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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郭成康:清朝皇帝的中国观(二)
先来考察这些地区与清朝关系的实际状况。
定鼎燕京前,喀尔喀三部、厄鲁特与清朝已通使问好[1][46],故入关后称其为“旧好之国”[1][47]。但如康熙日后所言“昔太宗文皇帝,以次收定四十九旗蒙古,后欲全收北边喀尔喀,未及行而太宗文皇帝宾天”[1][48]。可见喀尔喀、厄鲁特与漠南蒙古四十九旗不同,清开国时并未纳入清朝国家版图。明清鼎革,入关伊始,天下大势未定,不可想象蒙古大国喀尔喀、厄鲁特会立即向自称“统驭天下中国之主”的清朝皇帝三跪九叩,俯首称臣,还要经过一段漫长的历史过程,喀尔喀至康熙中内附,厄鲁特则至乾隆二十年代,胜负才见分晓。这中间喀尔喀、厄鲁特与清朝或战或和,清朝称其为“部落”、“国”、“尔国”[1][49]或“本朝职贡之国”[1][50],其来“进贡”者称为“使臣”。但清初皇帝作为“统驭天下中国之主”,居高临下,对喀尔喀、厄鲁特等行文称“敕”,喀尔喀、厄鲁特来书则称“表”,仿照中原王朝的传统做法,对其“酌封名号,给之册印”[1][51],顺治谕旨甚至对喀尔喀部落土谢图汗、车臣汗等曰:“朕为天下主,尔乃弹丸小国之长。”[1][52]在形式上,喀尔喀对清朝还有所谓“九白年贡”,清朝则回报以丰厚赏赐。[1][53]对清朝来说,这一切关乎国家体统尊严,不过,见于清官书记载的“朝贡”“上表”“册封”之类很可能是一厢情愿的。实际上喀尔喀、厄鲁特追求甚至坚持与清朝平等地位,顺治中,曾为清朝使臣觐见喀尔喀汗礼仪争执不下,停止遣使。[1][54]康熙荡平三藩后特派大臣往喀尔喀、厄鲁特宣谕并大加赏赉,使臣奇塔特等请示“敕书赏物,臣等作何交授”,康熙说:“伊等向行之例,俱用蒙古礼。今若凡事指授而去,或致相岐,行事反多滞碍。厄鲁特、喀尔喀依彼蒙古之例,大加尊敬,则已。”[1][55]可见康熙并不拘泥晋见蒙古汗王礼仪的形式,而从双方关系现状出发,指示使臣入乡随俗,便宜行事,行“蒙古礼”亦无不可。清初与喀尔喀时有战事,双方文书来往,不免恶语相加。喀尔喀部落扎萨克图汗称满洲为“红缨蒙古”[1][56],顺治立刻反驳说:“我朝原系红缨满洲,所称蒙古为谁?”又针对来书“不名,又‘尔我’相称”,质问“意欲与我敌体乎?”[1][57]剑拔弩张,俨然处于敌对状态,以故喀尔喀内附之际,清廷大臣还说“喀尔喀素称不驯”“汗等恃其部族人民数十万众,未尝躬修臣节”。[1][58]在这种长期紧张对峙的情况下,同为蒙古但被视为“属下蒙古”[1][59]的“四十九旗”与喀尔喀、厄鲁特“分疆别界”[1][60],界址称“边汛”、“汛界”[1][61]。喀尔喀与清朝的关系至康熙中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
