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桢-吴国桢口述回忆对上海史研究的价值和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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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吴国桢口述回忆对上海史研究的价值和启示

笔者与吴修垣教授等合译的《从上海市长到“台湾省主席”——吴国桢口述(1946—1953年)》(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11月版,以下简称《吴国桢口述回忆》)一书,自问世后颇受学界的关注,《中华读书报》、《作家文摘》、《书市》等多家报刊相继选载,评论文字亦复不少。吴国桢(1903—1984年)曾长期担任国民党高级官员,其口述回忆做于60年代初的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研究所,此时他不仅与中共不共戴天,和蒋介石集团也彻底决裂,因此字里行间少有顾忌,敢言善论,透露出不少鲜为人知的故事。笔者专门从事上海史研究,译读此书尤觉获益良多。现试述如下:
(一)
1946年5月至1949年4月,吴国桢曾任国民政府上海市市长。这三年的政治经历,是其口述回忆的一项重头。由于吴氏当时处在“一个具有全局意义的职位上”,所以其谈话内容——虽有不少自我粉饰的成份——无疑为研究战后上海史,尤其是国共间的政治斗争,提供了一份弥足珍贵的参考资料。
吴氏首先披露了国民党接收上海中的腐败现象。他归结为“由于事先并未对接受作周密的安排,没有制定一个确保良好和有效管理的计划,以致出现了狂乱的抢夺”,“政府所有的各种机构均受权接收敌产,但却没有作集中监督”。接收大员们“表现得就像是自己人民的征服者”,“正是由于他们的恶劣行径,国民党政府开始很快失去威望”。[1]有关接收何以变成劫收,以前有许多人谈过这个问题,描述的现象也大致相似,吴国桢的特点在于,能将其与蒋介石当时的特殊处境和国民党的不善体制相联系。他认为,抗战胜利之初,蒋介石“太专注于共产党问题了”,“蒋委员长的注意力几乎完全集中在马歇尔谈判上,而且他正将其所有的精锐部队派向华北的战略地区,以便抢在共产党的前面”,“公正地说,我想蒋介石并不完全清楚接收敌产中发生的事情,因为他被其他更迫切的问题困扰着”。[2]那么蒋为什么对如此严重的腐败知之甚少呢?对此,吴国桢反复强调:“这正是由于我们政府的整个体制不好”,“以致在蒋的周围仅是些唯唯诺诺的人”,“一个独裁政府的问题就在于,没有一个人,敢于对独裁者直言这些事,除非他们有确凿的证据,即使有,也仍然会犹豫不决,因为害怕可能因此树敌。蒋是吃了自己独裁的苦头”。[3]
国民党的腐败并没有随着劫收的结束而终止,而是愈演愈烈,以致最后不可收拾。吴国桢举了几个亲身经历的事例,内容相当具体,其中一个涉及到打仗无能但腐败有术的将领汤恩伯:
当共产党将要过长江时,他是京沪警备总司令,他来见我说:“士兵的薪饷很差,伙食也差,你必须设法改善他们的状况,否则他们很难保卫上海。”我同意提高必要的费用。甚至在这最后关头,上海商界人士对我也很友好,在我的建议下,他们捐出了一笔令汤将军满意的款项。但我告诉汤将军,我不会用现金给他的部队发饷,只会发给他们食品与燃料配给证,我还坚持由一个独立的委员会,对士兵正式点名。汤将军同意了,证发了,士兵清点了,一旅接着一旅,一切进行顺利,至少我认为如此。
然而几天以后,我恰巧到一个庙里参加一个追悼会,仪式之后,与我很熟悉的方丈请我到他的私室去,他表示了对上海未来的悲观。我问他为何如此?他回答说:“市长,你怎么这样有信心?”我说:“在市郊有大约30万军队,到危急时刻他们会干得很好。”他瞧瞧周围没有人,便悄声说:“市长,情况并非如此,你知道我们这是个很大的寺庙,有300多名和尚,当你的检查组来点士兵人头时,我们所有的和尚均被事先安排穿上了军服,这个地区点名时答到的,不是真正的士兵,而是我们的和尚。如果这里可能发生这种事,那么别的地方也一定有,所以,你的30万士兵在哪里呢?”[4]
