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库全书-《纪晓岚文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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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纪晓岚文集》序


(一)
清乾嘉时期有一位居高位、享盛名、执学术牛耳,为士林宗仰的着名学者、文人——那就是纪昀。他虽以博闻强记着称;但更多的却是流传于人口的一些诙谐风趣的逸闻,有些甚至已近戏谑。这些逸闻的总主旨是刻画他的聪慧捷悟,是一种善意的喜爱,而并非恶意的嘲弄;甚或其中包含着鄙弃自视天直聪明的乾隆帝的微言。这些逸闻加之于一位翎顶袍褂的封建显宦身上似乎有点扭曲形象,但却不是一般庸官俗吏所能企求得到的。五十年前,我第一次听到纪晓岚这一名字便是从先祖为我讲说纪晓岚与乾隆帝间一些应对谐趣而来。这些逸闻的辗转相传、历久不衰,证实了纪晓岚无疑是一位口碑在民,具有广泛影响的人物。我对纪晓岚真正价值的认识却是在四十多年前。那时,我正负笈京华,从目录学家余嘉锡先生攻习古典目录学。《四库提要辨证》正是余师萃毕生精力的杰作,仰高钻坚,默然潜研;而《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又是指定阅读的参考书,于是原在我头脑中玩世不恭的纪晓岚一易而为殚精竭虑整理编次数千年封建文化成果的文献学家,开始比较准确地树立起纪晓岚真正的学者形象。
(二)
清乾隆帝是一位善于继承和发扬传统文化,力求创造出符合其时代需求的文化并加以利用的帝王。他为了总括和选择封建文化的文献而创编一部企图囊括封建文献的总库——《四库全书》,并相应地编纂出一部对万种文献能撮其指意,得其大要的目录——《四库全书总目》。编纂《总目》的动议,早于《四库全书》修编的决定。清乾隆三十七年正月,乾隆帝在向各地发布的求书谕中就明确命令要“先将各书叙列目录,注系某朝某人所着,书中要旨何在,简明开载,具折奏闻”《四库全书总目》卷首。不久,安徽学政朱筠为建议编纂《四库全书》,曾要求一编国家已有藏书目,作求缺依据,二按向、歆父子遗意,对求得之书逐种撰写提要进呈。经过馆臣讨论,乾隆帝最后决定对征集到的图书“详细校定,依经史子集四部名目,分类汇列,另编目录一书,具载部分、卷数、撰人姓名,兼示永久”《办理四库全书档案》。这部巨帙空前的目录虽与《四库全书》一样,由乾隆帝第六子永瑢等领衔修撰,但实际主持人则是四库全书馆的总纂官纪昀。
纪昀1724—1805一字春帆,晚号石云,河北献县人。乾隆十九年进士,历官至协办大学士,是乾隆时期官方学术领导人之一。他学识渊博,以汉学为时人所重。清代汉学家在评论汉学诸名家时曾誉纪氏“于书无所不通”《国朝汉学师承记》,虽语有过誉,但也反映汉学家对纪氏学术功力的认识。纪晓岚在乾隆中叶以后曾多次主持官修图书的工作,积累了集体编书的丰富经验。他又善于延揽人才,所以当时许多耆儒硕学都来参加编目工作,如皖派领袖经学家戴震,史学名家邵晋涵,深明诸子、校勘之学的周永年,都成为分部主撰,而纪昀则划一体例,润色文字,起到了集成定稿的重要作用。他的学术成绩和他的后辈阮元颇相类似,而阮氏广集俊彦,似偏于经学一端,固不若纪氏之兼被四部;但后人评论颇有欠于公允者,如清季知名学者李慈铭曾在其日记中写下一段评论说:
