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同龢-陆胤:“清流”浮沉与近代学风——以张之洞学人圈的形成爲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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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陆胤:“清流”浮沉与近代学风——以张之洞学人圈的形成爲例(上)

【原文出处】《国学学刊》(京)2012年3期第132~141页
【作者简介】陆胤,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哲学系
【内容提要】清季张之洞任督抚时期,在其周边以昔日“清流”士人爲核心的学人圈子。张氏早年参与都下学人交游,光绪初加入“翰林清流”积极言事,奠定了此后学人圈的学派、政派意识。甲申(1884)中法一役,京朝“清流”遭到摧折,适值张之洞受命督粤,其幕府遂成爲“清流”人物聚集的渊薮。督鄂以后,“清流”背景促使张之洞系统在“洋务模式”之外别闢蹊径,将学术文教引入以器物爲主的早期近代化进程。戊戌(1898)前后,经过与康有爲、梁啓超等趋新势力的接触及冲突,武昌学人圈逐渐趋向稳健改革的政治认同。作爲清末文教改革的推动者,张之洞对“清流”势力的同情与援引,甚至影响到甲午(1894)以降地方督抚引导下士林学风的转移。
【关 键 词】张之洞/清流/幕府/近代学风
所谓“清流”,是古已有之的对清议集团的称呼,以朝臣(尤其是言官)犯颜直谏爲标誌,却也包含了东汉党锢、宋代太学生、明末东林党等泛化的士大夫言论势力。广义上的“清议”以太学、翰林院、书院等公私文教机构作爲联络场所,往往依托讲学、会课、社集等活动沟通声气,因而与学术风气变迁有着天然联繫。清代惩前明党争之弊,厉禁结党言事,朝中言路亦受压抑。但至道咸以降,不仅朝政日益窳败,内政外交的新状况更是层出不穷;加之太平天国之乱后朝廷权威跌落、汉臣督抚崛起,中枢感到有必要利用言路牵制疆臣,藉此营造再图振作的“中兴”氛围,遂使沉寂二百余年的言路得到复兴。
清季张之洞久任封疆,幕府人才称盛,随着政治、学术重心由京师向东南督幕的再度转移,逐渐在其周围形成了一个以同光之际“清流”士人爲核心的学人圈子。张之洞一派在体制内的文教建树,更注重学风、学制、文体等对士林社会有普遍影响的因素,其学术思想不具备趋新知识人的专业精神或超前意识,却能依靠“居高明之地”的顺势,集聚人才,蒸成风俗,使新知识、新经验得以在一番折衷妥协之后向士林社会推广。本文拟从“清流”浮沉与晚近学风转移关係的角度,考察晚清张之洞系统对“清流”势力的同情与援引,藉以揭示近代学术与政治互爲表裹之一侧面。
一、另一种中兴
外任督抚二十余年后,光绪三十三年(1907),张之洞重返京师,以军机大臣管理学部。笔记家言,某日学部尚书荣庆宴请张氏,言及顾、黄、王三儒业已从祀孔庙,外间复有曾国藩从祀之请,不意张之洞当即作色曰:“曾国藩亦将入文庙乎?吾以爲将从祀武庙……天津教案,曾国藩至戮十六人以悦法人,是时德兵已入巴黎,曾国藩尚如此,岂非须祀武庙乎?”此则材料真实与否有待考辨,却颇能描画同光清流一代对于道咸军功一代的自诩:除了洞察形势的后见之明,更重要的,乃是“文”对“武”、“儒臣”对“大臣”的心理优势。①
实则张之洞本人亦出身军功之家。其父于道咸之际知贵州兴义府,太平天国乱中办理团练、转战西南,与中兴名臣胡林翼、吕贤基、韩超等交游。故张之洞幼年的师承,颇带有曾、胡一派经世之学的气味。②然而,功名早达加上族兄张之万在朝中的人脉,却让张之洞从十六岁起就得以从西南兵间脱身,领略到都下学术的别样境界。
时值咸丰乱世,当曾、胡辈在长江上下用兵火锻造“中兴”之时,另一种学风上的蜕变也开始在京师酝酿。长年居京,熟于中朝掌故,且日后一度成爲张之洞幕僚的沈曾植,就曾从科场风气变化的角度,追溯这一潮流的兴起:
道光之季,文场戾契,颇有幽歧,其还往常集于津要之涂,巧宦专之。而公卿大夫方直者、举子谨厚步趋守绳墨者、士以学问自负者,恒闻风而逆加槟弃。其名士而擅议论者,尤干时忌,张石洲(穆)、张亨甫(际亮)之流,困踬当时,士林所共记也……盖自咸丰戊午以后,兹风乃殄,而后单门孤进,遗经独抱者,始得稍沾稽古之荣。至于同、光之际,二三场重于头场,则吴县(潘祖荫)、常熟(翁同龢)、南皮(张之洞)、顺德(李文田)迭主文衡,重经史之学,几复反乾、嘉之旧。③
道咸时代都下士人交游颇盛,或讲求理学、经济,或钻研边疆史地,或以诗古文相砥砺,却限于少数精英学者的圈子。④其时官场、科场晦涩依旧,被称爲“不白不黑、不痛不痒之世界”。⑤咸丰八年(1858)戊午,柏葰科场案发,大狱构兴,纔使“北闱积习爲之一变”。⑥同年六、七月间,潘祖荫、翁同龢出任陕甘乡试正、副考官,旋即外放学政,交卸后主持都下风雅数十年。到同治年间,张之洞、李文田等又相继外放。诸人在主试时,贬首场时文,重视二、三场之经文及经史时务策,流风所及,几乎有重返乾嘉学术盛世之势。沈曾植本人即爲此种科场新风尚的受益者,故数十年后犹津津乐道之。
翁同龢、潘祖荫以及小一辈的沈曾植等人,均出自京官世家,不仅官场人脉深厚,对数十年来的学风消息,亦了然于心。张之洞、李文田则生长边陲,得以预同光学术之流,除了自身的文采、学养,更有赖于科场因缘。张之洞早年便与常熟翁氏关係密切,翁同书爲其受业师,同书弟同龢、子曾源则爲其乡试同年。同治元年(1862)张之洞入都会试,早第的翁同龢已升任同考官,见场中一卷文字“二场沈博艳丽,三场繁称博引,其文真史汉之遗”,便“决爲张香涛”,继而知其不第,又爲之扼腕。⑦同治二、三年间(1863-1864),翁同书被劾下狱,张之洞曾往探看,并赋诗送其父子出戍新疆。⑧通过结交都下显宦,代撰章奏,张之洞在京城的“时名”雀起⑨,儘管有同治四年(1865)詹翰大考仅列二等第三十二名的挫折,仍然在两年后考差时,从拥挤的翰林班中脱颖而出,被派充浙江乡试副考官,旋又简放湖北学政。