吴国桢自述曾屡次向蒋介石反映官员中的腐败问题,但他总感觉蒋当面既未表现出嫉恶如仇的态度,事后也没有采取切实的制止措施。时间长了,吴逐渐感悟到蒋容忍腐败的隐秘心态:“他多半是以对他本人的忠诚与否,而不是按他们的能力来挑选指挥官,只要一个人对他忠诚,有点腐败他也不在乎”,“他对下属的腐败是乐意的,因为一个人如果变得腐败了,那么对他就更加唯命是从了”。[5]从蒋的例子或许可以推知,历代的“昏君”其心镜未必不明,抑或是欲擒故纵,把腐败和无能作为控制臣下的砝码而已,这大概便是所谓的“术”。
说到腐败现象,吴国桢还顺便提及了自己的经济状况,这是针对1953年他和蒋介石决裂后台湾方面对他的贪污指控。他说:“(抗日)战争期间我失去了所有的储蓄,我在汉口的家具全丢了,作为一名部长,我战时的薪金只够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6]他坚称自己没有腐败行为,但又承认在政府供职时确也攒了些钱。“我就任上海市长时,由我的前任呈报,经中央政府批准的预算中有一项‘市长特支费’,经询问,我查明那是市长薪金的附加部分,其数目可观,大约每月有相当于1万美元的旧法币。在我任职时,尽管有通货膨胀,我仍可得到价值大约5千美元的钱,在我3年任期内,该预算增加了许多倍,但我从未增加过特支费。当实行金圆券改革时,特支费只相当于7金圆,但在前两年中,我已为自己存了很大一笔钱。”[7]许多材料表明,在国民党官员中,吴国桢是个生活操守尚佳的人,但想一想当时上海市民普遍面临的经济窘境,一个市长每月竟有等值5千至1万美元的收入,也委实令人惊叹!这虽不是贪污,但也绝算不上清廉,至少是一种合法的奢侈。
当被问及主政上海所面临的首要问题时,吴断言是共产党的地下活动,这是上海特殊的战略地位决定的。吴国桢指出“上海那时虽不是政治中心,却是中国的神经中枢,国民年收入中大约有57%来自上海,在上海制造的任何动乱,都将会破坏全国的经济命脉。因此,共产党集中在上海的特工(地下人员),也就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多。在我任职的3年中,几乎没有一天没有共产党煽动的骚乱或示威。”[8]有鉴于此,上海市长也就显得特别关键。据吴氏思量,在蒋介石眼里,“上海市长一职仅次于行政院长”,“蒋曾一度认真考虑过要让我当财政部长,但他告诉我,他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因为找不到别人接替我任上海市长”。[9]上述这些估价应当说是相当准确的,当时的国共内战除了一条明的战线外,确实还存在着第二条、暗的战线,作为全国经济和政治“晴雨表”的上海,注定要成为没有硝烟的战场,吴国桢当然就是这条暗线上国方的“主将”了。也正是如此,1948年12月25日中共宣布首批43名战犯名单时,将这位国民党文官列为第24名。次年1月28日,吴又名列毛泽东宣布的15名主要战犯的第10名。
策动学潮是共产党地下斗争的主要形式,吴国桢详述了学潮的动因和他平息学潮的各种努力。“大多数示威与动乱均由学生发动,在中国这样的国家里,学生真是一种非常强有力的政治力量——比劳动团体或其他团体有力得多。这有两条理由:一方面因为人口的大部分是文盲,学生们被尊为比较有知识的阶层,另一方面学生们大都年轻,人们对他们的过激行动通常比较宽容。共产党敏锐地领会了这一点。于是就集中力量对学生进行渗透。”[10]与一般的国民党官员不同,吴国桢反对简单地使用武力镇压的手段,而主张“宁可采用劝说的方式,以便争取群众,因为他们或多或少是中立的”。[11]为此,这位“五四时代的健将”曾多次亲自上阵,与罢课学生展开辩论。“依我个人的看法,学生中大多数是真正要求学习的,他们不愿在罢课与示威上浪费时间。当我与学生谈话时,我总是力图按以下的方针与他们论争:‘如果你们对政治有兴趣,首先得用知识武装自己,努力学习。