康熙二十年代中期以后,准噶尔博硕克图汗噶尔丹大举东进,喀尔喀三部分崩离析,部众溃散。康熙毅然决策,接纳归附喀尔喀汗王及其离散部众,并借此天赐良机,派出漠南蒙古各旗贤能都统、副都统,由蒙古王等带队,将喀尔喀“俱照四十九旗编为旗队”,“以来年草青时为期,指示法禁,如四十九旗一例施行”。[1][62]康熙三十年多伦会盟,命“喀尔喀七旗与四十九旗同列”,喀尔喀王、贝勒、贝子、公等放弃“蒙古礼”,对康熙皇帝“三拜九叩”[1][63],表示臣服。喀尔喀既与四十九旗同列,理藩院遂题请照四十九旗例给与印信,将土谢图汗、车臣汗、亲王策妄扎卜三部落分为三路:土谢图汗为北路喀尔喀,车臣汗为东路喀尔喀,亲王策妄扎卜为西路喀尔喀。[1][64]喀尔喀正式纳入国家版图,并被康熙倚为比历史上长城还要坚固的“长城”,但不是为防御中国多民族大家庭内北方民族的,而是“防备朔方”[1][65]。
从清朝文献考察,漠北喀尔喀蒙古各部落的名称、统属和定位在康雍之际发生了显着的变化。康熙《会典》中喀尔喀蒙古列于《理藩院三·柔远清吏司》条目之下,记其“以时朝贡,奉职惟谨”,“国家以羁縻之意,溥怀柔之仁”,地位“视四十九旗又为远矣”[1][66]。具体的区别是这样表述的:“凡蒙古部落之率先归服者,悉隶版图,犹视一体;及后至者弥众,皆倾国举部乐输厥诚,既地广人繁矣,乃令各守其地,朝岁时奉职贡焉”[1][67]。康熙《会典》记载止于康熙二十五年,其时喀尔喀尚未“内属”,如此记载,无疑忠实于当时清朝与喀尔喀蒙古关系的事实。雍正《会典·理藩院》列有多处喀尔喀“内属”“编旗分佐领”并与内蒙古四十九旗“一例”的记载,但缺少对其地位变化的总的概括。原因似乎是,喀尔喀各部落自康熙二十九年乌兰布通之战及翌年多伦会盟开始,编旗设佐、封爵给俸、会盟朝集、贡献赏赉、年班围班、刑罚边务等一应制度性建设不可能一蹴而就,势必经历一段随时随事立法和事例积累梳理的摸索过程,喀尔喀新的定位才会逐渐明晰起来。喀尔喀的“内属”地位,犹如漠南蒙古从关外时代到康熙中才固定下来视同“内八旗”一样,也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到乾隆年间续修《会典》时,历史尘埃落定,才自然得出“与漠南诸部落等”的喀尔喀四部八十二旗,“咸入版图”[1][68]的结论。其疆理“东至黑龙江界,西至阿尔泰山与准噶尔接界,南至内扎萨克界,北至俄罗斯界”[1][69]。其后嘉庆、光绪《会典》,喀尔喀或称“外蒙古喀尔喀”,或称“外扎萨克”,均列于“理藩院”条目之下,以示其统属关系;而在乾隆、嘉庆《一统志》中则与漠南蒙古同列于内地各省统部之次的《新旧蒙古统部》[1][70]或《蒙古统部》[1][71],以示与内地各行省无异。
准噶尔(厄鲁特)与清朝时战时和的对峙状态在喀尔喀内属后又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经过康雍乾这三位清代历史上最有作为皇帝的持续奋斗,终于在乾隆二十年代实现了太祖、太宗的政治理想。
从《会典》和《一统志》的记载看,在喀尔喀之后厄鲁特蒙古(及其所属的回部)所在的整个西域新疆地区纳入国家版图、视同内地郡县的过程,似乎要曲折得多。据康熙《会典》记载,厄鲁特“以时朝贡,奉职惟谨”,地位“视四十九旗又为远矣”[1][72],至雍正《会典》,厄鲁特仍“视四十九旗为外”[1][73]。对与清朝长期处于时战时和对峙状态的准噶尔,即厄鲁特蒙古来说,上述定位符合历史事实。乾隆十二年(1747)开始纂修,二十九年成书的《会典》和《会典则例》,记事止于二十三年,其时平定准噶尔战争刚刚结束,《会典》等没有也不可能立刻反映准噶尔地位的变化。成书于乾隆八年的《大清一统志》缺载还可以理解,但“天威震叠,开拓西域地二万余里”的空前伟业竟在号称一代巨典的《会典》付诸阙如,这不能不使乾隆和他的大臣们深感遗憾。