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章清:五四思想界:中心与边缘———《新青年》及新文化运动的阅读个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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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章清:五四思想界:中心与边缘———《新青年》及新文化运动的阅读个案(二)


原文出处:《近代史研究》2010年3期
作者简介:章清,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中外现代化进程研究中心研究员。上海, 200433。zhan-gqingfd@ fudan. edu. cn
内容提要:“自五四运动以来”,早已成了固定的叙述模式;各种“回忆”所建构的“读《新青年》,参与五四运动”,也明示了“五四”的影响。在更为广泛的视野下,发掘具体的阅读经验,即将问题转换为新文化运动是如何被“阅读”的,则对此的认知,或有不同的看法。透过几个个案,一是已走出校园者,一是在校学生,可以发现,身处不同地域、不同身份个体对《新青年》及新文化运动的“阅读”,颇有差异,呈现出新文化运动的多姿多彩性,及中国社会的多样性。而“中心”与“边缘”的区分,亦可帮助后人更好认知新文化运动的“影响”机制。“中心”在向“边缘”渗透,“边缘”也发生着向“中心”的认同。
关键词:新文化运动/《新青年》/中心/边缘
三、阅读《新青年》:金毓黻的故事
王汎森曾提出“阅读大众”(reading public)的问题,认为新文化运动培养出一个新的“阅读大众”,为争取这些新的读者,以营利为考量的出版业者因而随之变化。⑤就对《新青年》的“阅读”来说,其范围是极为广泛的。通过各种渠道,远在美日的留学生,以及生活于偏远之地的少年,都提供了阅读的证明。⑥但如何阅读,是否呈现出“中心”与“边缘”不同的色彩,也值得关注。这里主要选择几个个体的阅读经验加以检讨,试图区分出两种不同的情况:一是已走出校园者的情况,一是在校学生的情况。前者以身处东北的金毓黻为个案,后者则选择就读于武昌中华大学的恽代英和浙江第一师范学校的陈范予为例证。
金毓黻(1887—1962)的读书生活是从6岁入私塾开始的,尽管16岁时曾一度辍学习商,却“一日未尝废书”。从1906年重新就读家乡辽宁省辽阳县启化高等小学堂,就按照新式教育的阶梯一路走下去, 191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文学门。返回东北后,金任教于沈阳文学专门学校,兼任奉天省议会秘书,从此往来于沈阳、齐齐哈尔、长春之间。金毓黻留下的《静晤室日记》,从1920年3月开始记录,展示了虽地处“边缘”却广泛接触“新知”的例证。从其阅读范围来看,是颇为广泛的,
① 中国革命博物馆整理:《吴虞日记》上册,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30—231页。
②舒新城:《我的教育》上册,收入张玉法、张瑞德主编《中国现代传记丛书》第2辑,台北,龙文出版社1990年版,第55、105页。
③李孝悌已揭示了清末白话报刊的长足发展,其“下层社会”视野,揭示了伴随白话报刊的成长所兴起的“阅报社”及“宣讲、讲报与演说”的情况,对于了解报章如何深入下层社会,影响到普通人的生活,大有助益。见李孝悌《清末的下层社会启蒙运动: 1901—1911》,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④李欧梵:《五四文人的浪漫精神》,收入周策纵等着《五四与中国》,台北,时报出版公司1980年版,第296—297页。
⑤王汎森:《思潮与社会条件———新文化运动中的两个例子》,收入余英时等着《五四新论:既非文艺复兴,亦非启蒙运动》,台北,联经出版社1999年版,第93页。
