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王恩田:Ⅱ簋铭文辨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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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王恩田:Ⅱ簋铭文辨僞


Ⅱ簋铭文辨伪
首发
王恩田
今年元宵节前夕,友人来寒舍看望,并出示网上所传一件待售的铜簋(图一)。从器形看应是西周早期的,看不出什么毛病。但铭文不成句读,错字连篇,一望可知应是粗通金文,从金文字书中寻章摘字,杂凑成篇的伪作。2月9日上午,友人告知,此器已于春节前成交。当看到王宁先生的论文中所附的Ⅱ簋铭文彩色照片,乃大惊,这不就是友人出示的那件待售的铜簋吗?
从王宁先生的论文[1]中获悉,这件铜簋首见于《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续编》,编号0420。并且得知李学勤先生已有专文讨论[2]。李先生的论文于近日才有幸得以拜读。李文说“簋的铭文都是非常特殊,字数不多而不落陈套”。“陈套”是贬义词,指铜器铭文的内在规律,如文例、章法布局、字体字形等等。既然簋的铭文“不落陈套”,那么“否定的否定是肯定”,就一定是精品了。这是值得讨论的。
现把李先生的铭文隶定按通行字录下:
子,壬辰彡(肜),Ⅱ咸播王赏,
乍(作)父辛
考古-王恩田:Ⅱ簋铭文辨僞彝,才(在)十月,
隹(惟)王八士
考古-王恩田:Ⅱ簋铭文辨僞(听)用祀彡(肜)。
李先生说“这个‘子’字并非像其他一些铭文一样是作器者的族氏。在考释鹿邑太清宫周初大墓青铜器铭文时,我提到过,当时有些器铭中的‘子’是与该器所祀亲长(父或母)相应的亲称。在0420簋铭里,这个‘子’就是与下文所说‘父辛’相对应的”。
按:李先生把鹿邑太清宫西周大墓铜器铭文释为“长子口”,把“长”读作长幼的“长”,即大儿子[3]。与李说相左,余则释为“微子口”,认为“微”即《史记?宋世家》:周公“乃命微子开代殷后,奉其先祀……国于宋”的微子封宋的“微”。鹿邑大墓中与“微子口”铭文共存的“子”字铭文,应是族徽,也是殷人的姓。来源于殷人始祖契,其母简狄吞玄鸟卵“因孕生契”的感生传说,“子”与“卵”同物而异名。由此而“赐姓子氏”(《史记?殷本纪》)。鹿邑大墓中有“子”字族徽,证明墓主与殷王相同,都是子姓[4]。此后,又进一步证明,鹿邑大墓铜器铭文中的“子口寻”,即《礼记?檀弓上》中的微子之孙腯[5]。李先生释鹿邑大墓铜器铭文“微子口”的“微”为“大儿子”的看法显然是错的。把Ⅱ簋铭文开头的“子”释为与“父辛”相对应的“亲称”,恐怕也有问题。在商周金文中,没有不加谓语,单独使用一个“子”字构成句型的先例。
李先生说“‘壬辰肜’,是指在壬辰日举行肜祭。按《尔雅?释天》载:‘绎,又祭也。周曰绎,商曰肜,夏曰复胙。郭注:‘祭之明日寻绎复祭。’……0420簋铭讲‘壬辰肜’,壬辰的前一日是辛卯,可以推想所祭的很可能就是父辛”。
按:“壬辰”可以视为表示时间的干支,也可以是人名。例如参加召陵盟会的蔡庄侯,名“蔡甲午”(《左传?定公四年》),就是以干支为名的。因此,“子壬辰”,不必逗开,可连读。既可以解“子”为殷人的姓,壬辰为私名。也可解“子”为爵称,壬辰为私名。如果“子”是族名,“壬辰”是人名,而商代人名、族名、地名三位一体。人名也可以是族名。“子”与“壬辰”族显然可以组成多子族复合族徽。余有专文讨论[6],兹不赘述。这要比李先生的解释合理些。
再者,“彡”是周祭五种祭祀中的祭名。彡祭的前面或后面都必须加先王或先妣名。如“甲辰彡大甲”(《合集》35534),“王宾大甲彡日”(《合集》35512)。或放在铭文末尾,如“在二月遘祖乙彡,惟王九祀”(《合集》37852)。在甲骨文、金文中彡祭从不单独使用。簋铭“壬辰彡”一语显然是臆造的。而“肜”仅见于《商书?高宗肜日》。罗振玉释彡为《书?高宗肜日》之肜。董作宾释彡为鼓声,都是错的。李先生接受罗说,把彡与肜相混淆是不可取的。唐兰认为