当你毕业时,若想成为一位革命者,或者甚至当一名共产党人,你们将有充分的时间,为什么眼前要用政治活动来使自己分心呢?’许多学生对这种直接了当的方式是很信服的。”[12]为了对付学潮,吴氏确实费尽心力,“我经常走访上海各个大学,看学生团体贴出的墙报,并尽力研究他们的各种意见,我把查清谁是那些墙报的起草人当成一件事情。在一般大学里,会遇上四、五十个学生团体,我从未弄清楚他们各自有多少追随者,但我能辨别其不同的政治观点,逐渐我就知道了共产党采用的策略。”吴终于认识到:“上海的学生们组织得如此严密,如果有一所大学出现麻烦,其他大学肯定迟早会参加进来,上海所有的煽动都是共产党集中指挥的。”[13]
既然独长一方,那么吴氏施政有多大的自由度呢?蒋介石是否给了他独挡一面的足够权力?吴国桢对此作了这样的回答:“我非常幸运,我知道我的前任处境有所不同,但在我主政期内,我是比较自由的。”“尽管我不是淞沪警备司令,但我的警察局长兼任该职,所以我仍然是最高权威。”[14]众所周知,国民党是一个复杂的政党,并不是严密的统一体,派系斗争遍布,许多决策、政策的制定实际上是大小派系频繁角逐的产物。身处其间,吴国桢不可能不受到掣肘。尽管吴当时是蒋介石的亲信,国民党在沪的军、警、宪、特等机关碍于蒋的指令和面子要接受吴的节制,但这主要限于名义,实际上他们常常当面允诺,背后仍然自行其事。面对共产党组织的示威和罢工,具有一定西方民主思想的吴国桢,要与那些动辄镇压的武夫莽汉达成同一步调,常常相当困难!在谈到三青团的作用时,吴国桢承认:“我可以为三青团制定对付共产党活动的方针,但我对该组织的本身缺乏控制力。”[15]实际上,令吴国桢感到缺乏控制力的又岂止三青团一家,军统、中统、市党部乃至市警局等莫不如此。难怪蒋介石曾特地“指派陈立夫到上海,作为这些组织的协调员来帮助我”[16]。
限制吴国桢手脚的还有来自南京方面的压力,由于彼此分属不同的实体,利益和角度有异,京(中央)、沪(地方)间的分歧频频发生,有时甚至非常尖锐。1947年8月南京行政院颁布了在全国禁止营业性交际舞的法令,次年8月又宣布实行金圆券改革,对上述两项政策,吴国桢结合沪市的实际情况,均表示强烈反对,但在重压下又不得不违心地予以执行。在口述回忆中,吴氏尤其对金圆券改革的经过作了细致描述,揭露出蒋介石对孔令侃扬子公司的袒护,并借李铭的案件说明了国民党政权对江浙资本家的肆意压榨,从而为这些老话题增添了新材料。
毛泽东通过颜惠庆策反吴国桢,是吴氏透露的另一个隐密材料,对于反映中共的策反工作有一定的代表性。有关此事,以前似乎未见有任何文字记载。1949年初,为倡导国共谈判,颜惠庆曾率上海人民和平代表团赴北平面见毛泽东主席。回沪后,颜告诉吴国桢:
他在北平附近一个地方见到了毛泽东。毛请颜吃饭,颜对毛说:“对共产党我有一件事弄不明白,你们说,你们只想做对中国有益的事,现在我们有一个非常好的上海市长,但你们却把他列入头等战犯。”那时共产党公布了第一批战犯名单,一共37个,以蒋介石为首,我紧接在蒋夫人之后,名列第17个。
毛泽东笑着说:“那丝毫没有关系,瞧傅作义将军,他也是头等战犯,但他到我们这边来了。你回去告诉吴国桢,要他就呆在那里,既然你们喜欢他,我们让他留在上海当市长。”然后毛转身对周恩来说:“恩来,你和吴国桢是同学,你安排一下。”[17]
吴国桢不得不承认“共产党办事真有效率”,几天以后中共地下党果然派人与其联络,但吴基于其坚定的反共思想,一口加以回绝。然而,“既然他们以这种方式来接近我,无疑也一定去接近过别人”,“在这种敦促下,我想必定有许多人留下了”。[18]显然,吴国桢的同僚吴绍澍、姜豪、赵祖康等人便属于这种情况。
(二)
1945年至1949年这个时段,无论是民国史研究,还是在上海史领域,都是薄弱环节,成果相对较少。吴国桢口述回忆除了资料作用外,还蕴含着颇多有价值的选题提示,可供有兴趣的学者继续深入研讨。比如:吴氏从政坛退隐多年以后,就大陆易手的原因做过反复斟酌,并将其归结为四点:第一,国民党政府的糟糕领导和管理腐败,特别是漠视民众的改革要求。第二,群众和知识分子对共产主义的性质缺乏真正的了解。第三、美国采取的政策有错误。第四、俄国给中共的援助。[19]作为一个变乱时代的当局者,经冷静思考后得出的结论,无论对错与否,均值得史家予以尊重并细细体味和考察。