⑥关于《新青年》的“阅读”,其所设“通信”栏,本身提供了不少信息,说明该杂志得到关注的情况。参见李宪瑜《“公共论坛”与“自己的园地”———〈新青年〉杂志“通信”栏》,收入陈平原、山口守编《大众传媒与现代文学》,新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杨琥《〈新青年〉“通信”栏与五四时期的社会、文化互动》,收入李金铨编《文人论政:民国知识分子与报刊》,台北,政大出版社2008年版。
传统典籍之外,所点评的时人着作包括有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任鸿隽《科学方法论讲义》,王星拱《科学方法论》,章太炎《訄书》、《检论》,王闿运《湘军志》,梁启超《欧游心影录》、《实用国语文法》、《清代学术概论》等。1920年9月5日的日记,有这样的记载:
由图书馆借到新出版书数种,拟分类读之。一、科学方法论;二、文学概论;三、国语文法;四、文字学;五、史学。近日学术界革新之事业方法有二:一曰整理国故,一曰迎受新潮。新潮之输入者,已具有条理,自无整理可言。至言整理国故,则多主用科学方法。胡氏《中国哲学史》之着,其见端也。然科学方法之何若,为研究学术之阶梯,引为先务,职是故耳。其余三事,皆为余素欲研究者,本无后先可言,所列次第,为明入手之序耳。①
仅以此来看,“中心”之地所流行的针对学者“新派”、“旧派”之分,就不那么明显。此外,阅读报刊,也成为金毓黻日常生活主要的内容。对于读报刊的意义,日记中有这样的论说:“欧美人喜阅报章杂志,嗜之成癖,一日不废,此其文明所由日进也。日本人虽为后进,阅报之风,亦足与欧美相颉颃。惟吾国人多半不喜阅报,即使阅之,亦时政要闻及市井琐闻而已。至于杂志之专言学术者,几乎无人过问矣。国人日就鄙野,学术日形窳败,有由然也;奚止风俗之日下,人心之日偷,为可忧哉!”②
1920年前后,金毓黻在日记中评说的杂志包括有:《新青年》、《新中国》、《教育杂志》、《唯是》、《大公报》、《学艺》、《东方杂志》、《改造》、《时事新报》、《晨报》、《建设》、《太平洋杂志》等。而且,其所在的地方,似乎也很容易买到所需杂志。1920年10月1日记载:“看报,梁任公主撰一报曰《改造》,第一期已出版,拟购阅之。”次日之日记已表示购到。③《改造》第1期发行时间为1920年9月15日,由此亦可知那个时候书报之销售,已建立起颇为便捷的渠道。对于所读杂志,金在日记中也不乏评点。1920年8月29日的日记就写道:“年来国内出版界甚发达,报章一类,日刊以《上海时事新报》、《北京晨报》为最佳,月刊如《新青年》、《新潮》、《大学月刊》、《新教育》及《学艺》亦均可观。同学黄、郑两君组办之《唯是学报》,导扬国学,而以适合时势为归,亦出版界之佳品也。获阅两期,未窥全豹,拟去信订购。”④对于新文化运动所产生的影响,《新青年》与《东方杂志》的易位,是常被提到的例证。金毓黻日记中提供的信息,却未必如此。1920年12月5日的日记有这样的记载:“《新青年》、《建设》皆近年杂志中之上品,往余皆不知购读,闻见之陋,端由于此,继自今宜多方选择,以充俭腹。”⑤这个记录恐不确,事实上此前的日记中曾言及读过《新青年》,并引用相关文字,但之所以产生这样的“记忆”错位,或许是所读杂志太多,也很可能是因为读后没有留下深刻印象。与之适成对照的是, 1921年1月15日的日记却对《东方杂志》抱有更多同情:
蒋百里论新文化运动云:“今年是一个危机,去年不过开个头儿,今年若不认真作下去,则并那头儿同归泡影。”吾国人之于百事,皆勤于始而怠于终,去岁新文化运动如火如荼,而今则逐渐衰竭矣。去岁新发刊杂志不下百余种,而今逐渐停版矣。人有讥《东方杂志》陈腐者,然
① 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1册,辽沈书社1993年版,第106页。
②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1册, 1920年6月11日,第52页。
③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1册,第129页。