考古-王恩田:Ⅱ簋铭文辨僞、彡略有区别,其实是一个字。孙诒让释
考古-王恩田:Ⅱ簋铭文辨僞为酒,董作宾在《殷历谱》中迳隶
考古-王恩田:Ⅱ簋铭文辨僞为酒。都是对的。确切地说,彡是
考古-王恩田:Ⅱ簋铭文辨僞字省文,而
考古-王恩田:Ⅱ簋铭文辨僞则是酒的本字[7]。但有时
考古-王恩田:Ⅱ簋铭文辨僞与彡可以叠用。如“贞:甲申
考古-王恩田:Ⅱ簋铭文辨僞彡自上甲”(《屯南》2911)。前者为名词,后者为动词,意为卜问以酒彡祭上甲是否吉利。此外,甲骨文中的“册”字也有名词与动词叠用的例证。[8]
李先生认为Ⅱ为器主,“也便是肜祭的主持者。‘Ⅱ咸播王赏’为一句。‘咸’,《尔雅?释诂》云:‘皆也。’是说器主于肜祀时陈列王赏赐的物品以告神。铭文接着说:‘乍(作)父辛彝’,是铸作这件簋,作为纪念。从这一点可知,Ⅱ的这次肜祭不比寻常,有着特别值得称述的意义”。
殷商卜辞中形形色色的祭祀,难以数计。陈列“告神”的“物品”不外乎牛羊豕牲和羌人之类的战俘。但绝对没有“肜祀时陈列王赏赐的物品以告神”的例证。而且在“王赏”的后面必须加补语。如“王赏旨贝廿朋”(《集成》2628).“王赏姒瓦在寝”(《集成》9098)。簋铭“王赏”后不加补语,不符合“陈套”,是可疑的。
李先生说:“0420簋铭的第三行,即‘惟王八士(听)用祀肜’这八个字,乍看是不容易理解。《铭释》疑为文字错乱,我个人的想法是,簋铭第三行这一句系记事之辞,文字没有错乱,也与历日无关。‘八士’一词,见于《论语》的《微子》篇:‘周有八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騧。’……‘惟王八士’的‘王’应系当时的周王,最可能是周武王。‘听用祀肜’,‘听’的意思是同意、许可,这是说对‘八士’的祭祀,允许施行隆重的肜祭。簋的器主Ⅱ受此荣宠,对‘父辛’实行肜祀,‘父辛’应属于‘八士’之列。”
按:《论语?微子》中所说的“周有八士”,并没说是周文王有“八士”。也没有说武王有“八士”。《书?君奭》在谈到文王之臣时说:“有若虢叔,有如闳夭,有若散宜生,有若泰颠,有若南宫括”等五人。由于虢叔早死,故而《君奭》又说:“武王维兹四人。”这与李先生推断簋铭“惟王八士”的“王”肯定是武王的说法,是不符的。李学勤先生又说:“近期曾侯与编钟在湖北随州发现,学者论其铭文多指出‘八士’中的‘伯适’确系南宫适。”对此说的注解说是“李学勤《正月曾侯与编钟前半详解》,《中原文化研究》2015年4期16~20。”其实,论证“伯适”确系南宫适的“学者”,不是别人,正是在下。我曾考证《君奭》所说的文王、武王之臣南宫适,也就是曾侯与编钟铭文中的“伯括上庸”。“佐佑文武”中的“伯括上庸”,即《君奭》中文王、武王良臣南宫括。庸通容。名上容,字伯括。与孔门弟子南宫括字子容,系重名。[9]
既然“周有八士”中的“伯适”就是文王、武王的重臣南宫适,但却不包括文王、武王的其他重臣:虢叔、闳夭、散宜生、泰颠。有理由认为“周有八士”中的两位“伯”、两位“仲”、两位“叔”、两位“季”的人名,是可疑的。此外,“周有八士”中的“伯达、伯适”和“仲突、仲忽”,说明这两组并不都是兄弟关系。因为同一个父亲,不可能有两个其字为“伯”的大儿子,也不能有两个其字为“仲”的二儿子。而古人观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左传?成公四年》);“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左传?僖公十年》)。Ⅱ(听)簋的器主有什么必要对这八位并非同族的“周有八士”“施行隆重的肜祭”?再者,“父辛”是庙号,是共名。商代任何贵族都可以有其父庙号为“辛”者。有什么证据认为簋铭的“父辛”应属于“八士”之列?