晚清曾国藩、李鸿章幕下的士人圈子,确立于湘、淮军征战的年代,多以地缘或血缘关係爲纽带。后起的张之洞学人圈,则更看重“门第”、“科甲”、“名士”的出身⑩,起码在其前期,仍以张氏在京城的交游,以及其前后三次主试、视学建立起来的师生情谊爲基础。同治六年(1867)在浙江,张之洞多拔取朴学之士,内如袁昶、许景澄、陶模、孙诒让、谭廷献、沈善登、沈熔经等人,都与日后学人圈或幕府的建立有直接间接的关联。至视学湖北时,又与李鸿章相商,仿照苏州正谊书院课经古例,创立经心书院,专课古学。(11)张之洞汲汲求才的态度,颇有乾嘉老辈遗风,亦得到曾国藩等疆臣褒奖。(12)
同治九年(1870)天津教案发生,曾国藩“革府县以谢洋人”的解决方式引起士林非议,以曾氏爲楷模的中兴事业渐趋暗淡。与此同时,受益于戡定大乱后的承平气氛,都下学人的交游与清议却日益繁盛起来。是年十月,张之洞回京复命,寓南横街,与位于米市胡同的藤阴书屋相邻。藤阴书屋是潘祖荫的书斋,更是彼时京中金石学者的聚会之所。张之洞遂藉此结交潘祖荫、王懿荣、吴大澂、陈乔森一流金石学者,并与王、吴诸人一道爲潘祖荫编订《攀古楼款识》。(13)次年春,春闱甫毕,张之洞投书潘祖荫,以爲“目前四方胜流尚集都下,今番来者颇盛,似不可无一雅集”,拟以翁、潘爲主,邀集新进学人,款洽一日。最后则改由潘祖荫、张之洞二人主持,于当年五月初一日在龙树寺宴集。(14)事后张之洞致信潘祖荫,罗列当日到者十七人、约而不赴六人、欲约而不及者五人的名单,并依次注明各人所擅长的领域,涵盖了经学、史学、小学、金石、舆地、书画、古文、骈文等诸多方面。(15)通过此次雅集,年辈靠后的张之洞获得了与翁、潘不相上下的组织诗酒文会的资格。
同治十一年(1872)二月,曾国藩薨于江宁督署,这一年京城士人的交游唱和却臻于极盛。七月间,李慈铭致信友人,提及:“今春都下,文讌谠颇盛,消寒之后,继以春游,或排日以看花,或选寺而斗酒,寻极乐之柰树,访花之之海棠,觞咏偶停,策蹇亦出,量松报国,则朱育相从;品药天宁,则许询共坐。怅牡丹于崇效,玩丁香于悯忠。虽杖头或虚,而清谈不废……”(16)但若论与学风转移的关係,恐怕还当推这一年夏秋间潘祖荫发起的三次集会:先是在三月前后,吴大澂爲潘祖荫绘《藤阴书屋勘书图》(一说秦炳文绘),张之洞、董文焕、陈乔森、李慈铭及满洲藏书家锡缜各有题咏,多就潘氏隶籍吴县发想,叙述三吴学脉流入京师的过程。(17)继而五月中又有“消夏六咏”之唱和,分题拓铭、读碑、品泉(钱)、论印、还砚、检书,先后参与者有张之洞、王懿荣、严玉森、李慈铭、胡澍、陈乔森六人。至七月初五日,潘祖荫组织郑康成生日置酒展拜会,参加者除以上六人外,又增加陈彝、谢维藩、许赓扬、吴大澂、顾肇熙五名。(18)三次雅集的主题,明白宣示了同治末年京师士人的生活趣味与学术宗尚。
同光间,都下的学人唱和,往往在称颂京师承平盛事的同时,流露对东南文化遭受战乱破坏的惋惜,或慨叹“大盗毁江左,书种奄欲绝,天一既雨散,士礼久烟减”(19),或追述“当年劫火天四围,法物飘零愁惨凄,去年江上屡来往,文采亦逊乾嘉时”。(20)事实上,正是东南书种在劫火中的绝减,反衬了京师学术存亡续绝的意义;也正是戡平大难后的“中兴”氛围,使考订之学的回潮得免于无用之讥。同光之际的京师学术,作爲“厌乱”心态在文化上的表现,基本上是以“中兴”乾嘉考据学爲职志,相较于经世思潮涌动的道咸学术,反而有将学问进一步趣味化、专门化的趋向。其间风气的因革与扩散,恰如震钧在《天咫偶闻》中总结的:
方光绪初元,京师士大夫以文史、书画、金石、古器相尚,竞扬榷翁大兴、阮仪徵之余绪。当时以潘文勤公(祖荫)、翁常熟(同龢)爲一代龙门,而以盛(昱)、王(懿荣)二君爲之厨、顾。四方豪俊,上计春明,无不首诣之。即京师人士谈藐,下逮贾竖平準,亦无不以诸君爲归宿。厂肆所售金石、书画、古铜、瓷玉、古钱、古陶器,下至零星砖甓,无不腾价蜚声。而士夫学业,亦不出考据、赏鑒二家外。未几,盛司成有太学重刊石鼓文之举;未几,王司成有重开四库馆之请,盖骎骎乎承平盛事矣。(21)
此段文字涉及乾嘉以降京师学术的传承脉络,却未提及道咸时期张穆、沈矗、吴廷栋、梅曾亮、曾国藩诸公提倡的经世学风,连主张考订之学的祁寯藻、程恩泽等人都忽略不计。按照震钧的叙述,同光学术以翁同龢、潘祖荫二人爲领袖,直接乾嘉时代翁方纲、阮元一脉的考据、鑒赏之学,下啓光绪年间盛昱、王懿荣等新进学人,逐渐形成弥漫京师各阶层的谈艺风气,并以琉璃厂书画、古玩交易的繁盛爲其表徵。光绪二年(1876)缪荃孙进京,所见琉璃厂朱履杂沓的景象,正可旁证彼时京城学人圈的层级:“旧友日日来厂者,朱子清(澂,朱学勤长子)、孙铨伯(凤钧)、黄再同(国瑾)、沈子培(曾植)、子封(曾桐)、徐梧生(坊);若盛伯希(昱)、王廉生(懿荣),间或一至,来则高车驷马,未及门而已知。至潘、翁诸老,则专候厂友之自送,罕见莅肆。”(22)足见盛昱、王懿荣二人在光绪初年承上啓下的显赫地位。
光绪前期的京师学界有两件盛事:光绪十年(1884)七月,盛昱补授国子监祭酒,访问南学废坏荒堕之状况,一举而清除之;又从乙酉拔贡中补録诸生,“加膏火,定积分、日程,惩荒堕,奖勤朴”,命诸生分辑《通假彙编》,专取清朝经师成说,依照今韵排类,得二十余册,并撰校专门着作多种,继而率领诸生校改石经、重刻石鼓,都人诧爲盛事。(23)至光绪十五年(1889),王懿荣上奏请续修《四库全书》,并请将清代儒臣所撰十三经疏义颁布学宫,引起言官与学官之间的激烈辩论。(24)此前潘祖荫弟子汪呜銮重申许慎从祀之请(25),翁同龢又领衔奏请黄宗羲、顾炎武从祀。(26)盛、王二人致力于在官学系统中引进“国朝经师”的传统,正与翁、潘老辈提倡许郑之学、扩充儒学学统的努力一脉相承。