40年代末中国知识阶层对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理解和接受程度,以及对中共的真实观感,一直是个敏感而富有吸引力的问题。就此,吴国桢谈得比较真切、详细。他说:“当我是上海市长时,有各种各样由学生团体发动的反政府示威,我把同各大专院校的校长、教授,以及同独立知识分子群体相接触作为自己的职责,为此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20]“按照我个人的看法,大学教师们在反共活动中,本应对我有很大的帮助,不幸的是,我发现情况并非如此。我邀请校长们和许多教授、教师同我吃饭,参加午宴和茶会,敦促他们在对待共产党威胁上要更警惕,更有力量,但一无所获。”[21]“象闻一多、潘光旦、吴景超、罗隆基、钱端升以及我的许多其他学友,我不认为他们中有什么人懂得共产主义的性质。我曾同他们中的几个人辩论过,尽管我讲的是心里话,但他们却认为,我作为政府官员,谈的只是政府的路线。总之,那时没有一个知识分子愿意为政府工作而反对共产主义,或者由自己来发表反对共产主义的言论。”[22]面对接连不断的学潮,“要是校长和教授们能多多帮助我,我们也许会办得更好些”。吴氏将上述现象的内因解释为三点:其一,生活水平的急剧下降。“中国那时正经历通货膨胀,大多数教授待遇很低,知识分子感到难以糊口。”其二,对政治的冷漠。“历来中国的学者们,都反对参与政治,他们感到自己的领域只限于搞学术,别无其它。尽管他们中许多人是国民党员,但却认为反对共产党的渗透并不是他们的责任。此外,他们有希望取得学生欢心的弱点,害怕学生们可能对他们示威,所以尽力与左倾学生友好。”其三,对现政府的不满。“由于国民党政府方面缺乏改革,以及政府有时采取了不可原谅的镇压措施。于是产生了一种普遍的情绪,认为任何东西都要比现政府好。即使是那些对中共有所怀疑的人也认为,由于有中共作为政府的反对党,政府可能会被迫进行某些改革。”[23]笔者尤其感兴趣的是,吴国桢与罗隆基等人争执的内容,遗憾的是书中没有细述。国民党内的“自由民主派”,如吴国桢、叶公超、俞大维等,与“民主个人主义者”们在向往西方民主体制的大目标上并无二致,只是在对国共两党的态度以及其他的具体方式方法上有分歧。探讨这样的分歧,对研究中国现代政治中的自由主义问题有一定的帮助。
作为40年代末主政上海的首席长官,吴国桢对同业公会和商会在市政管理中的作用印象至深。学术界以往对上述组织的钻研主要限于20、30年代,实际上到40年代末它们仍然具有独特的作用和存在价值。吴氏对同业公会予以高度评价,认为这是个“相当好的体制”。“ 同业公会一直是重要的,它是个合作组织,没有严格的规章,各有各的惯例与规矩,如果某一成员违反了它,公会中的其他成员,就不与他合作,所以公会很有效率。在我整个的工作中,我发现同业公会非常有用”。回顾那段经济异常动荡的日子,吴氏告诉读者,同业公会是他当时“经济上的真正依靠”,尽管它们对通货膨胀无能为力,但却可以“满足供求”。“我完全是通过他们的帮助才坚持下来的,我没有建立过任何独立的局,只是与各个公会就不同商品的供应进行协商,它们会帮助我。”相反,在谈到历史上曾经“很有影响的,很重要而且相当强大”的上海商会时,吴却认为“这一时期它实际上是在苟且偷安,什么事也干不了”,“商会是同业公会的集合体,如果你有一个特殊问题,你最好找专门的同业公会商讨”。[24]对上述问题恐怕尚需专书做全面研讨,吴氏在此不过略有提及而已。
民以食为天,米粮是民食的核心,米价又是一般物价的基准。抗战胜利后,因诸多因素的影响,上海的米价呈现出跳跃式的上升态势,以每石大米为例,1946年12月为6万多元,比上年同期的7000元上涨了8倍多,1947年同期为90多万元,高涨15倍,此后到1948年8月,则猛涨62倍,达6000万元。粮价狂涨,米潮频繁,必然引起民情不安,是工潮起伏、社会骚动的内在因素。所以自上任第一天起,吴国桢便把保障民食、抑平米价,作为全市首要的经济问题,并为此竭尽全力:
以1948年底粮食短缺为例。由于金圆券的崩溃,也由于严重的物价上涨,突然间中国的各大城市中出现了米荒。在南京,米潮持续了3天,蒋介石本人那时就在南京,然而他也无能为力。但在上海,我们只有一次小的骚动而已,有一家米店被抢,这立即引起我的注意,我组织了小分队,一队为警察,另一队来自我的社会局。我召见了米业同业公会会员,告诉他们,万一在米店门前有暴徒聚集,店主可以并且应当用电话报告我本人。我一旦听到报告,就立即从那两个小分队中,派两部卡车到现场。社会局的那部卡车装有米饭和咸菜,警察的卡车停在旁边,任何饥饿的人均可免费用餐,而警察则不断告诫人们,任何不轨行为,会就地遭到武力弹压。同时我还打电报给香港总督,请求借1万担米,而且我从美国经济援助团(American Economic Aid)的人那里得到同意,担保偿还这笔借贷。这消息在报纸上发表了,也在电台广播了,所以在上海我们没有遇到严重的米潮,尽管上海要比南京大4倍。[25]
吴国桢虽然谈的比较简单,但粮食问题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米潮从形成到发展,米业的态度、市民的反应、当局的措置,几乎每个环节都涉及社会、政治、经济、军事问题的方方面面,实际上它是解读当时上海城市生活乃至全国局势的一把钥匙。深入研究1945至1949年的上海粮食问题,意义重大!
这一时期上海财政状况的严重恶化,是吴国桢面临的又一经济困境。也是研究者以往鲜有涉及的课题。抗战胜利以后,由于工商萎缩、税制转型、百政待举,全市财政一直处于极其艰难的境地,收入远远少于开支。1945年9月至1946年6月赤字为88亿元,1946年下半年是333亿元,1947年则高达870亿元,以后更是翻倍扩大。为了弥补缺损,吴国桢奔走呼号,多方筹集资金。除不断要求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等加大拨款外,还力谋各中央银行贷款,并敦促市参议会同意开征市政建设捐、公共事业附加税等。吴国桢的回忆点及了上海地方与南京中央在这个问题上的矛盾。“当我开始任上海市长时,市政府不得不依赖中央政府的补贴,经过我的改革,两个月后市政府完全可以靠税收自给了。宋子文那时是行政院长,他看我干得不错,于是颁布一个新法,将我控制下的许多市政税收调走,移为中央政府之用。”“根据我们的法规,营业税应为市政税,宋子文所干的是下令将所有大商业归入国家管辖,只留下小的归市府管辖。即使在如此变化之后,我仍能办得很好,原因是我实行严格的税收,而中央政府之所以失败,则在于松松垮垮。”[26]显然,除了财政问题本身值得研究外,国民政府与上海当局的异议和分歧也须进一步探讨,当然这不应仅仅局限于财政领域。
顺便一提的是,尽管财政状况如此之糟,吴国桢仍力图在市政建设方面有所作为。1946年5月市政府成立了上海市越江工程委员会,吴氏兼任主任委员,并聘请着名桥梁专家茅以升负责设计黄浦江越江方式,最后在高架桥、低架活动桥、隧道、上游固定桥四种方案中确定营造隧道。吴回忆说:“至于公共工程,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有更多的作为,但最初我还是抱有很高希望的,甚至试图寻求外资修建一条横穿黄浦江的隧道。对这个项目,某些英国公司和一个美国公司都很感兴趣,英国公司甚至拟出了计划。到1948年,政治形势已恶化到如此地步,以致我们无法进行下去。”[27]这一建设虽因特殊的历史原因没能贯彻成功,但却给40多年后开发浦东、改善两岸交通提供了宝贵的借鉴。