其实,簋铭末尾的一句话“惟)王八士
考古-王恩田:Ⅱ簋铭文辨僞(听)用祀彡”疑点最大。《铭续》疑为文字错乱。在“备注”中指出:“最后一句似可读为‘惟王八祀,士
考古-王恩田:Ⅱ簋铭文辨僞(听)用彡(肜)。”就是说把“祀”字提前,与“士”字对调。把“惟王八士”换成“惟王八祀”,的确很通顺。但“惟王八祀”后“士听用彡(肜)”,是什么意思?彡是祭名。士听这个人用“彡”祭祀谁?甲骨文、金文中从没有过这样的文例。
李学勤先生设想将第三行中间的“士听用”三字抽出,移到第二行上端,这样,第二行称为“士听用作父辛
考古-王恩田:Ⅱ簋铭文辨僞彝”似更通顺,而第三行剩下“惟王八祀肜”,文例同于商末习见的历日,这件簋铭所见月日,似可理解为王八祀十月壬辰肜日。
李先生对簋铭的改动,显然要比《铭续》“备注”来得合理。可惜,伪作者不懂得商末的“文例”和“历日”,才臆造出这类不伦不类、文字错乱的赝品。但李先生遂即又推翻了上述改动。认为这样的改动与帝乙、帝辛八祀的周祭祀谱不合。是的,正是由于作伪者没有读过《商代周祭制度》之类的着作,恐怕也未必能够读懂,才犯有这类低级错误。不过,《铭续》和李先生种种纠错的设想,恰好证明铭文末尾这八个字应是胡编乱凑的伪作。
还应指出,簋铭“
考古-王恩田:Ⅱ簋铭文辨僞”字不从“酉”,而从“其”,月字中不加竖画,而加点。两个“彡”字的笔画平而不斜,等等,都是臆造的错字。“壬辰”二字平列,在商周文字中没有这样的写法。铭末“祀彡”二字,是从甲骨文、金文的记时词语中挪用的。但“祀”字前面不加年数,而加“用”字,露出了作伪的马脚。总之,Ⅱ簋铭文是一篇水平低劣的伪作。李先生大可不必为之弥缝开脱。
从器物照片看,Ⅱ簋有可能是真器。但未经目验,不敢贸然定夺。如是真器,则Ⅱ簋应是真器后刻铭文。古人铸器,意在铭功记赏。但不少铜器都没有铭文。如近年来发表的河南商丘出土的西周铜簋,就是没有铭文的。[10]
铜器作伪的手段之一是利用真器加刻铭文。一旦加刻铭文,即可利市百倍。例如我曾指出吴云《两罍轩彝器图释》和容庚《商周彝器通考》着录的鹰首提梁壶(简称荷壶)上的铭文是后刻的,其作伪的蓝本即《西清古鉴》中的荷尊[11]。此后读到陈介祺与吴云的通信,才知道荷壶作伪的真正蓝本是吴式芬收藏的荷卣(《集成》5339)。而且还可以知道作伪者是苏州顾湘洲[12]。其伪刻铭文之精彩,足以乱真。与Ⅱ簋拙劣的伪刻铭文相去堪称天渊之别。
我不是铜器辨伪专家,只能说是爱好。以上一知半解的“井蛙”之论,容有不当,祈专家不吝教正。

考古-王恩田:Ⅱ簋铭文辨僞



[1] 王宁《新见Ⅱ簋与相关问题讨论》,复旦网2017年2月8日。
[2] 李学勤《新见Ⅱ簋与“周有八士”》,《中原文化研究》2017年1期。
[3] 李学勤《长子、中子和别子》,《故宫博物院院刊》2001年6期。
[4]王恩田《鹿邑太清宫西周大墓与微子封宋》,《中原文物》2002年4期。
[5] 王恩田《鹿邑微子墓补证——兼释相侯与子口寻(腯)》,《中原文物》2006年6期。
[6] 王恩田《多子族复合族徽举例》,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高明先生九秩华诞庆寿论文集》科学出版社,2016年12月。
[7] 王恩田《周祭卜甲复原与帝辛廿祀祀谱——兼说彡为祀首》,(台)《中国文字》39期,台北艺文印书馆,2013年12月。
[8]王恩田《甲骨文中的位祭》,《中国文字》新24期,(台北)艺文印书馆,1998年12月。
[9] 王恩田a、《曾侯与编钟释读订补》,《出土文献研究》第十五辑,中西书局,2016年;b、《曾侯与编钟与曾国始封——兼论叶家山西周曾国墓地的复原》,《江汉考古》2016年2期。
[10] 刘昭允《河南商丘出土西周铜簋》,《文物》2013年11期。
[11] 王恩田《概述近年来山东出土的商周青铜器》,《文物》1972年5期(署名:齐文涛)。
[12] 陈介祺《秦前文字之语》251~252页,齐鲁书社,1991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