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当寝兮不能安
饥当食兮不能餐
常流涕兮眦不干
薄志节兮念死难
虽苟活兮无形颜
惟彼方兮远阳精
阴气凝兮雪夏零
沙漠壅兮尘冥冥
有草木兮春不荣
人似兽兮食臭腥
言兜离兮状窈停
岁聿暮兮时迈征
夜悠长兮禁门扃
不能寝兮起屏营
登胡殿兮临广庭
玄云合兮翳月星
北风厉兮肃泠泠
胡笳动兮边马鸣
孤雁归兮声嘤嘤
在这样一种生不如死的域外生活中,她不止一次地虚拟过自己死亡的每一个瞬间,这给她带来了一种惊人的乐趣,使她晕眩,使她遗忘。.
她最终还是活下来了。如果说死亡是一种恐惧,那么死亡本身就存在着诱惑。死,是为了不死——这仿佛正是诱惑她的原因。对那些苦难和生活中龌龊的存在,对于陷于生活绝望的她来说,“活下去”一直是一个秘密存在的信念。如今,这信念正被一日日薄而脆的阳光所吸收。
每一天,她沉重地睡下,听着帐外的塞风嗽嗽作响。先父、先母以及死去的丈夫的面容、家乡的屋檐、细雨以及雨中淋湿的长发都在回忆中一一闪现,似有一只手在抚摸着她,需要她作出回答。
但是,一切都悄无声息。尘世间的一切杂念不再被“活下去”这个简单的欲念所羁绊。“活下去”犹如世上的一种预言,在她内心涌动着,在她崩溃之前,仍与她絮絮而谈。十九岁的蔡文姬就这样开始了她鞍马毡幕的异邦生涯。
春去秋来。有人从中原来到了西域,蔡文姬的心里真是高兴啊。只是“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家乡,在她心里已变得像梦一样遥远。多少个日日夜夜,家乡和已故去的亲人的脸都是荡漾在她心头的涟漪,一层层扩散开,又一层层聚拢来。她想离开西域,随他们回到中原去。站在帐外,无边的枯草从她的长袍下蔓延开来,挟卷着尘沙的风吹过,想起这个念头,她的心激动不已。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腹中的孩子,并非是她与左贤王爱情的结晶,而是左贤王一次又一次野蛮所为的结果。但是她,又不得不将孩子生下来。
世世代代,男人们不会感受到一个女人怀孕之后的那种恐惧和欢喜。蔡文姬站在帐外,听到帐房里那令她陌生而熟悉的家乡话如水波一样向她的身体漾开来时,时间也仿佛停顿了。她同时也感受到了自己身体里奇妙的变化。那是一种痉挛的震动。她又惊又怕地将手覆盖在腹部上——这是一个永不疲倦的时刻。腹中的孩子已经在用脚踢她,像有另外一个模糊的人正穿透黑夜而来。这个人是她的肉还是她的灵魂?
蔡文姬悄悄打消了回中原的念头。她站在帐外,任风吹过她的面颊。此时,蔡文姬已是泪流满面。蔡文姬在匈奴十二年,生二子。这十二年她是怎样度过的?《胡笳十八拍》中她作了深入骨髓的倾诉,读之无不令人动容:
竭逼我兮为室家
将我行兮向天涯
对殊俗兮非我宜
遭恶俗兮当告谁
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
羯膻为味兮遏我情
几千年后,一个秋色深重的女子的面容就这样被我看见。我接住了她的泪水,却承接不住她悲怆的命运。但是,只要历史还原她一点点真实就足够了。蔡文姬是中原掳到西域来的文弱女子,在胡地十二年,背井离乡的蛮荒生活中,忍受着被掳占的屈辱和怨恨,而在感情上很难与左贤王交流。她一直吃不惯散发出膻腥味的生牛羊肉。左贤王作为一个匈奴单于,已习惯了用武力去征服女人。因此,打骂和凌辱是常有的事,使她发出了“唯我薄命,殊俗心异,莫过我最苦”的感慨。无法想象她的面容。只是,少年时曾看过《蔡文姬》的舞剧,其中扮演蔡文姬的女演员至今令我记忆深刻:宽额、长眼、细鼻、有一抹浅笑的厚唇,那是一张十分朴实的寻常女子的脸。头上没有珠翠,身上没有华服,因她身着黑颜色的毡袍,那粗朴的质地让人更觉她是一位长年经受塞外漠风吹拂的女子。她嘴角那抹宽厚的笑容隐约可见,但微蹙的眉心似又结着沉沉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