通读吴国桢的口述回忆,必定会使许多人对吴氏本人产生浓厚的兴趣。五四前后,他就读于中国的两所名校:南开中学和清华学校。20年代他是留美运动的参加者,并获得普林斯顿大学哲学博士学位。30年代担任汉口——当时被誉为“中国的芝加哥”——市长达6年之久。抗战期间,又先后任重庆——中国的战时首都——市长和外交部政务次长。国共谈判时期,他是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在随后的3年内战中,任上海市市长。国民党败退台湾后,又担任过台湾省主席。吴国桢曾是蒋介石的忠实追随者,但最后却因尖锐地批评蒋的独裁专制被开除国民党党籍。他与周恩来亦是少年时代的挚友,成年后竟由于信仰不同成为政治上的死敌。早年他为了施展抱负,弃学从政。晚年在政坛失意后又返回学界,在美国某大学教授中国文化和历史。在中国现代史的各个阶段,吴国桢占据着许多典型性的位置,他的传奇一生亟待全面、深入、客观、严肃的研究。令人遗憾的是,迄今为止,海峡两岸学术界对他的研讨尚处于初步阶段[28],与其在民国史中所处的重要地位不很相称。事实上,吴氏本人虽长期为官,却不乏学者气质,他除了留下这份口述回忆外,还用英文撰写了数本大部头着作,足资挖掘。不过这些文献尚未引起学术界应有的重视,试列举如下:
一、Ancient Chinese Political Theories(《中国古代政治理论》),上海商务印书馆1928年版。1926年普林斯顿大学政治学专业哲学博士论文。未见汉译。二、Night Cometh: A Personal Study of Communist Techniques in China(《夜来临——对中共斗争策略的个人研究》,未刊稿,藏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口述研究部。1955年所撰之个人回忆录。未见汉译。三、The Lane of Eternal Stability(《永定巷》),美国纽约皇冠(Crown)出版社1962年版。以周恩来和吴氏自己为原型的政治小说。未见汉译。四、Why is America not Better Informed on Asian Affairs? (《美国为什么不能很好地理解亚洲事务?》),1968年自行出版。学术论辩性的通信集。未见汉译。五、The Chinese Heritage(《中国的传统》),美国纽约皇冠出版社1982年版。史学着作。陈博译,东方出版社2000年5月汉文版。就民国史和上海史研究而言,上述诸书中以《夜来临》的史料价值最大,此书尚未被学界所利用。笔者新近托人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购得《夜来临》的缩微卷,粗观之下,内容精彩,喜不自胜。该书若译成中文,约15万字,可与《吴国桢口述回忆》相互印证,以成双璧。翻译工作目前正在进行。
(三)
近年来,口述回忆作为文献和档案材料的重要补充,越来越受到史学界的重视,笔者所在的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新近便承担了“上海口述历史”项目。《吴国桢口述回忆》无疑为开展此类工作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两位采访者:裴斐(Nathaniel Peffer,1890—1964年)和韦慕庭(Martin Wilbur,1908—1998年)不仅是美国资深的汉学家,且曾长期在中国生活和工作,他们提出的问题往往能切入关键,击中要害。而作为被采访者的吴国桢,当年也不过50多岁,记忆清晰,精力充沛,本人亦有着良好的学术素养。因此,他们的谈话完全是一场内行式的交流,在口述工作中实属难得。就形式而言,与着名的《李宗仁回忆录》不同,《吴国桢口述回忆》采用的是问答式。其优点在于能保持当年采访的原貌,给人以如聆其语之感。弱点是容意跑题,有时显得支离了一些。但综观此书,全文有着严格的章节划分,显然在正式采访前双方已有了周密的准备,采访后又做过精心的编校,因此基本上避免了这一弱点。口述回忆具有浓厚的主观性,因记忆模糊或有意粉饰而导致的史实出入时常有之,这就需要史家做仔细的鉴别。例如,1948年2月2日申新九厂工人罢工,吴国桢下令镇压。吴说:“警察开了枪,只有一人受伤,不是枪伤,而是由于践踏”[29]。参阅权威材料,事实是,在这次事件中有3人死亡,数百人受伤,其中重伤42人。