总目虽纪文达、陆耳山总其成,然经部属之戴东原,史部属之邵南江,子部属于周书仓,皆各集所长。……今言四库者,尽归功于文达,然文达名博览,而于经史之学实疏,集部尤非当家。《越缦堂读书记》
这是越缦的一偏之见,难称允洽。耳山后入馆而先没,难言其劳,而纪氏对总目的综合、平衡、润饰之功,实不可泯。纪氏同年友、四库馆同僚朱珪在为纪氏撰墓志铭及祭文时曾有过言简意赅的评论说:
昀馆书局,笔削考核,一手删定,为全书总目,裒然可观。《墓志铭》,见《知足斋文集》卷五
生入玉关,总持四库,万卷提纲,一手编注;《祭文》,见《知足斋文集》卷六
纪昀对自己主持和参与提要的工作也率真地形诸不同篇什之中,他屡屡自言道:
余于癸巳乾隆三十八年受诏校秘书,殚十年之力始勒为总目二百卷,进呈乙览。《诗序补义序》,见《纪文达公遗集》卷八
余向纂《四库全书》,作经部诗类小序。《周易义象合纂序》,见《纪文达公遗集》卷八
余校录《四库全书》子部,凡分十四家。《济众新编》序,见《纪文达公遗集》卷八
诗日变而日新,余校定四库,所见不下数千家。《四百三十二峰草堂诗钞序》,见《纪文达公遗集》卷九
即此数证,纪氏戮力总目之劳已可概见,而有功学术,为清代目录事业作出贡献,实难异议。乾隆三十九年,以《总目》二百卷篇帙过巨,纪昀又奉命简篇《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二十卷,既有利推广学术,又造福士林,若干后学多借以为登学术堂奥的阶梯。国家藏书目同时编制繁简二本是前此各代所没有的创举。
晚近评论纪氏与四库者多指陈其维护封建文化专制主义之弊,此固可谓言之成理,若置纪氏于其所处时代而论,则纪氏实为善于发挥学术社会功能以适应时代要求之强手。苟苛求纪氏具备超越时代的超前意识,则未免过矣!纪氏之四库总目,不仅为清代目录事业之壮举,也可称古典目录学领域中的宏业。
(三)
纪晓岚一生倾力于编纂《四库全书总目》,博学多通;又多经颠踬,洞识人生。晚年遂本其阅世数十年之悟思,出其余绪成《阅微草堂笔记》二十四卷,为清代笔记说部增一瑰宝。
《阅微草堂笔记》二十四卷,为纪氏五种笔记《滦阳消夏录》、《如是我闻》、《槐西杂志》、《姑妄听之》、《滦阳续录》的汇刊,始撰于乾隆五十四年,历时九年,底成于嘉庆三年。五年,门人盛时彦为之校订合刊,以纪氏书斋名名书,并写序记撰述缘起说:
采掇异闻,特作笔记以寄所欲言。《滦阳消夏录》等五书,傲诡奇谲,无所不载;洸洋恣肆,无所不言,而大旨要归于醇正。欲使人知所劝惩。
笔记是纪氏“追录见闻”、“时作杂记”之作,所以采访范围颇广,上起官亲、师友,下至皂隶、士兵。内容泛杂:凡地方风情、宦海变幻、典章名物、医卜星相、轶闻逸事、狐精鬼怪,几于无所不包。全书近四十万言,收故事一千二百余则。
晓岚学宗汉儒,于道学虚伪有所抨击,笔记有多处以嘲弄口吻讥刺所谓道学家的迂执虚伪,如《滦阳消夏录》四曾揭露二塾师的险恶行径说:
有两塾师邻村居,皆以道学自任。一日,相邀会议,生徒侍坐者十余人。方辨论性天,剖析理欲,严词正色,如对圣贤,忽微风飒然,吹片纸落阶下,旋舞不止。生徒拾视之,则二人谋夺寡妇田,往来密商之札也。
这种借鬼神以讥刺宋儒道学曾引起道咸时人林昌彝的不满而抨击说:
其托狐鬼以劝世可也,而托狐鬼以讥刺宋儒则不可。宋儒虽不无可议,不妨直言其弊,托鬼神以讥刺之,近于狎侮前人,岂君子所出此乎?《射鹰楼诗话》卷二
林氏评论似正而过苛,不如前此乾嘉时人刘玉书的言婉而讽。刘氏于所着《常谈》卷一也评纪氏托神鬼设教为不当说:
晓岚旁征远引,劝善警恶,所谓以鬼道设教,以补礼法所不足,王法所不及者,可谓善矣!第搢绅先生夙为人望,斯言一
出,只恐释黄巫觋九幽十八狱之说,藉此得为口实矣!