更重要的是,这一时期翩连而来的学人交游,助长了学术合作与专门研究的风尚。如果说潘祖荫《攀古楼款识》的成书,仍带有前代公卿招募学者从事编纂的遗风;那麽像王懿荣之最録《南北朝存石目》,题记中罗列前后十九年中“探索借读往返商榷者”、“考订违合剔抉幽隐”者、“亦尝有事于此”者共十六人,则大多爲同僚朋好之间的平等研讨。(27)彼时京师学人之间,藉助南城居住密迩之便,就共同关心的专题,业已形成一种相与讨论、互资镜鑒的学术空间。又如王懿荣家训饬子女:“于所嬉戏玩物,虽琐屑不使毁弃暴殄;内室所蓄书画、碑帖、墨本等物,盛夏时必手自抖晒,防蠹鼠极力,岁以爲常。儿女虽幼稚无知识,于文物戒不敢近也。”亦暗示从“玩物”到“文物”的观念变化。王懿荣在亡妻黄宜人行状中提到,自己“好聚旧椠本书、古彝器、碑版、图画之属,散署后必阅市,时有所见,归相对语,宜人则曰:‘明珠白璧,异日有力时皆可立致之,惟此种物事往往如昙花一现,撒手便去,移时不可复得,后来纵或有奇遇,未必即此类中之此种也。’好极力从臾,购之以爲快,以故裘葛钗钏往来质库,有如厨笥”云云,在《金石録后序》慨叹长物易失的言说传统之外,展现了汉学门第以得长物爲快的观念。(28)
张之洞与盛、王二人交谊甚深。光绪二年(1876)冬,更在四川学政任上迎娶了王懿荣之妹,在共同的学术好尚之上叠加了姻亲关係。后来张之洞外放疆臣,王懿荣在十数年间充当了张氏与京师学界联繫的纽带。公文旁午之余,张之洞也会致信王懿荣,询问京城学界的新动向。(29)然而,同光之际的京师交游,不仅孕育了专门之学与金石之诗,更从中滋长出一股清议的意气,盛昱、王懿荣均捲入其中,震钧将二人喻爲东汉党锢之“厨、顾”,诚爲恰当。(30)至于张之洞,则更善于呼吸领会时代风向,早在盛、王等人流连厂肆之时,便已从京城考据家队中淡出了身影。
二、作爲门面的“清流”
“不须远溯乾嘉盛,说着同光已惘然”。(31)同光之交都下的诗酒风流,爲此后数十年间学者、诗人追怀前朝往事提供了素材,后来人抱历史的同情,更推之爲乾嘉盛事之回复。然而,诗酒生涯的经济成本,及其所带来的社会问题,亦不容忽视。同治年间,由于军功势力在地方崛起,京官出路日益狭窄,沦爲冷秩。(32)像张之洞、李文田、王懿荣那样,能够?{藉一己才华攀援望族、补授优差者实占少数。(33)与之相对,长年的交游活动却养成了整个京官群体对住宅、姬妾、舆马、僕役、宴饮、歌郎、冶游、郊游、书画古籍、金石拓片等各方面享受的追求,由此带来中央机构腐化与京、外官勾结等问题,?被认爲是光绪时期京朝政治窳败的内因之一。(34)
清季游于京师的陈澹然,不仅“极厌考据及六朝人文”,并且平生“最诋翁叔平(同龢),次则张广雅(之洞)”(35),其笔下的同光学术,通过伶人的视角展开,自是另一副景象:
同治初,髮、捻渐平,京师无事。诸贵人务歌颂,饰太平,宴乐益盛,海内诸奇伶争入都,至则尽屈(程)长庚,称弟子。诸名士乃独工楷法,习词赋、时文攫高科,倨贵甚。上者乃或研训诂,穷性理,盗古文词相标榜,号曰“清流”。(36)
此处借用“清流”一词指代同治年间京师的交游群体,笼括了训诂、性理、古文辞三方面的士人。“清流”之“清”,不仅是“清议”,更指向京中“诸贵人”生活方式的“情閑”、“清祕”,属于较爲广义的用法。按照陈澹然的叙述,从同治到光绪四十余年间的士林社会,经历了“清流”、“敢谏”、“洋务”三个群体前后相继的过程:同治十年(1871)倭仁去世,“性理绝,而训诂、词章益胜,厠翰林、坊局、御史台,则务搜经史上自黄帝以来数千年治法,埋首习章奏,或乃劾权贵小者取直声,号曰‘敢谏’”;光绪十年(1884)中法战事起,“醇贤亲王锐志建海军,开津榆铁道,诸名士始采报说人疏章,号曰‘洋务’”。在陈澹然看来,从“清流”到“洋务”,其底色均爲沉溺训诂词章、“喜狎优伶相尔汝”的所谓“名士”,故亦统称爲广义上的“清流”。(37)
不过,对于光宣以至民国年间笔记、野史、小说中频繁出现的“清流”一词,更爲普遍的用法,却是指向陈澹然所说的“敢谏”。这种狭义用法最终进入了正史:
论曰:(黄)体芳、宝廷、(张)佩纶与张之洞,时称“翰林四谏”,有大政事,必具疏论是非,与同时好言事者,又号“清流党”。(38)
“清流党”之称,有“结党”、“朋党”、“党锢”的含义,很可能出自攻击“清流”者。(39)而与此同时,广义的“清流”用法并未消失,如翁同龢、李文田、沈曾植等人,在言事方面无甚可观,甚至成爲狭义上“清流”攻击的对象,却也被称爲“清流”人物。于是出现“南北清流”(40)、“前后清流”(41)等说法,将“清流”与南北、京外、帝后矛盾相联繫,恐怕也有?{和广、狭两种“清流”理解的考虑。
《清史稿》对于“翰林四谏”的归?{不尽準确,但张之洞在光绪初年逐渐疏离于翁同龢、潘祖荫的圈子,最终加入翰林言事一派,却是事实。一方面,可能由于张之洞意识到自身专门知识不足,在以金石学爲极则的翁、潘圈子中,难以争取到中心地位,故退而以激烈言事来博取新的声?名。(42)另一方面,更应出于张之洞自身的学术选择。早在与潘祖荫等讨论金石、之时,张氏就已流露对“许郑之学”的质疑(43),同治十一年(1872)题咏《藤阴书屋勘书图》,更将自家的治学取向表白无遗:
……我如邢劭不精详,懒捉秃管施雌黄。窥日观月各自快,未知南北谁短长。(44)
张之洞作诗长于用典,此处先用《北史》邢劭笑人校书事自嘲(45),继而化用《世说新语·文学》支道林语:“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观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46)虽强?{南北精、博之间,各有胜处,未较短长,但言下之意,显然更取“学寡而易核,易核而智明”的南人清通之学。(47)同、光之交,张之洞外放四川学政,拔取杨锐、王秉恩、廖平、宋育仁、吴谦、吴德潚等超卓干练之士,并组织编辑《书目答问》及?《輶轩语》。前者尚可视作京师论学之绪余,后者则面向士林社会中下层的诸生,二书均以实用爲準的。光绪三年(1877),张之洞入都复命,是年廷议穆宗升祔位次,乃详稽三代之制,爲潘祖荫代撰三议以进。陈宝琛在日后提到,张之洞“自是究心时政,不复措意于考订之学”。(48)
