幷乘势围攻北京。日本倭寇除长期在东南地区骚扰入侵外,明神宗万曆年间,刚刚统一日本的丰臣秀吉又发动了侵朝战争,明王朝派兵驰援,虽然最终获胜,然损耗国力甚巨。同一时期满洲兴起,明征讨失败,后长期向明王朝进攻,曾一度围攻北京。幷乘明末流寇幷起之机,最终入关取代明王朝。有清一代统治中国近三百年。钱氏《汉武帝论》绝非书生空谈,而有历史现实的考量存在其中焉。
钱氏生活在民族矛盾十分尖锐的明清时代,特别是身处明清易代鼎革之间,特别推崇宋人胡安国的《春秋胡传》,强调夷夏之大防。同时又推崇归有光归震川的治学,议论汉武帝以西汉时人议论爲主,不引司马光《通鑒》。前引钱氏所说《汉书》“讥切孝武黩武穷边,袭迹亡秦。儒者以其言爲口实,止于今不变”,所谓儒者之言,自然包括《汉书》以来至于钱氏生活时代的正统之见,当然也包括《通鑒》。而且《通鑒》自隋唐以前多沿袭正史,研究隋唐之前的历史一般不应徵引《通鑒》。儘管有关汉武帝时代的史料十分缺乏,也不应破例。自钱氏以后,吕思勉、钱穆、黄永年等先贤莫不如是。这也算得上是常州史学流派的家法了。
钱氏所说《汉书》“讥切孝武黩武穷边,袭迹亡秦。儒者以其言爲口实,止于今不变”,班固借“明年,戾太子生,与兵相始终。指陈事应以不戢自焚爲戒”说出,此所谓“不戢自焚”,意思是士兵如果不停止、收敛,必将自食恶果,借此表达反战的情感。司马光《通鑒》进一步发挥了班固的认识,而后史氏沿此轨辙研讨,自然会推出戾太子与武帝不同的政治路綫这样的思路。其实这是班固的见解,而非戾太子的见解。至于中国古代历史上统治政策的调整事例,有新朝对前朝的调整,有即位新君对于老皇帝的调整,更有同一位皇帝在统治时期不同阶段的调整。儘管其实质,借汉宣帝的话说:“汉家自有家法,霸王道杂之!”但就汉匈和战而言,确如钱氏所言:“譬如获稻,武帝耕之,宣帝食之”;“今尽没出车命将奠安方夏之成劳,而引禁暴止戈助顺佑信之经义。”
(编者按:本文收稿时间爲2015年10月28日10:29。)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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