乾隆二十九年十一月御史曹学闵以“近年来,平定准噶尔及回部,拓地二万余里,实为振古未有之丰功”,奏请将西域新疆增入《一统志》。军机大臣奉旨议覆,该御史所奏自属可行。乾隆谕示:“西域新疆,拓地二万余里。除新设安西一府及哈密、巴里坤、乌噜木齐,设有道、府、州、县、提督、总兵等官,应即附入甘肃省内。其伊犁、叶尔羌、和阗等处,现有总管将军及办事大臣驻扎者,亦与内地无殊。应将西域新疆另纂在甘肃之后。”[1][74]于是有《一统志》续修之举,与《一统志》同时重修的《会典》等也恪遵上述“与内地无殊”旨谕,对西域新疆部分(包括准噶尔和原准噶尔所属的回部)重新定位。重修的乾隆《会典》,实际上只重修了《理藩院》,其内容亦止于二十七年(1762)。该书《理藩院·典属清吏司》、《理藩院·柔远清吏司》条下记“准噶尔之地咸入版图,其封爵、会盟、屯防、游牧诸政,事厥有专司”,“画疆置吏,有如郡县”,昔日强盛一时的厄鲁特各部落已风流云散,《会典》及《则例》只记录了新疆与新疆以外地区的厄鲁特余部的名称——贺兰山厄鲁特、乌兰乌苏厄鲁特、推河厄鲁特、额济内土尔古特、都尔伯特[1][75]——及其牧地四至[1][76]。而作为平准战争的延续,平定回部大小和卓木叛乱的胜利,使天山南麓维吾尔族人民聚居的南疆各城,也相继纳入大清版图。乾隆《会典》记载“天戈所指,臣服迩遐,拓西域版图数万里之遥。今自嘉峪关以外,旧部若哈密、辟展、吐鲁番,新疆若哈拉沙拉,若库车,若沙雅尔,若赛里木,若拜,若阿克苏,若乌什,若喀什噶尔,若叶尔羌,若和田,棋布星罗,同属内地。”[1][77]昔日准噶尔所踞西域新疆地区,遵照乾隆皇帝谕示,新设的安西州、镇西府、迪化州,皆归陕甘总督管辖,故《大清一统志》列在“甘肃统部”之后;至伊犁东西路库尔卡乌素、塔尔巴哈台,回部自哈密、辟展至哈喇沙尔、库车、塞喇木、拜、阿克苏、乌什、喀什噶尔、叶尔羌、和田,则创建“西域新疆统部”,“次于直省之后”[1][78]。嘉庆《一统志》如之。通过及时续修的《大清一统志》,使大一统的中国西北疆域版图得到了权威的确认。
附带谈一点,厄鲁特等虽曾以“国”自称,甚至与承继中华正统的大清国分庭抗礼,以至兵戎相见,甚或有取代清朝为中华大皇帝之念,但他们与清开国时期欲取代明国的努尔哈赤、皇太极一样,从来不自外于“中国”,原因何在?除了清朝士马强盛和怀柔政策的成功外,经济联系的纽带、对中华文化认同的历史传统,特别是藏传佛教这一独特的精神纽带的作用,不可低估。当喀尔喀离散彷徨之际,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以“俄罗斯素不奉佛,俗尚不同我辈,异言异服,殊非久安之计,莫若全部内徙,投诚大皇帝,可邀万年之福”[1][79]一言而决,遂归附清朝;准噶尔博硕克图汗噶尔丹向康熙一再表白“中华与我一道同轨”[1][80]、“我并无自外于中华皇帝、达赖喇嘛礼法之意”[1][81];雍正时准噶尔汗策妄阿喇布坦向清朝使臣坦陈:“皇帝者,乃一统砸木布提布之大皇帝,经教划一,日后必令我得以安逸,而西梵汗、俄罗斯察罕汗虽为较大之员,但皆属于异教,无用之人”[1][82],又称“无喇嘛佛法,何以为生?”[1][83]蒙古僧俗人士也相信“中华皇帝,乃活佛也”[1][84]。无视准噶尔与清朝治下中国历史的、文化的、经济的、宗教的不可分割的事实,夸大其独立于中国倾向的观点,是缺乏根据的。中国大一统实现以后,土尔扈特以“大圣皇帝(指乾隆)甚为仁慈,广兴黄教”,决策回归祖国,进一步证实藏传佛教精神纽带的作用。[1][85]当然所有这一切,与自努尔哈赤、皇太极以来,一贯有意识地坚持奉行尊崇黄教的政策关系极大,诚如康熙所言:“达赖喇嘛深知朕护持宗喀巴之法”[1][86]。