据说张之洞在光绪初年“颇讲理学,学术又一变”;(49)其集中致潘祖荫最后数函,大概也作于此间,有云:“今日必无党祸,何也?有清议然后有党祸,今也不然,毁誉杂糅,出主入奴而已;清流势太甚,然后有党祸,今也不然,偶有补救,互相角力而已。”按此信语气,似乎自居清议、清流之外,但反复辨别“无党祸”,又暗示潘祖荫确有提到张之洞与清流、清议结“党”的言论。(50)其时与张之洞交游,且以理学、清议着称者,包括张佩纶、吴可读、吴观礼及闽籍的陈宝琛、王仁堪、仁东兄弟等人,活动範围大概在南城丞相胡同、北半截胡同一带,与以米市胡同藤阴书屋爲中心的金石学人圈仅一街之隔。诸人不长于考订,而爱好吟诗、扶乩:“临乩者自称净名道人,盖康乾间诗人吴舍人泰来(原注:企晋)也。每临乩,辄与同人唱和,不爲休咎之占,而作韦弦之赠,唱酬甚伙。”(51)光绪三年张之洞回京后,与诸人接触增多,其人清议一“党”,或在此前后。而光绪四年(1878)以后张佩纶的日记中,时而能见到鑒赏金石的聚会,可知当时都中士人圈子并非界限分明,张之洞游走于二者之间,沟通了不同圈子的风气。(52)
有清一代,惩明季言论混淆之失,又挟其异族入主的戒心,前中期二百年间言路相当沉闷。时至晚清,在内外变局的压力下,破例之举层出不穷,清议势力兴起,同样突破了“以言爲忌”的祖宗家法。然而,清流中人不断突破祖制,试探言论限度,却又是爲了坚守其他各项祖制不受破坏。光绪五年(1879)三月,吴可读以震骇一时的“尸谏”,要求爲穆宗预定大统,即是针对慈禧太后在继位问题上的“破例”。“尸谏”之举极具表演性,吴可读事先準备好了棺椁、衣冠,并遗书示子,命其速速出京之先,须在“张香涛(之洞)先生、幼樵(张佩纶)、安圃(张人骏)前均致候”,慨叹“想如前时聚谈时,不可得矣”。张之洞此时已成爲吴可读等清议人物的密友,被托以身后之事。(53)更重要的在于,吴可读用“尸谏”挑战了清代宫廷政治最爲敏感的立储话题,也在最大限度上拉伸了晚清朝臣的言论空间,光绪初年喧赫一时的“翰林四谏”遂接踵而起。
北宋庆曆年间,欧阳修、蔡襄、王素、余靖四人任谏官,号称“四谏”。(54)至明成化时,又有“翰林四谏”之谓,指因言事而被黜之翰林院编修罗伦、庶吉士章懋、黄仲昭、庄昶四人。(55)至于晚清的“翰林四谏”,则异说颇多,张佩纶、陈宝琛、黄体芳、何金寿、宝廷、张之洞、邓承修等都曾被?{入。但张之洞、陈宝琛诗句中提到“四谏”,又皆自居其外。陈宝琛诗注且指出“文襄(张之洞)尚未在讲职”,不入“四谏”。(56)然则比之宋代“四谏”之全爲谏官,明代“翰林四谏”之仅爲编修、庶吉士,晚清“翰林四谏”的门槛更高,要求必?须是经过詹事府迁转而晋升“讲职”者,故其时张之洞与张佩纶私下有“言官不言、讲官尽讲”之戏目。(57)经过光绪五、六年(1879-1880)间针对崇厚订约之弹劾,张之洞迅速开坊晋升日讲起居注官、侍讲学士,正式加入翰林讲官主导言路的潮流。
“言官不言,讲官尽讲”,造成光绪初年清议有别于前代的若干特点:首先,清议产生于翰林讲官“清祕无事”的诗酒生涯,继承了同光之际都下学人的生活方式。张之洞、张佩纶等在言事之余,仍以金石、书画、版本、西北地理之学自娱,并将其与议政相结合,向经世的一面发挥,实可看作同治以来京师学术的扩张;与此同时,翁、潘一派主导的学术圈子依旧活跃,中如吴大澂、盛昱、王懿荣等人,亦是重要的清议分子。其次,相对于光绪中期以后“以駡洋务爲清流”的言官末流(58),翰林讲官品级较高,大多视野开阔,究心时务,既有与地方督抚及总理衙门进行直接交流的资格,也具备相关学养。如张佩纶与合肥李氏本爲世交(59),在京师鼓吹清议的同时,便已参画李鸿章在天津的洋务事业,往来书信颇多;又如陈宝琛在中法战争前“提倡清流”,“于洋务极意研究,曾借译署历年档案”,嘱人抄写。(60)当时尽有“洋务”、“军功”中人对“清流”的不满乃至非笑,但清流队中却不无依附、藉重洋务的心态,张佩纶甚至在书信中奉承李鸿章爲“清流争附”、“爱护清流”之人。(61)甲申(1884)年由盛昱一疏导致“易枢”事件,围绕主战、主和话题,李鸿章、醇亲王对朝中清议多有不满,而张佩纶此时的辩白则更值得玩味:
言论主战者多,转于和局有益,愿朝廷不以异议爲嫌。(原注:今日又言之兴献:作清流须清到底,犹公之谈洋务,各有门面也,一笑。)(62)
翰林清流不仅坚守理学原则,更好讲究纵横捭阖之术,中法战争时,便曾希望通过和、战两派默契配合形成有利的外交态势。“清流”、“洋务”,在张佩纶看来不过是对外的门面语,而非政治归属或学术取向的实质。故张佩纶的“清流”身份,并不妨碍其参与“浊流”李鸿章的幕府;张之洞也能以翰林清祕之官,成爲总理衙门备谘询的座上客。但另一方面,所谓“门面”又代表着群体发言的立场,必须贯彻到底,不能动摇,不容异类。翰林言事者身处京师士人交游的环境中,其上疏程序亦有如诗酒酬唱,通常由一人出奏,诸人附和,从而给外人造成翰林数人此唱彼和、迹涉朋比的印象。“壬午(1882)以后,言事者尚激切”,(63)奏章之间的前后唱和将言论不断推向极端,却未必符合各自治学、处世的本来主张。
当时爲此种“章奏唱和”最爲频繁者,端推张之洞、张佩纶、陈宝琛、宝廷四人的小圈子。四人皆投靠提倡理学的李鸿藻门下,与翁、潘汉学一派言事者有对峙之势。平日书信往来,多用暗语,嗤点朝臣,无所不至。其中张之洞、宝廷稍爲沉稳,张佩纶、陈宝琛则尤主激越。光绪六年(1890)张之洞致信张佩纶云:
橘洲(陈宝琛)诗昨日弟与偶斋(宝廷)争之,至暮不能得。偶斋但恳其停留熟思一日再缮,及今晨竟交卷矣。执事(张佩纶)与橘洲同床各梦,昨日之赞成,实爲鄙人意料所不及。他日设闻扶病阅卷者凄然不怡(眉批:扶病阅卷者谓皇太后),朝减一饭,公必然悔之。自恨愚诚有限,不足以动清听,惟有愧歉而已。公瑕有勇无谋,奈何奈何。(原注:橘洲亦无他,不过名心耳。)(64)