④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1册,第99页。1921年1月17日的日记还表示:“北京亚洲同文协会出《时事旬刊》已一年,近改组为周刊,内容甚可观,拟订阅之。”见《静晤室日记》第1册,第217页。
① 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1册,第169页。
求之国内,运命之长则无与之相等者,今年之《东方杂志》已为第十八年矣。凡办何事业者,如《东方杂志》之持久,与吾国之文化岂不有更巨大之补助哉!①
可兹证明的是, 1921年1月23日的日记还这样写道:“近日拟定〔订〕阅之杂志,曰《时事新报》,曰《东方杂志》,曰《小说月报》,曰《学艺》,曰《改造》,曰《新潮》,曰《民铎》,皆国内着名之杂志也,约计年需奉洋二十元,不为多也。”②这个名单中也未列出《新青年》。这似乎也无关于作者趋向保守,或《新青年》过于激进。事实上,金所持看法反倒是认为今日报界所少者,乃“批评之态度”③。
杂志之外,新文化运动中流行的“话语”,金毓黻在日记中也多有评说。有意思的是,在其中,或许就看不到新旧派的剑拔弩张,甚至没有新旧之间明显的界限。这也提供了审视新文化运动新的视野。新文化运动中胡适与梁启超的易位,是基于“中心”立场颇为重要的观察,向被作为解释新文化运动取得成功的象征。然而,金毓黻在日记中涉及对胡适、梁启超二人的评说,却没有划分出明显的界限。1920年10月6日的日记写道:“胡适之论新思潮义意〔意义〕,有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四项。而新思潮的态度,则为评判的态度。《改造》载寓公《新思潮我观》一篇,解释‘新思潮’三字之义最为切当透辟。盖胡氏用综合的解释,而寓公则用分析的解释,此其不同之点也。”④1920年11月24日的日记又写道:“梁任公作《欧游心影录》,用语体文作游记,可谓别开生面,造语隽永,富于趣味,盖以说部体出之者也。其于世界现势及政治学说,均用综合法出之,附以批评,并加之以推测断案,读之所以有味。”内中肯定“能知之而能言之,言之又能尽量发挥者,惟梁氏耳”。又指出:“近顷能以白话文谈学理而又引人入胜者,厥惟胡适之氏,实可与梁任公并立两大。其大别,则梁氏于政治外尚乏他科专门学识耳,即此一节,乃梁不如胡处。”⑤
此一评价,也表明在五四时期,梁启超在学识上已处下风。关键即在伴随学科意识的提升,是否有所专长已渐成衡量学者的重要凭据。1921年1月25日的日记中,金引述了梁启超《清代学术思想论》中对自我的评价,然后总结说:
观以上所论,梁氏可谓自知甚明,彼所揭之短处,虽有知言尚论之士,言能探骊,亦恐无以过此。之数言者,不啻为自身作传论、传赞。人苦不自知耳,如果自知,则他人之论皆无当也,以不若自知之深切着明也。吾国往世学者有一通病,曰不求精而务博。即曰能精,亦精者什一,而博者什九。又此方求精,他方复求博,欲一人之身万物皆备,此吾国学术所以不进步也。梁氏之好博,亦吾国学术界数千年之遗传性使然,梁氏实蒙其影响而非其咎也。新学巨子胡适之亦有好博而不求精之弊,试一翻其着述自知矣。梁氏如能从此彻底觉悟,大加忏悔,而别作
①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1册,第214页。到1921年8月26日,日记中又特别写道:“13期《东方杂志》颇多斐然可观之作,又较上半年为进步矣。《学艺》杂志极朴实,专以研理为旨趣,绝无剽窃卤裂之弊。”《静晤室日记》第1册,第408页。
②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1册,第220页。