晓岚虽一生通显,但位居清要,对庸官俗吏的骄横恣肆,排挤倾轧,不仅借鬼神寓言,更有直斥其非者,如《滦阳消夏录》六曾指出除官以外的四种恶人是:
一曰吏、一曰役、一曰官之亲属、一曰官之仆隶。是四种人,无官之责,有官之权;官或自顾考成,彼则惟知牟利;依草附木,怙势作威,足使人敲髓洒膏,吞声泣血。
笔记中还记载了一些社会的阴暗面,如《如是我闻》二之记明季因灾致有屠人鬻肉的惨象;《槐西杂志》二记某侍郎妻虐待女婢的酷刑。这些记载当然不能视为纪氏的有意揭露,但这种记实之笔却为后世了解封建压迫提供了资料,并使《笔记》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
晓岚生当乾嘉考据兴盛时期,也以考据专学自任,书中多有杂考之属,如《如是我闻》二考京剧中窦尔墩为献县巨盗窦二东的音转;《滦阳续录》二考科场中拜榜、拜录仪制;《滦阳续录》三考新疆巴里坤军士凿井得古镜为唐代遗物;《滦阳续录》五考门联始于唐末以正它书防于明祖之说。
《笔记》是清人笔记中较有影响的一种,论者较多,其中有以《笔记》为仿《聊斋志异》之作,实则不尽如此,纪昀即认为《志异》为“才子之笔,非着书者之笔也”,隐然以《笔记》与《志异》为异途。相沿对二书评论多扬蒲抑纪,独清人俞鸿渐的《印雪轩随笔》卷二则扬纪而抑蒲称:
《聊斋志异》一书,脍炙人口,而余所醉心者,尤在《阅微草堂五种》。盖蒲留仙才人也,其所藻绘,未脱唐人小说窠臼;若《五种》专为劝惩起见,叙事简,说理透,垂戒切,初不必屑屑于描头画角,而敷宣妙义,舌可生花,指示群迷,石能点头,非留仙所及也。
道光时人梁恭辰于所撰《池上草堂笔记》卷一引张维屏评论《笔记》为“觉梦之清钟,津之宝筏”,梁氏更据而按称:“近今小说家有关劝戒诸书,奠善于《阅微草堂笔记》”,归于劝戒之作,未免失之于偏。李慈铭的《趣缦堂读书记》中则评其书说:
事涉语怪,实其考古说理之书,其中每下一语,必溯本原,间及考证,无不确核。又每事必具劝惩,尤为有功名教。
这些评论都不若鲁迅所作的全面持平之论,他在《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二篇中说:
凡测鬼神之情状,发人间之幽微,托鬼狐以抒己见者,隽思妙语,时足解颐,间杂考辨,亦有灼见。叙述复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故后来无人能夺其席,固非仅藉位高望重以传者。
“后来无人能夺其席”的结论,衡之后来乐钧的《耳食录》和俞樾的《右台仙馆笔记》诸作,确是对《笔记》价值的恰当评论。

《四库全书总目》与《阅微草堂笔记》久已为人熟知而可加以论定,而其它诗文,虽知之者尚少,但内容颇多可供参考者,似不应漠然置之,至如应制之作也不当一概否定,斥之为谀上之作,因一则时代使然,二则此等诗文也以见“士人”处境之艰难,违心之论,实逼出此。统观遗集,小疵固难掩大醇。为使纪氏自有其历史价值,提供丰富资料,汇编专集,实为后学当务之急的职责所在。
天津古籍出版社王沛霖、吴恩扬、孙致中及韩嘉祥四君,寝馈古籍历有年所。深相契合。比年以来,见于纪昀其人其事,未能引起更多人研究探讨使之得到历史确评,推究其主因之一是《遗集》既采集不备,又流传不广,其它资料颇多散失。于是共事搜寻,重新编定《纪晓岚文集》——除收录原《纪文达公遗集》并《阅微草堂笔记》外;复辑人《明懿安皇后外传》等四种;其它尚有知而未见之文献只能俟诸异日;《四库全书总目》则以刊本既多,流传已广,遂不予人集。至于传述纪氏生平者实有多种,如《清史稿》、《国朝耆献类征》、《碑传集》、《国朝先正事略》、《汉学师承记》、《文献征存录》、《国朝诗人征略》初编、《大清畿辅先哲传》、《清代学者象传》及《知足斋文集》等书均有纪氏传记,惟所记多有重复而资料也欠丰实。近人王兰荫更编《纪晓岚先生年谱》《师大月刊》第一卷第六期,多方补苴,纪氏生平略备。别有王汉章撰《纪晓岚年谱》,内容简略,难供依据,似为未完稿之纲目,稿本今藏天津图书馆。孙君致中有感于兹,遂广辑资料成《年谱》二十余万言,以纲记事,附录资料,于是纪氏生平蔚然大备,而研究者检读称便,尤以汇笔记说部中之有关资料为谱余,不仅裨补正史,也足以资谈助。
恩扬、致中整校《纪晓岚文集》既竣,乃问序于我。我因多年致力于流略之学,恒以评论纪氏功过不允为憾,曾着文以辨其事;近年以来,复因撰《清人笔记随录》,研读清人笔记而检及《阅微草堂笔记》,又随手有所札录。《四库全书总目》与《阅微草堂笔记》既为晓岚一生成就所在,而我又于此略有所知,于是欣然应命,撮述成稿而为之序。
(资料来源:《三学集》中华书局2002年9月版)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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