此札看似论诗,实则议政。当年十二月,东右门护军殴打太监,触怒太后,将置重典,张之洞、陈宝琛二人遂交章上奏请裁抑宦寺。陈宝琛附片措辞激烈,遭到张之洞反对,却仍在张佩纶鼓励下贸然上奏,一摺一片轰动一时,被称爲“真奏疏”。(65)其时诸人不仅在一起讨论奏疏,且有结课读史传,共同编辑《皇朝经世文续编》的打算,张之洞另有一信致张佩纶云:
昨夜思之,若欲有所撰述,他体裁皆不宜,拟爲《皇朝经世文续编》,止须搜罗五十年来奏疏吏牍,并近日名家文集,选择録之。此体有畔岸,而无偏倚,得尺则尺,渐次推广,可以求日进之功。惟奏牍须求诸枢曹、史馆、内阁、部署,及积年邸赧,亦不易耳。求之难而编之易,多雇钞胥足矣。然此体有今无古,若以古今通爲一书,思之未得其方,望阁下与伯潜(陈宝琛)见,商度见教爲幸。(66)
当时令清流中人感到烦恼的,乃是“考古”、“读书”与“经世”之间的关係。张佩纶希望能通过“考古”来寻求解决畿辅水利、厘金、东三省等现实问题,张之洞复信则指出此等皆“考今不考古”之事,只要“稽诸近日奏牍、访之故吏老兵,期于洞悉近日情形”即可,故有编辑《经世文续编》之议。但与此同时,张之洞也同意“经世之学,读官书,尤须读史传”,主张用计日程功之法看正史、《通鉴》、《通鉴纪事本末》、《通考》、《五礼通考》等史书、政书,每天限读一二卷,仿照《黄氏日钞》例作笔记。张之洞特别强?{“读书”与“考古”的区别:“读书可计日而毕,考一事不能剋期而得。”正是彼时内外局势的紧迫,促使翰林清流将治学领域从经学转向史学(乃至掌故经济之学),将治学方法从长年积累的“考古”转向计日程功的“读书”。(67)
然而,讲官出身的“清流”无论如何强?{经世致用,都还是书本工夫。由经入史固然较翁同龢、潘祖荫一派的考订之学向“时务”、“洋务”前进了一步,但研究《通考》、《五礼通考》、《新疆识略》、《蒙古游牧记》等(68),仍然不出道咸以后学人热衷三礼之学、边疆史地的趣味,却?始终与李鸿章、曾国荃等外官所熟悉的洋务实际有所隔膜。光绪七年(1881)张之洞莅任山西巡抚,从清流一变而爲督抚,议政立场便大爲转移。(69)而此时张佩纶致信李鸿藻,仍声言:“愿爲汲戆居中,不愿坡仙乞外也……窃谓留心时事者,到处可以历练,不留心者虽两司岂少颛顶者哉。”信末还再次强?{:“所最畏者出外”,可见清流中人对外官实务之抵触情绪。(70)光绪十年(1844)中法战争期间,或是震慑于前此“清流”竞言洋务的声名,或是枢臣有预谋的倾陷,张佩纶、陈宝琛、吴大澂等清流人物纷纷被外派会办防务,其言论、学术实践爲事?功,却因战事不利而沦爲举朝非笑的对象。
道咸时代,曾、胡、罗以书生行军成爲几代人的精神偶像;降至同光,张佩纶、陈宝琛却以书生带兵沦爲一时笑柄。同爲“书生”,都讲“经世”,所持之政术、学术、风俗实有云泥之别。光绪十四年(1888)三月末,故人宝廷致函张之洞,回顾“清流”前事,评点群伦,不禁爲之唏嘘:
回思昔年同人聚处京华,转眴风流云散,升沉各异。老夫子(张之洞)功业显着,年甫逾艾,建树有日,必成一代名臣,尚矣。漱兰(黄体芳)功业未必有成,亦可爲一代直臣。铁生(何金寿)生直臣,死循吏;亦不枉一世。伯潜(陈宝琛)半途生废,而年力尚强,独有后望,且归隐有资,不出亦可有山林乐。绳庵(张佩纶)有才不能自晦,遂不惜枉尺以求直,寻日后之功名未可致,当前诮谤,已不能免,徒使嫉之者快口,爱之者伤心。(71)
甲申中法之役后,陈宝琛遭罢黜归里,张佩纶获罪谴戍塞外,加上前此何金寿早逝,宝廷因?{船妓事自劾,翰林清流硕果仅存者,惟有外放疆臣之张之洞与居京退閑之黄体芳二人。宝廷出身宗室,早岁风流,晚年却较有理学气味,评论张佩纶“枉尺以求直”,当指其热心洋务、入李鸿章幕等事。
至六月间,宝廷再次致信张之洞,详陈病中研究宋学、天算的心得。关于天算,强?{必须“推算出一简实之法,藉可杜西人之妄口,解华人之大惑。不然,日久愈惑,将谓虽圣人亦不知天,以西人爲圣人,从此流弊不可胜言矣”。(72)然而,业已升任两广总督的张之洞却在回信中正告宝廷:“天算中法实不如西法,经解宋学实不如?汉学。”多年的外官阅历使张之洞突破了京官视野,而清流经验亦逐渐淡出到从事“时务”、“洋务”背后的义理、原则层面。如张之洞回信中所说:“若能通西法以得自强之术,博汉学以爲名理之资,是西法正爲中国所用,汉学正爲宋学所用。”(73)晚清督抚势力坐大,在处理地方实务时,不断面临“经”与“权”的抉择,与枢府、京官的矛盾亦随之扩大,不难推想张之洞外放疆臣后的立场移动。但在此语境下,进一步考虑沉澱到记忆深处的清流经验在此后应对近代新知、重构交际圈子过程中的潜在作用,则是更爲深刻的话题。(待续)注释:
①黄濬:《花随人圣盦摭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影印本,页192。光绪末年,黄濬就读于京师大学堂,该段记载,很可能出于当时北京新学界的传闻,有一定可信度。
②张之洞:《谒胡文忠公祠二首》其二,庞坚校点:《张之洞诗文集》卷三,诗集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页117。又张之洞自撰《抱冰堂弟子记》:“经学受于吕文节公贤基,史学、经济之学受于韩果靖公超,小学受于刘仙石观察书年,古文学受于从舅朱伯韩观察琦。”见苑书义、孙华峰、李秉新主编:《张之洞全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以下简称“河北版”),页10631。
③《沈子敦先生遗书序》,见钱仲联辑録:《沈曾植海日楼佚序》(上),《文献》1990年第3期,页185。
④参见楚金(瞿兑之):《道光学术》、《道光学术余议》,《中和月刊》第1、9期,1941年1月、1944年9月。