通过译校此书,笔者对口述回忆的重要性有了切身体会。因此新近在从事1948年上海舞潮案的研究时,除了系统掌握文献和档案资料外,还依样画葫芦寻访到十几位健在的当事者,请他(她)们口述往事,果然获益匪浅。在此过程中,笔者来回奔波,去过破落的棚户区,也走过豪华的高级住宅楼,面对白发苍苍的老人,口述笔录,颇有心得。上海的每一位老人都是一部历史,一本书,不能让它白白地随着岁月变迁而流逝,将他(她)们的人生悲欢记录下来以告诉后人,这是我们史学工作者的社会责任!通过口述回忆,甚至有可能使一些当事人以某种形式参与我们的研究工作,从而达成研究客体与主体间的相互协调和沟通,避免以往两者脱节、彼此孤立的局面。笔者深信,对上海史的研究——尤其是40年代以来的上海史,应将做口述采访作为一项基本工作,并列为衡量学术成果价值的重要指标。王国维先生在研究上古史的过程中曾提出过两重证据法,指的是文献与考古发现的相互印证。上海史研究同样需要两重证据,一为文献、档案,二为口述历史,这样或许能开辟一条新的治学途径。最后想说的是,做口述采访是一项艰苦的工作,队伍建设尤其重要,热情、责任和技巧是必备的素质。但仅有这些还不够,如果对口述采访的价值没有充分的认识,缺少一个对资料工作真正重视的氛围,那么要取得相当规模的成功恐怕并不容易。
--------------------------------------------------------------------------------[1] 《吴国桢口述回忆》,第2、3页。[2] 《吴国桢口述回忆》,第5、6页。[3] 《吴国桢口述回忆》,第6、7、9、10页。[4] 《吴国桢口述回忆》,第50至52页。[5] 《吴国桢口述回忆》,第53、261页。[6] 《吴国桢口述回忆》,第12页。[7] 《吴国桢口述回忆》,第91、92页。[8] 《吴国桢口述回忆》,第30页。[9] 《吴国桢口述回忆》,第32、44页。[10] 《吴国桢口述回忆》,第39页。[11] 《吴国桢口述回忆》,第33页。[12] 《吴国桢口述回忆》,第40、41页。[13] 《吴国桢口述回忆》,第41、42页。[14] 《吴国桢口述回忆》,第223、101页。[15] 《吴国桢口述回忆》,第36、37页。[16] 《吴国桢口述回忆》,第33页。[17] 《吴国桢口述回忆》,第78页。[18] 《吴国桢口述回忆》,第79页。[19] 《吴国桢口述回忆》,第260页。[20] 《吴国桢口述回忆》,第265页。[21] 《吴国桢口述回忆》,第39至40页。[22] 《吴国桢口述回忆》,第266至267页。[23] 《吴国桢口述回忆》,第40、265页。[24] 《吴国桢口述回忆》,第75至77页。[25] 《吴国桢口述回忆》,第45页。[26] 《吴国桢口述回忆》,第44页。[27] 《吴国桢口述回忆》,第32页。[28] 现有的成果,大陆方面有:一、邹海清主编:《吴国桢博士及其父兄(建始文史资料第五辑)》,湖北建始县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1993年8月版。二、许有成、徐晓彬着:《宦海浮沉——吴国桢》,兰州大学出版社1997年4月版。三、邹海清主编:《吴国桢——吴国桢博士及其父兄续集(建始文史资料第六辑)》,湖北建始县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1998年版。马军撰:《论上海市长吴国桢(1946—1949年)》,连载《鄂西文史资料》1998年、1999年各期。台湾方面有:一、尤本立:《吴国桢博士与国民党中国(Dr. Kuo-cheng Wu and Nationalist China)》,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历史系1993年硕士论文,英文未刊稿。二、吴国桢手稿、黄卓群口述、刘永昌整理:《吴国桢传》,台湾自由时报企业股份公司1995年6月版。[29] 《吴国桢口述回忆》,第48页。
文章出处:《史林》200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