与喀尔喀归附清朝同时,环青海湖而居住的青海蒙古也大体循着“漠南蒙古模式”纳入大清版图。[1][87]西藏则在康熙末趁大败准噶尔军威,进军安藏,废除和硕特蒙古藏王制。乾隆《会典》记曰:“(康熙)六十年,封康挤鼐、阿尔布巴为贝子,隆布鼐为公,总理其地”,乾隆十五年(1750)平定西藏郡王珠尔默特纳穆扎尔叛乱,随即设噶卜伦等官员“分辖藏务,受驻藏大臣及达赖喇嘛管辖”,治藏体制初步确定下来。[1][88]西藏之地,分卫、藏、喀木、阿里,辖60余城,“东至四川边境,西至大沙海,南至云南边境,北至青海”[1][89]。在乾隆《一统志》中,西藏与内蒙古、察哈尔、喀尔喀、青海、西套厄鲁特等同列“新旧蒙古统部”[1][90],在嘉庆《一统志》中,则与内蒙古、喀尔喀、阿拉善厄鲁特、青海厄鲁特、归化城土默特、牧场、察哈尔同列“蒙古统部”[1][91]。
上述清朝版图逐步拓展的历史过程,乾隆《会典》作了如下概述:
国初蒙古北部喀尔喀三汗同时纳贡,厥后朔漠荡平,庇我宇下,与漠南诸部落等。承平以来,怀柔益远,北逾瀚海,西绝羌荒,青海厄鲁特、西藏、准噶尔之地咸入版图。其封爵、会盟、屯防、游牧诸政,事厥有专司。”[1][92]
清代大一统的显着特点是,国家控驭版图之内边远地区的能力切实得到加强,这对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和巩固的意义巨大而深远。正如雍正所言:“自我朝入主中土,君临天下,并蒙古极边诸部落俱归版图,是中国之疆土,开拓广远,乃中国臣民之大幸。”[1][93]到这时可以说,传统“中国”概念的外延已拓展到了“天下”的第一重空间——古代“四夷”居住的地域,昔日边远蛮荒之地,一律“画疆置吏,有如郡县”[1][94],用人行政,与内地行省无殊。清朝皇帝对中国的认识,从《会典》和《一统志》等最权威官书来看,乾隆中期以后的中国已不是古代黄河中下游的华夏地区,也不是中原汉族地区的狭义的“中国”,在其明确的疆界内,既有汉族中原内地各行省,更包括广袤无垠的边远地区。狭义“中国”一词作为历史遗存虽然偶尔还挂在清朝皇帝的嘴边,但对外国人而言,中国开始成为大一统国家的专有名称,与大清国、天朝、朝廷等的含义完全叠合在一起,[1][95]只是用于不同场合,不复有任何区别。在大一统中国版图上生活繁衍的汉族、满族、蒙古族、藏族、维吾尔族、回族等数十个民族、部族,以前所未有的势头凝聚在一起,对大一统中国的国家认同同样以前所未有的势头蕴蓄着,强化着。
下面需要进一步探讨清朝皇帝“天下”一词含义的第二重空间,这关系到统一大业完成之后,他们所理解的中国疆界的最终界限;或者说,清朝皇帝使用中国一词的外延所在。
三、清朝皇帝对中国疆界的认识和自我约束
清太宗皇太极曾向喀尔喀汗王宣称:“昔辽金元三国之主,当征战时,西伐厄讷忒黑,东抵朝鲜,北及黑龙江,南至于海。朕今日正与相等也。”120年后的乾隆中期,他的子孙们已经完成了其未竟之业,这时,皇太极的后继者乾隆是否会就此止步,在乾隆心目中,这“无远弗届”有没有最后的界限呢?