⑤此爲咸丰三年(1853)曾国藩的观察,多次见于其书信中,参见《与刘蓉》(咸丰三年十月十五日)、《复龙啓瑞》(同年十二月十六日)、《复黄淳熙》(同年十二月),分别载《曾国藩全集·书信一》,长沙:岳麓书社,1994年,页292、414、431等处。
⑥《清史稿》卷一百八《选举三·文科》。按柏葰案实有肃顺清除异己的政治背景,但“自嘉道以来,公卿子弟视巍科爲故物”,戊午科场案在客观上的确起到了肃清风气的作用。参见赵尔巽等:《清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页3156。
⑦陈义杰整理:《翁同龢日记》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同治元年(1862)三月二十五日、四月初六日条下,页196、199。
⑧参见张之洞:《送同年翁仲渊殿撰从尊甫药房先生出塞》,载《张之洞诗文集》卷二,诗集二,页31。
⑨李慈铭:《孟学斋日记》甲集首集上,同治二年(1863)四月廿四日条下:“探花张之洞,直隶南皮人……壬子解元,少年有时名,闻其诗、古文俱有法度。近日刘其年劾吴台寿一疏,传出其手,笔力固可喜也。”见《越缦堂日记》,扬州:广陵书社,2004年影印本,第4册,页2338。
⑩陈锐《衮碧斋日记》:“张文襄用人成见甚深,及所甄録,一门第,二科甲,三名士。晚年提倡新学,兼用出洋学生,捨是无可见长矣。”转引自汪国垣:《光宣以来诗坛旁记》,《汪辟疆说近代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页167。
(11)李鸿章:《复张香涛学使》(同治八年七月),吴汝纶编:《李文忠公朋僚函稿》卷第十一,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32种,台北:文海出版社,1967年影印本,页746。
(12)参见曾国藩:《复许振祎》(同治十年十一月十一日),《曾国藩全集·书信十》,长沙:岳麓书社,1994年,页7579。
(13)许同莘《张文襄公年谱》卷一同治九年条下,1939年南皮张氏舍利函斋武昌铅印本。张之洞爲潘祖荫撰书事,尚可参看潘祖荫《攀古楼款识自序》(载潘祖年编《潘文勤公年谱》同治十一年条下,光绪间刻本)及刘声木《苌楚斋三笔》卷六“潘祖荫撰述及轶事”条(见刘笃龄点校《苌楚斋随笔》页597,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
(14)张之洞:《致潘伯寅》第一通,河北版《张之洞全集》第12册,书札一,页10100。张之洞在本年四、五月间一共写了七封信给潘祖荫,商讨此次雅集事宜。
(15)张之洞:《致潘伯寅》第七通(同治十年五月初二日)附有名单,见河北版《张之洞全集》第12册,书札一,页10103~10104。
(16)李慈铭:《致孙子九汀州书》,载《桃花圣解盦日记》己集同治十一年(1872)七月初二日条下,《越缦堂日记》影印本第8册,页5440。地名下划綫爲笔者所加,原文小注略。
(17)参见李慈铭《桃花圣解盦日记》戊集同治十一年(1872)三月二十日条下(《越缦堂日记》第8册,页5314)、张之洞《潘侍郎藤阴书屋勘书图歌图爲秦谊亭作》(《张之洞诗文集》卷二,页53-54),锡缜、李慈铭诗亦载杨锺羲《雪桥诗话续集》(石继昌等整理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1年)卷八,页501~502。
(18)据李慈铭《壬申七月五日郑司农生日集潘侍郎郑盦记》,附载《桃花圣解盦日记》己集同治十一年(1872)七月二十七日条下,见《越缦堂日记》影印本第8册,页5462~5465。
(19)张之洞:《和潘伯寅壬申消夏六咏·检书》,《张之洞诗文集》卷二,诗集二,页62。
(20)严玉森无题诗,载《壬申消夏诗》,丛书集成新编影印《滂喜斋丛书》本,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6年,页307。
(21)顾平旦整理:《天咫偶闻》卷三,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页71(标点有所?{整)。
(22)缪荃孙:《琉璃厂书肆后记》,见孙殿起辑:《琉璃厂小志》,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页105。
(23)参见盛昱:《与张制军书》、杨锺羲:《意园事略》,分别载盛昱:《意园文略》卷一及附録,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567册影印宣统二年(1910)金陵刻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页247~248、266~268。
(24)参见王懿荣:《四库全书恳恩特饬续修疏》、《胪陈本朝儒臣所撰十三经疏义请列学官疏》,吕伟达主编:《王懿荣集》卷一,济南:齐鲁书社,1999年,页29~34。
(25)参见张之洞:《致潘伯寅》(光绪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河北版《张之洞全集》第12册,书札一,页10107。据张寿安的考察,争取许慎从祀的运动始于乾嘉时期,以陈鳣、任兆麟等人爲代表,至光绪元年(1875)汪鸣銮再次奏请,次年获准正式入祀。参见张寿安《打破道统 重建学统——清代学术史的一个新观察》,载《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52期(2006年5月),页75~79。