③1921年1月17日的日记即写道:“今日报界所少者,以批评之态度而衡量一切学说、政治书报,而又抉其隐微,得其究竟者也。《新潮》初出版时,实具有批评之态度,迨后数期则无之矣。某君批评北京大学出版之评论,顾名思义,宜以批评为主,而实际只有两篇,可谓名不副实。窃谓批评一事本不易言,即曰能之,或以有所顾忌,不敢肆意为之者亦不在少数也。譬如同为杂志月刊,而此志称许他志之佳,固其所乐闻;若指谪其纰缪,未有不勃然怒于色者。此在他国所不能免,而在中国为尤甚,真正以批评态度办报者之日少,由于此耳。”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1册,第217页。
④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1册,第132页
② 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1册,第160页。

狭而深之运动,为学术界作一革新模范人物,诚吾国学术界前途之幸也。①
既批评梁启超“不求精而务博”,同时又指出“新学巨子胡适之亦有好博而不求精之弊”,可看出金毓黻所持更多是“调和”论点。此亦表明,所谓新旧之争,立于外界的视野,或有不一样的看法。日记中也经常提到新旧两派所发言论,大抵是持平之论,未见偏向哪一方。金似乎也特别主张“兼容并包”, 1920年11月17日的日记中写道:“胡适之极端主张白话文者也,而于教授中学则主文、语并授,所选教材且及于林琴南之作。林之与胡亦世所公认为彼此冰炭而相入者也,而犹不能无所取。学问之道本贵兼容并包,姝姝守一先生之言以自限,究何益乎?韩文公谓世有圣人出,孔子必用墨,墨子亦必用孔。初非调和之论,盖有至理存焉,人之不知,患有蔽耳。”②《建设》杂志曾刊登胡汉民文章,论儒教喜排斥异己,并举孔子诛少正卯为证,金看了不免感叹:“余因之有感于今世之为新文化运动者,设生当孔子之世,有不为孔子所诛者乎?”③获悉对于国语及社会主义的讨论,他在日记中也发表感想说:“近日报纸载国人对于国语及社会主义讨论者甚多,不外正负两方,时能发见真理,不可谓非可喜之现象也。然仍有意气或私见,其甚者,则以谩骂出之。商榷学术,本为发明学理,非同个人之利害,犹不能矜平躁释以求真是,况下于此者乎?此为贤者之过,甚望其有以改之。”④
这样的“调和之论”,也传递出金毓黻对新文化运动整体的评价。1920年12月18日,金在日记中摘录了《东方杂志》第17卷第3号的不少文字,然后评价说:“观上所论,盖以冷静眼光从侧面观察而得之决论,语语切当,足以针砭提倡新文化者之失。特身处潮流中者,或未觉悟及此耳。”⑤然而,对于《学衡》杂志对新文化运动的评估,金又大不为然。1922年1月22日的日记即写道:
阅《学衡》杂志梅光迪《评新文化》一文,语涉偏宕,殊患失平。间亦有中症之论,足箴一般揣摹风气者之失。然如文学一端,近人倡用语体,功盖不在禹下,若亦一概抹杀,非知言也。吾国古文,艰深难晓,中材以下之士习而鲜通,由来久矣。障碍文化,本难为讳。若夫文章口语,组织各异,彼此相通,诚如翻译。而谓此经验为数千年文人所未有,吾不知其何所据而云然也。新文学家之缺点,不在主张之不当,乃在根柢之不深。彼辈太半稗贩西籍,不入我见,日以发挥个性诏人,曾不知己身仍依旁他人门户以讨生活,此根柢不深之失也。尚能之士,宜分别观之,既不能因其主张尚正而为之回护其失,亦不能因其植根浅薄并其主张亦一概抹杀也。⑥
1920年前后那段时间,金毓黻游走于东北的几个城市,也提供了从“边缘”审视“中心”的例证。很显然,从“边缘”所感知的新文化运动,与“中心”视野相比,是有所区别的。不过,金本人也提供了受“中心”影响的例证。看了杂志的文章,他就往往会联系自己的研究。1920年9月23日就写道:“看《新潮》杂志罗家伦氏《什么是文学》一篇。其文学界说以西洋文学为根据,是否与文学原理适合,他日拟为专篇论之。”⑦1920年9月29日又这样表示:“昨读胡适之《谈新诗》一文,谓‘凡是抽象的材
① 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1册,第220页。
②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1册,第155—156页。
③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1册, 1920年11月23日,第159页。