乾隆二十二年春夏间,投诚复叛的准噶尔辉特部首领阿睦尔撒纳在清军追击下遁往哈萨克,清军遂深入哈萨克逐捕,哈萨克兵迎战不敌,哈萨克汗阿布赉及其弟阿布勒比斯遣使至军营,“问安请罪”,右部哈萨克阿布赉汗“情愿以哈萨克全部归顺,永为大皇帝臣仆,随具托忒字《表文》并进马四匹,遣使亨集噶尔等七人入觐”。事闻,乾隆大喜过望,认为准噶尔全局奏功在望,就此宣谕国中曰:“哈萨克即大宛也,自古不通中国。昔汉武帝穷极兵力,仅得其马以归,史册所载,便为宣威绝域。今乃率其全部倾心内属,此皆上苍之福佑,列祖之鸿庥,以成我大清中外一统之盛,非人力所能与也。”[1][96]对收纳逋逃、对抗入境清军而战败的哈萨克,借国家全盛兵威,一举将其纳入中国版图,易如探囊取物,更何况阿布赉汗“情愿以哈萨克全部归顺,永为大皇帝臣仆”;但乾隆认为,哈萨克与内属的喀尔喀与厄鲁特背景不同,宜以外藩属国相待。他的思路在上述明发谕旨中表述得十分清晰:
哈萨克越在万里之外,荒远寥廓,今未尝遣使招徕,乃称臣奉书,贡献马匹,自出所愿,所谓归斯受之,不过羁縻服属,如安南、琉球、暹罗诸国,俾通天朝声教而已,并非欲郡县其地,张官置吏,亦非如喀尔喀之分旗编设佐领。即准噶尔初归时,不过欲分为四卫拉特,令自为理,哈萨克自非准噶尔近接西陲之比也。[1][97]
乾隆对哈萨克的政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是前后一贯的。两年前,当西北两路出师准噶尔,就已确定政策的大致方向:“大功告成后,若哈萨克人等投诚前来,将伊大头目酌量赴京入觐,赏给官爵,其所属之人,仍于原游牧安插,不必迁移;倘竟不归诚,亦不必用兵攻取。”[1][98]简言之,归顺固当受之,否则,亦悉听其便。当清军深入哈萨克并取得对哈萨克军决定性胜利之后,情况比预计的顺利得多,但乾隆没有滋长吞并哈萨克对外征服扩张的念头,仍循着原有的政策思路,比照“安南、琉球、暹罗诸国”,将哈萨克作“藩属国”对待,“不过羁縻服属”“俾通天朝声教而已”。随后,循照右部哈萨克“照旧安居,不易服色,不授官爵,不责贡赋”[1][99]之例,陆续归附清朝的左部哈萨克、东西布鲁特、巴达克山、爱乌罕等也成为清朝的“外藩属国”[1][100]。乾隆二十八年,乾隆赐书爱乌罕爱哈默特沙汗称“朕为天下共主,中外一视”[1][101],这里“中”即大一统中国,“外”则是包括藩属国在内的一切外国,也就是作为“天下共主”的清朝皇帝心目中“天下”的第二重空间,此前雍正对西藏边外的巴尔布三汗称“朕为天下主,一视同仁”[1][102]。此后嘉庆针对英吉利使臣不行中国之礼说“中国为天下共主”[1][103],都是同一概念。第二重空间的国家中,大部分系中国周边国家,也有部分海外之国,清朝皇帝经常将那里来中国的人称为“远人”[1][104]。如果说,第一重空间随着大一统逐步推进而陆续由“天下”转化为中国的一部分,那末,清朝皇帝把第二重空间视为外国的观念则是始终如一的。这里涉及到清朝皇帝心目中中国边界的最终界限,故下面稍加展开分析。
康熙中成书的《会典》在“朝贡通例”下对当时“中国”四周形势作了这样表述:“国家一统之盛,超迈千古,东西朔南,称藩服者,不可胜数”。按“藩服”既包括理藩院所统“岁时必有至阙下”贡献的“率先归附”“悉隶版图”的漠南蒙古四十九旗和“岁时奉职贡”的“蒙古部落”(喇嘛、喀尔喀和厄鲁特)以及兵部所统“各番土司”,也包括“礼部·主客清吏司”所统的朝贡“外国”——朝鲜国、琉球国、荷兰国、安南国、暹罗国、西洋国,以及土鲁番等国。[1][105]看起来“藩服”一词似乎宽泛而模糊,其实,细加审视,层次还是分明的:最里层是已隶版图“犹视一体”的四十九旗,往外一层是称“国”称“部”“各守其地”的喇嘛、厄鲁特、喀尔喀,最外层是朝贡的“外国”(当然“外国”的内涵并不十分清晰)。与“外国”区别的喀尔喀、厄鲁特等,同四十九旗虽与清廷有远近之分,但同属“蒙古部落”,且“专设理藩院以统之”,而朝鲜国等“外国”事务则由“礼部”管辖,这足以证明清朝皇帝并未将尚未纳入版图的喀尔喀、厄鲁特等以“外国”视之。