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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李怀宇:金耀基的现代化研究
儒家-李怀宇:金耀基的现代化研究
《中国文明的现代转型》,金耀基着,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2月第一版,49.00元
1966年,金耀基的成名作《从传统到现代》出版。半个世纪之后,其新书《中国文明的现代转型》出版。金耀基感慨:“中国现代化与中国现代性之研究是我一生学术志业之所在,五十年的书写一半是直接或间接环绕着这个学术课题的。”
金耀基提出中国现代化的三个主旋律:从农业社会经济到工业社会经济;从帝制君主到共和民主;从经学到科学。在关于三个主旋律的论述中,“从经学到科学”一说尤具创见。冯友兰在其《中国哲学史》一书中,指出自汉至清末二千年是中国的“经学时代”。在金耀基看来,中国学术与教育的现代化,是经学转变到科学。中国的现代大学,不是经太学、国子监延续下来的,而是从欧洲(特别是德国)横向地移植过来的。当年蔡元培说,中国的第一间国立大学——北京大学——取消经学,正如德国大学之取消神学一样。
关于中国没有出现欧洲的“科学革命”,即所谓“李约瑟问题”,多年来学界一直争论不休。对此论题,金耀基在香港中文大学的好友陈方正着有《继承与叛逆——现代科学为何出现于西方》一书细说。该书序中有一妙喻:“中、西这两种‘科学’同名而异实;二者并不能用同一标准加以测量或比较,也就是‘incommensurable’的。这好像围棋和象棋虽同属于‘棋’类,却是完全不同的两套游戏。‘李约瑟问题’说:中国的‘科学’曾长期领先西方,但十六世纪以后‘现代科学’在西方兴起,于是将中国远远抛在后面了。这无异于说,某一围棋手的‘棋艺’曾长期领先某一象棋手,但今天后者的‘棋艺’突飞猛进,已远远超过前者了。”
金耀基引罗素(B. Russell)的话说明科学、技术的意义与能量:“科学使我们能够理解这个世界,科技(technology)使我们能够改变这个世界。”而怀海德(A. N. Whitehead)有一句话一样令人深省难忘:“有了科学,才有近代世界。”金耀基认为:“中国百年的大学基本上是与世界先进国家的大学接轨的,科学在中国也因现代大学之成长而成长,中国的经学时代也转进到科学时代。无可置疑,这是中国学术与教育的现代化的最大表征。事实上,科学也是中国新工业文明的基石,而科学文化也成为中国现代文明中新文化的核心组成。”这位香港中文大学前校长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已变为“大学之道,在明明理(科学之原理),在新知(求创新知识),在止于至真”。
2016年获得第二届唐奖汉学奖的狄百瑞,在国际汉学界是继费正清之后的学术领军人物。狄百瑞有一个论点:在儒家传统中,尤其是在黄宗羲的着作中,我们可以发现某种自由主义的因素。然而,即使如此,狄百瑞还是感到了儒学所面临的“困境”:“黄宗羲坚持民为本的思想,认为百姓应为国家之主,统治者则为国家之客。尽管在这一点上他要比其他儒者走得更远,但他仍然未能阐明这样一个问题:即百姓作为‘民’,究竟通过什么手段才能真正地履践这种权威的职能?”狄百瑞还进一步补充说:“但是,最后,使儒家的希望不断落空的……并不是缺少一个先知的声音,而是缺少一群拥有说话能力的普通听众,即缺少一个能够赋予百姓本身一种声音的政治和社会基础结构。”关于这一问题,金耀基在《儒家、现代性与亚洲的民主》一文有深入的阐述。