(26)参见翁同龢等于光绪十二年(1886)二月十五日所上《遵议黄宗羲等从祀文庙摺》、《遵议先儒黄宗羲顾炎武从祀疏》。光绪十一年(1885)江西学政陈宝琛率先上奏,请以黄宗羲、顾炎武从祀,次年内阁会议,遂有此一摺一疏。当时列衔者,尚有潘祖荫、周家楣、孙诣经、孙家鼐、盛昱、龙湛霖六人,但最终并未获准。见谢俊美编:《翁同龢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页47~50。
(27)王懿荣:《〈南北朝存石目〉叙例》,见《王懿荣集》卷一,页81~82。
(28)王懿荣:《诰封宜人元配蓬莱黄宜人行状》,《王懿荣集》卷二,页92~93。
(29)如光绪十七年(1891)前后,张之洞致信王懿荣,打探杨守敬在日本所购书,见《与王廉生》第八通,河北版《张之洞全集》第12册,书札一,页10127。
(30)《后汉书》卷六十七《党锢列传》:“自是正直废放,邪枉炽结,海内希风之流,遂共相标榜,指天下名士,爲之称号:……次曰‘八顾’……次曰‘八厨’……顾者,言能以德行引入者也……厨者,言能以财救人者也。”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页2187。
(31)陈宝琛:《瑞臣属题罗两峰上元夜饮图摹本》,《沧趣楼诗集》卷六,见刘永翔、许全胜校点:《沧趣楼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页133。
(32)张佩纶:《复宗载之姊丈》:“京秩无不高寒……惟同年世好有外任者,相率爲馈岁之举,美其名曰炭敬,上至宰相、御史大夫,莫不恃此敷衍,冷官滋味,岂复可耐?”《涧于集》书牍卷一,《续修四库全书》第1566册影印1926年张氏涧于草堂刻本,页410下。
(33)关于翰林简放学差前后的境遇差别,参见何刚德:《春明梦録》,柯愈春等整理:《话梦録 春明梦録东华琐録》,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5年,页88。
(34)参阅张德昌:《清季一个京官的生活》,香港:香港中文大学,1970年,页52~57。
(35)此爲其友人陈衍评语,见《石遗室诗话》合订本卷七,《民国诗话丛编》第一册,页106。
(36)陈澹然:《异伶传》,载张次溪辑:《清代燕都梨园史料》下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页727。
(37)当时也有将“清流”与“名士”分开的用法,如前揭何刚德《春明梦録》:“甲申时之清流,甲午之名士,皆翰苑高才也。”见《话梦録春明梦録东华琐録》,页77。用“清流”指张之洞、张佩纶、盛昱一代,用名士指沈曾植、张謇、梁啓超一代。杨国强《晚清的清流与名士》一文正是以这一划分爲基础,讨论二者的关联与背离,见其所着:《晚清的士人与世相》,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页146~214。
(38)《清史稿》卷四百四十四,页12460。
(39)王维江在《谁是“清流”》、《从“清流”到“清流党”》二文中分析了清末民初作爲政治现象的“清流”,分别载《史林》2005年第3期、2006年第1期。
(40)南、北清流之说,大抵以“四谏”诸人爲“北党”,李鸿藻爲领袖;以李慈铭、盛昱等爲“南党”,翁同龢爲领袖。此说实源自甲申(1884)前后军机处汉大臣的南、北之争,胡思敬《国闻备乘》卷二“南党北党”条、陈衍《石遗室诗话》卷十一“张广雅诗纪晚清党争”条等均曾论及。至民国间,在刘成禺《世载堂杂忆》的“龙树寺觞咏大会”条下,遂演爲“南北清流”之争夺。参见钱实甫点校:《世载堂杂忆》,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页89。
(41)前、后清流之说,至少有两种:1)以“南北清流”说中之北党爲“前清流”、南党爲“后清流”,如黄濬即认爲:“当时朝中名士,前一辈清流,若张孝达(之洞)、张绳庵(佩纶)等,皆与高阳(李鸿藻)善;而稍后进者,若张季直(謇)、沈子培(曾植),则与常熟(翁同龢)善。”参见《花随人圣盦摭忆》,页55~56。2)以同光之间(不论南北)爲清流前期,光宣之间爲清流后期,如陈寅恪《寒柳堂记梦未定稿》。参见《寒柳堂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页191~192。
(42)《续修四库全书提要》史部“广雅堂论金石札五卷”条:“之洞于金石之学本非专门,故其所论不能尽中肯綮。”附载河北版《张之洞全集》第12册,页10779。
(43)张之洞《论金石札二·金文杂说·致潘祖荫》云:“今日号称爲许、郑之学者,谓爲颂扬许、郑之学则可,何尝有讲求许、郑之学者哉。(原注:讲经学而名曰汉学,已偏矣;讲汉学而名曰许、郑之学,尤隘也。此皆省事自便之道,非实事求是之道也。)”又《读经札记二·汪拔贡述学》云:“……将谓孔孟大道、许郑儒宗,但解编纂《说文》、绘画《三礼图》而已乎?(原注:此二事在今日陋俗则爲甚难,在汉儒止是入门功夫耳。)不惟谬议圣传,抑亦厚诬漠儒之甚矣。使后世以汉学爲诟病者,此辈(汪中)之罪也。”见《张之洞全集》第12册,页10388、10025。
(44)张之洞:《潘侍郎藤阴书屋勘书图歌图爲秦谊亭作》,《张之洞诗文集》卷二,诗集二,页53~54。
(45)《北史》卷四十三邢劭本传,见李延寿等撰:《北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页1593。
(46)见余嘉锡:《世说新语?{疏》,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页255~256。