质言之,清初皇帝心目中中国与外国的界限是判然分明的。乾隆中喀尔喀、青海蒙古、西藏、厄鲁特、回部已陆续纳入国家版图,并取得与漠南蒙古等同、有如内地郡县的地位,中国概念的内涵和外延随着版图的确定和国家对边疆地区的有效管辖而最后确定下来。乾隆《会典》关于外国的表述,在“礼部·主客清吏司·朝贡”条下记“朝鲜、琉球、苏禄、安南、暹罗、西洋、缅甸、南掌”为“四夷朝贡之国”。乾隆中同为“外藩属国”的“西北番夷”[1][106]“哈萨克左右部、布鲁特东西部、安集延、玛尔噶朗、霍罕、那木干四城、塔什罕、拔达克山、博罗尔、爱乌罕、奇齐玉斯、乌尔根齐诸部落”,以其地缘关系附在奉旨增修的《理藩院·徕远清吏司》诸回城之后,文字的表述颇费斟酌,说嘉峪关以外诸回城“棋布星罗,同属内地”,说哈萨克、布鲁特等部则“列我藩服”[1][107]。“藩服”概念的内涵随着中国一词外延的扩大而逐步缩小,最后只留下了周边或海外“朝贡之国”;“中外”的使用,也由大中国框架下“华夷”,即“中国”与“四夷”对称,转化为大一统中国与外国的对称;“四夷”的称谓还保留下来,专门戴在了所有外国的头上;所谓“天子有道,守在四夷”,清朝皇帝把屏卫中国安全的“藩篱”已经推进到了中外边界之外,视毗邻的周边国家为“藩属”了。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出现了对中外边界如何认定的问题。最早是与“从古未通中国”[1][108]而由于迅速向东方扩张开始进入中国领土的俄罗斯划定中俄东段边界。乾隆中,随着平准大业的完成,“自古不通中国”的哈萨克等原与准噶尔毗邻的中亚各国陆续成为中国藩属国,这些国家与中国的边界具体如何划分?请看乾隆的有关谕旨。乾隆二十二年诫谕哈萨克阿布赉汗:“当知准噶尔全部悉我疆域,宜谨守本境,勿阑入侵扰;厄鲁特等或间有率游牧窜入尔境者,尔缚献首恶,收其属人,尚属可行。”[1][109]乾隆二十五年秋,又敕谕阿布赉汗,“戒其约束部众,勿侵入乌梁海,即如当年与准噶尔接壤时既有旧地向为准噶尔所取者,亦不得越境游牧”[1][110]。乾隆二十三年初冬,布鲁特入觐使臣恳请将特穆尔图诺尔赏给布鲁特,乾隆谕以“此地虽尔等旧游牧,久被准噶尔所侵,岂可仍视为尔土?但尔等既为臣仆,此地颇属宽闲,或附近游牧之处,酌量赏给,以裨生计,尚属可行。”[1][111]从中可以看出,乾隆确认并认真践行自守的中国疆界不是无限的,昔日准噶尔与毗邻中亚国家的边界,即为中国边界的最后的界限;另一方面,也要求对方国家约束部众,不得侵入中国领土。乾隆关于中国边界的立场是坚定的,也是合情合理的。
为什么准噶尔故地所至就是中国疆域的最后界限呢?因为清朝皇帝从来不把准噶尔等周边少数民族所建立的“国家”视为外国,准噶尔等周边少数民族也从来没有自外于“中华”。中国古代儒家“华夷之辩”的命题确有歧视“四夷”的糟粕,但正如唐人李大亮所言“中国百姓,天下本根;四夷之人,犹于枝叶”[1][112],古代有识之士从来都认为“四夷”和“中国”是同根共生、连为一体的一棵大树。乾隆确认中国边界的原则,从渊源上说,既传承和发扬了其列祖列宗的家法,又具有深厚的中国历史文化内向性的古老传统,事实上也与自古以来中国就是多民族国家的历史相符合。清朝皇帝推进的国家大一统事业不过是重整故国河山,把理应属于中国的土地和人民纳入中国的版图;一旦大一统实现,一旦大军在特殊情况下越界推进到外国境内并实现既定目标后,则立即主动撤军回到自我约束的中国疆界之内,而专注于国家疆域内的巩固与各民族的凝聚。当中国强盛的岁月,康熙谆谆告诫他的后世子孙:“外藩朝贡,虽属盛事,恐传至后世,未必不因此反生事端。总之,中国安宁,则外衅不作。故当以培养元气为根本要务耳。”[1][113]这段话说得何其好也!不仅足以廓清指责清朝对外侵略扩张种种说法的谬误,对后世之人也可谓明鉴高悬,警钟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