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城市月港(Yuegang)附近的冲突尤为激烈。月港位于九龙江出海口(JiulongRiver),其海港中分布着许多小屿、沙洲和其他危及行船的障碍。当地以多雾闻名,导航相当困难,走访月港时我曾在港口附近徘徊,有时甚至连几百码外的船只都看不见。重要的码头都要沿着九龙江上溯数英里,在如此浅的水中行船,必须借助涨潮来拖曳船只。这个位置设计是为了防御海盗:盗匪不敢袭击码头,因为对于入港必不可少的凶猛潮水会让他们无法逃跑。同时,月港的许多船主也是海盗,这个港口保护他们不受同行侵袭。
密布着唐代庙宇的月港老城,由一条高架走道与明朝新建的城镇连接起来,城墙高耸的新城更深入内陆。两座城内都建满了房屋,“盗贼之渊薮,”16世纪60年代一位官员讥评称,这里的居民“通番倡乱,贻患地方者,已非一日矣”。月港的确是海盗的天堂,以至于京城曾经决定将当地人按每十户分为一组,每五天点检组内成员;如果某一户做了违法的事,十户都要连坐受罚。
这幅17世纪的中国地图描绘了城墙围绕的城市“月港”,它曾经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港口之一。今天它的地位已经被现代化城市厦门(当时的厦门村)所取代,后者位于这座港湾的一个岛屿上。
帝制时代中国的日常历史,大部分都记录在各县呈交给北京的地方志中。月港县倭寇问题频发,因此编修县志的人最终撰写了一个特别附录:“寇乱”(BanditIncursions)。
寇乱始于1547年,当时一群荷兰商人兼海盗兼走私团伙在浯屿(WuIsland)建立了据点,浯屿是不久前撤防的水师基地,它位于月港港口正南方。称他们为“荷兰人”并不太准确;这些商人挂着荷兰国旗,但其实是西班牙、葡萄牙和荷兰混混以及一些马来人半奴隶纠集起来的乌合之众。中国和日本的倭寇,以及月港的合法商人都愿意派船与他们互市;一个繁忙、多语言通行的市场很快在浯屿狭小但实用的海港里冒出来了。但时任闽浙提督的朱纨(ZhuWan)并不看好这块居留地。他派兵驱逐了外国人。
浯屿由两座多岩、陡峭、林木苍翠的小山冈构成,中间是马鞍状的低地。荷兰人以其中一座山顶的临时堡垒为掩护,迫使明军攻上山。在一场小规模冲突中,商人、海盗的联合团伙击退了明军。朱纨改变了战术:他拘禁了90个曾在浯屿做生意的当地商人。荷兰人派使者请求朱纨放他们的盟友一命,即便对他们不具同情心的地方志也形容这是一种善意姿态。但他们的恳求被驳回,朱提督斩杀了所有90人。荷兰人放弃了浯屿,也放弃了公开贸易的尝试;后来他们在这片海域出没,靠掠夺曾经的合作伙伴—福建商人和走私者—为生。
朱纨并不满意。这位刚正不阿的前任知州(magistrate)在一系列愤怒的奏疏中谴责了朝廷各层级的腐败,这激怒了他的上级。朱纨相当坚持原则,他的家人来任上探望时,曾收下他属下馈赠的礼物,他竟然罚了自己一笔高额罚款。1548年年底,朱纨在浙江突袭了一个重要走私据点,凿沉了非法船只1200多艘。在声名狼藉的李光头指挥下,数以百计的倭寇逃到福建最南端的一处新据点。三个月后,朱纨的部队追捕而来,杀死约150人,还抓捕了许多葡萄牙、日本和中国的走私犯。
曾经的海盗据点浯屿岛,位于月港外雾气迷蒙的水域,如今已成为渔业和水产养殖中心。
李光头一伙中竟有许多来自月港的商贾大族。这个证明地方精英与外国走私者经常性勾结的证据震怒了朱纨,他下令处决所有俘虏,这是两年内的第二次处决。处决导致他的政敌开始联手攻击他。月港的富人们向朱纨的上级,也就是沉迷炼丹术的嘉靖皇帝的大臣们控诉。朱纨先是被降职,后被革职,继而遭到出于政治动机的审讯。面对控诉,他选择在1550年1月服毒自尽。“纵天子不欲死我,”朱纨说,“朝中重臣必杀我。纵重臣不欲死我,闽、浙人必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