金耀基在香港生活了几十年,其《东亚经济发展的文化诠释──论香港的理性传统主义》一文不可等闲视之。金耀基提出的“后期儒家命题”既从属于韦伯(Max Weber)的理论立场,但又同时是反韦伯的:“说它是从属于韦伯的理论立场,是因为‘后期儒家命题’也像韦伯的‘新教命题’(Protestant thesis)一样,强调文化因素在经济发展中的关键作用;说它是反韦伯的立论,则是因为‘后期儒家命题’与韦伯把传统中国不能产生资本主义,归咎于儒家伦理的影响的观点,是完全相反的。”金耀基注意到一个事实:“由于香港在十九世纪后期已割让及租借给英国,所以儒家的大传统从未在香港真正发展过。香港一方面带有浓厚的中国民间传统,如信奉风水、神、鬼和保持着上面所讨论的儒家家族主义,另一方面香港又发展了一整套西方式的制度结构。”根据金耀基与同事在1971年对香港小工厂的研究,儒家的家族主义价值对于这些华人厂主仍有重要的作用。但是,他们对亲属的雇用,多半出于理性上的考虑,而不是单单是儒家家族主义文化传统影响的结果。虽然儒家学说作为一种完整的文化体系在香港并不存在,但以儒家家庭观念为核心的中国传统确实仍然发生作用。一般地说,现代香港华人在意识上更亲近的是中国传统,而不是西方传统。然而,他们的经济行为并非为传统感情所束缚。金耀基认为:“香港出现的,已不再是韦伯所了解的那种儒学传统,而是工具理性与传统主义,或者,你也可以称它为工具理性主义的儒学。正是这种‘工具理性传统主义’,成为了促进香港经济成功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如果说真的存在着一个‘后期儒家文化’,那么对香港来说,就是这种工具性的理性传统主义。”
金耀基在《中国“现代转向”的漫长革命》一文说:“中国的现代转向是跨越三个世纪的现代化道路,它是中国传统的文明秩序转向中国现代的文明秩序的‘漫长革命’。”陈寅恪在《王观堂先生挽词序》里说:“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Idea者。”而陈寅恪又敏锐地指出:“夫纲纪本理想抽象之物,然不能不有所依托,以为具体表现之用;其所依托以表现者,实为有形之社会制度。”金耀基以此展开论述,指出陈寅恪极重视中国的制度,或制度化了的文化理念。金耀基说:“中国文化,这里是指与中国政治与社会的制度相绾结的价值系统而言,亦即是我所称的‘制度化儒家’,自十九世纪末叶,特别是西方势力入侵之后,开始一步步动摇,乃至解体。”而“制度化儒学”之动摇与解体与西方势力之入侵是有极大关系的。由于帝国的君主政制与传统的家庭制度的崩解,“制度化的儒学”不啻是寿终正寝了。金耀基认为这并不表示中国文化的消亡,甚至也不表示儒学的消亡,“新儒学”即是其中一个特出的表现。
多年来,金耀基关注全球化的浪潮对中国现代转型的影响。本书有两篇宏文论及全球化的问题。2007年,金耀基受邀作“费孝通先生纪念讲座”主讲人,他在演讲开头就说:“费先生学术生命最后的十年中,他关怀最切、所思最多的是全球化问题。”而费孝通在八十岁生日时将“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作为“文化自觉”历程的概括。因此,金耀基选用“文化自觉、全球化与中国现代性的构建”作为讲题,正是对费孝通所倡导“文化自觉”的新风气的回响。
金耀基引美国《纽约时报》专栏作家弗理曼的畅销书《世界是平的》之说:互联网等新的资讯科技,产生全球化的新的趋平化时代。在这趋平的世界的平台上,虽然有将世界的多元文化同质化的潜能,但弗理曼相信,它有更大的潜能促发文化的“差异性”与多元性,故弗理曼用“地方的全球化”(globalization of the local)一词来说明此一现象。金耀基发现,在中国极受欢迎的肯德基(KFC),也有“肯德基为中国而改变,打造新快餐”的广告。不仅在日常生活方面,而且在艺术、文学、思想、价值等精神领域,消费者的爱好也有倾向“民族的”和“地方的”趋势。这个现象,可以是“全球本地共生化”或“地方的全球化”的例子,也可以说这是民间社会的一种普遍性的“文化自觉”。
全球化在中国的影响力,已使许多人分不清东西,一些人更在梦中。而金耀基对“梦中人”敲响了警钟:“国人中近年因国势强盛而有大唐盛世重来的憧憬。实则,盛唐正是一个中西(胡)文化大交融的时期,它是文化包容性、文化创造性最强的时期,也是中国文化内涵扩大化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