(47)袁昶《广雅碎金校语》于此诗题下注云:“此丹经万卷,不如守一之意……指约而易掺,可爲驰骛无涯之智,薄暮不知所止泊者,脑后下鍼。”附载《广雅碎金》卷末,《丛书集成初编》,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页92~93。
(48)见许同莘《张文襄公年谱》卷一,光绪三年条下。
(49)谭献日记光绪四年(1878)十月二十日条下引樊增祥来书语,见范旭侖、牟晓朋整理:《复堂日记》,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页281。
(50)张之洞:《致潘伯寅》,河北版《张之洞全集》第12册,书札一,页10118~10119。原文小注略。
(51)见张允侨《闽县陈公宝琛年谱》光绪三年条下,附载前揭《沧趣楼诗文集》下册,页701。
(52)张佩纶《涧于日记》(台北:学生书局,1966年影印本)光绪四年(1878)十月十四日:“夜孝达(张之洞)招饮,蹔过伯潜(陈宝琛),至孝达斋已月上矣。同集者汪柳门(鸣銮)、吴清卿(大澂)、顾皡民(缉熙)及余叔侄,曾君表(之撰,曾朴父)后至,观清卿所藏薛氏钟鼎款识拓本。”其中汪、吴、顾三人均爲潘祖荫圈子的活跃人物。
(53)吴可读诀儿书,载《花随人圣盦摭忆》,页132~134。
(54)《欧阳文忠公集》(四部丛刊影元刻本)附録卷第五欧阳发等撰《事迹》:“既而有诏,百官许上封章言事。公(欧阳修)上疏言三弊五事,力陈当时之患。仁宗增谏官爲四员,先公与蔡公襄、余公靖、今致政王尚书素同时迁用。”然则所谓庆曆“四谏”,乃起于制度上的施设,而非时人泛称。但因四人均能直谏,后来遂有“庆曆四谏官”之目。如刘克庄《劝学》诗便有“新擢咸淳两台端,可继庆曆四谏官”句。见《后村集》卷三十五,四部丛刊影旧钞本。
(55)见《明史》卷百七十九章懋本传,张廷玉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页4751。
(56)参见张之洞:《寿黄漱兰通政六十》、《拜宝竹坡墓二首》,《张之洞诗文集》,页128、149。陈宝琛《吴柳堂御史围炉话别图爲仲昭题》:“同时四谏接踵起,欲挽清渭澄浊泾。”句下原注:“时称张(佩纶)、宝(廷)、何(金寿)、黄(体芳),文襄(张之洞)尚未在讲职也。”《沧趣楼诗文集》上册,页167。
(57)张佩纶《复宗载之姊丈》:“前者家兄书来,云胡介卿回浙,有‘言官不言,讲官乱讲’之?{。其实此二语本香涛前辈与弟戏词,乃云:‘言官不言,讲官尽讲。’都人遂以‘雨师勿雨,风师多风’属对,妄爲传播,并非事实。”见《涧于集》书牍卷一,页413下。
(58)甲午战争后,吴汝纶致信陈实箴,有云:“近来世议,以駡洋务爲清流,以办洋务爲浊流。”另一函又云:“中国不变法,士大夫自守其虚骄之论以爲清议,虽才力十倍李相,未必能转弱爲强。”可见时人已将“清流”作爲“洋务”、“变法”的对立面。见吴汝纶《与陈右铭方伯)(光绪二十一年闰六月十一日)、《答陈右铭》(闰六月十二日),施培毅、徐寿凯校点:《吴汝纶全集》第3册,合肥:黄山书社,2002年,页103、105。
(59)张佩纶《涧于集》诗集卷二有诗题曰:“少荃夫子(李鸿章)六十生日,敬不举觞,礼也。佩纶与公累世通家,雅托密契……”(页87下)
(60)见何刚德:《春明梦録》,《话梦録 春明梦録 东华琐録》,页85。
(61)参阅张佩纶:《致李肃毅师相》,《涧于集》书牍卷一,页424下。
(62)张佩纶:《致李肃毅师相》(甲申),《涧于集》书牍卷三,页482上。着重号爲笔者所加。“兴献”指醇亲王,因其爲德宗本生父,用明世宗“大礼议”事影射。
(63)杨锺羲:《雪桥诗话》卷十二,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9年,页594。
(64)张之洞:《致张幼樵》,载《张文襄书札》(抄本),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藏档案(以下简称“所藏档”):甲182-371。该信抄本天头有编集者眉批:“此似谓陈弢庵参内监事。”按此册档案全部抄録张之洞致张佩纶书信,时段在光绪初年至十六年(1890)间,而尤多收録光绪五、六年前后张之洞与张佩纶、陈宝琛关係密切时信件。
(65)此事本末,许同莘《张文襄公年谱》言之甚详,参见该谱卷一,光绪六年十二月条下。
(66)张之洞:《致张幼樵论学三札》其二,载前揭《张文襄书札》(抄本)。按此三函亦被黄濬收入《花随入圣盦摭忆》,略有删节,见该书影印本,页303~304。
(67)见张之洞:《致张幼樵论学三札》其一。稍早张佩纶在书札中声言:“以目下时会而论,作经生不如究史学,究史学不如讲求掌故,练习时务。”见《致宗载之姊丈》,《涧于集》书牍卷一,页412上。
(68)张之洞《致张幼樵》(又):“《新畺识略》暨条约各种,并《蒙古游牧记》,望借一检爲幸。”载前揭《张文襄书札》(抄本)。
(69)比如光绪十年(1884)中法战争时,张之洞虽亦主战,但其理由已迥异于朝中清议,光绪十年(1884)二月十二日《致张幼樵》云:“中外兵事,鄙意与尊意及京朝诸言事者,迥然不同。诸公意谓法不足畏,我易胜法;故纷纷主战。鄙人则明知法强华弱,初战不能不败,特非战不能练海防,非败不能练战。”见河北版《张之洞全集》第12册,书札一,页10152。原文小注略。
(70)张佩纶:《致李兰孙师相》(光绪八年),《涧于集》书牍卷二,页460下。
(71)宝廷:《致张之洞二通》其一,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原件:SB/818.179/1332:7。
(72)宝廷:《致张之洞二通》其二,出处同上。
(73)张之洞:《致宝竹坡》,河北版《张之洞全集》第12册,书札八,页10343~103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