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承认也是承认。作为知错就改的好皇帝,汉武帝遣使慰劳赏赐突围生还的四百多残余壮士,以示歉意。
为了表示诚意,汉武帝派遣——将军领兵深入匈奴迎陵。这将军却是个不靠谱的主儿。他听说有个姓李的将军正在教单于练兵,准备对付汉军呢,他都没问一句“哪个姓李的”,就无功而还。
结果,汉武帝大怒,“族陵家,母弟妻子皆伏诛”。陇西士大夫也都以李氏为耻。
消息传到匈奴,李陵凌乱了——没成沙城神话,却成了天大的笑话;分明是李氏忠良,却被永远钉在汉奸的耻辱柱上;欲光耀门楣,却害得家人被灭族。
随后,李陵派人刺杀了替匈奴练兵的李绪—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灭族。然而,匈奴的大阏氏更看好甘心投靠匈奴的“大汉奸”李绪,于是扬言要杀掉李陵,为李绪报仇。为了保护李陵,单于亲自护送他到北方荒寒之地避难,又将自己最喜欢的女儿拓跋公主嫁给李陵,并立李陵为右校王。单于给足李陵时空,“有大事,乃入议”,任他沉浸在个人悲痛中,拾掇支离破碎的自我。
单于为了李陵一再破例,一再退步——只有真正的知音,才能做到这一点。
李陵不得不在两者之间做出选择了:A是切断退路,让自己有国无家、薄情寡恩的汉朝皇帝;B是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单于。人生只容单项选择,李陵的答案,已无悬念。
对李陵而言,出使匈奴被扣留的汉家中郎将苏武绝对是个尴尬的存在。
之前,匈奴对苏武百计迫降,均无果,单于便将最后的希望放在李陵身上。毕竟,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但近友情怯,李陵不敢见苏武。身为叛将,他的心已分裂;苏武却是囫囵的。苏武这种头可断、志不移的一心人,生来就是让李陵这种矛盾的降将汗颜的。
他和苏武同属“名家子”,同样“有殊才”;不同的是,他因生命不谐,声颓身丧;而苏武,志虑忠纯,对大汉死心塌地。
他怕,自己的灰色人生,令友人失望。他怕,自己的满腹幽怨,一旦打开缺口,决堤而下,就会淹没此后所有的岁月。他怕,自己苦苦守着的一点清白,一经出口,无法剖白,反会被染黑。他怕,苏武不能明了他的心—自己虽已投降匈奴,但忠心仍牢系汉宫啊!
李陵既佩服苏武对汉家死心塌地的气节,也想留一位高质量的朋友在身边,他很矛盾地来到苏武的流放地——贝加尔湖。
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你哥因被弹劾大不敬,伏剑自杀;你弟因追捕罪犯不力,服毒自杀;我来时,你老母已去世,你的娇妻也已改嫁,你的两女一儿,生死未卜……那喜怒无常的汉武帝已老迈昏聩,“亡罪夷灭”数十家,你这么坚持为了谁啊?
李陵开着推土机,将儒生视为信仰的忠孝节义一一推翻,苏武但凡稍有犹豫,心理防线就会被攻破。但苏武不改初衷:赏赐,亲情,爱情,统统可以忽略不计,君国一体,抵死也要作汉臣,完成使命,维护国家尊严。
苏武的铁骨铮铮勾起了李陵的罪孽感:“嗟呼!陵与卫律(与李陵一同投降的官员,受单于重用,被封为“灵王”)之罪通于天矣!”
降,还是死,的确是一个大问题!可惜,他的答卷已收,无法拿回来重做——汉朝对李家所施的极刑,他不服;同时,叛国的强烈犯罪感,无时不鞭笞着他的良心。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他注定无法旷达。
苏武是一面雪亮的镜子,照出他所有的不堪。对他来说,死节易,活节难:他不能做彻底的投降派,与敌人握手言欢,享受荣华富贵,只得日夜忍受这种身心的慢性凌迟。
公元前85年,汉昭帝遣使要求送还苏武。李陵为苏武置酒饯行。酒入愁肠,李陵起舞作歌,歌罢,泣下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