④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1册, 1920年12月15日,第182页。
⑤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1册,第186—187页。
③ 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1册,第512页。
④ 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1册,第121页。
料,应用具体的写法。’今日途中试为新体诗两首……二诗为初次试作,自谓尚能合拍,尚有意境。”①
四、来自学生的“声音”
金毓黻对《新青年》及新文化运动的“阅读”,所展示的是已学有所成者的情形,在校学生的情况又如何呢?有一点值得补充,回过头去看,无疑会对那个时代弥漫的“青年”气象,留下深刻印象。1915年陈独秀创办《青年杂志》,命名之外,其所有的关切,最初也都是聚焦于“青年”。其“社告”第一句就是,“国势陵夷,道学衰微,后来责任,端在青年。本志之作,盖欲与青年诸君商榷将来所以修身治国之道。”《新青年》之外,还可注意到其他媒介同样表达了对“青年”的关切。那段时间,以“青年”乃至“少年”命名的书籍、报刊、社团,可谓多矣。“少年中国学会”也许称得上五四时期最有影响的一个社团,其会员之多,分布之广,存在时间之久,其他社团都只能望其项背。该会宗旨的第一条就是“振作少年精神”,把青年“视为创造少年中国之唯一良友”。笔者曾基于“省界”、“业界”及阶级分析近代中国集团力量的兴起,试图说明“政界”、“商界”等等提法,在清末民初的报刊中不断出现,乃“业界”形成的标识。②这一时期值得重视的变化则是频频出现“青年界”的称呼,表明社会界别已有新的划分。凡此种种,皆表明社会动员围绕着“青年”在展开。在这个意义上,梳理作为在校学生的青年如何“阅读”新文化,或许更能发现饶有兴味的一幕。
不妨先以《恽代英日记》为线索,略陈其中的点滴。关于恽代英(1895—1931)对《新青年》的“阅读”,有一点值得先作说明,以此作为对比。在武昌做学生那段经历,恽代英1925年的一篇文章曾有这样的说明,“在五四运动以前,我在武昌做学生”,“那时候全国一般的思想界都可怜极了,只有《新青年》与其他一二刊物,稍稍鼓吹一点‘离经叛道’的思想。这一种鼓吹,对于我便发生了影响;我可以说我本是一个富于怀疑批评精神的人,我向来又只爱看课外书报而不爱正经功课,所以我的思想便首先被摇动了。”③这样的回溯历史的方式,展现的正是典型的“自五四运动以来”的叙述模式,表明哪怕是当事者在事后的回忆中也不能避免“后见之明”。与那个时期的日记加以对照,即可发现其中的差别不可谓不大。恽留下的日记从1917年开始,那个时期他正就读于武昌中华大学(1918年毕业后担任中华大学附中的教导主任)。一个在校学生与报章有着如此紧密的联系,在恽代英那里,体现得尤为充分。
首先值得重视的,仍然是“生意”。养家负担甚重的恽代英,向报刊投稿换取现金与赠书券,是其支撑家庭生活和学习生活主要的倚靠。据日记提供的信息, 1917年2月,恽即以《论奴仆》,“初从《妇女杂志》社得酬现金”。日记中列出有“爱澜阁文稿目录”,记录了其投稿各杂志的情况,具体收益也详细登录。整个1917年,共得现洋109元,书券35元2角。④内中,还不乏详细的描绘。⑤
① 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1册,第127—128页。
②章清:《省界、业界与阶级:近代中国集团力量的形成及其困局》,《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4期,第189—203页。
③代英:《“应该怎样开步走?”》,《中国青年》第96期, 1925年9月21日,第689—690页。
④《恽代英日记》,第211、219—221页。
⑤1917年8月11日记:“今日寄去多稿,如了宿债。计《妇女杂志》社三稿共一万一千三百余字,预计可得酬十六余元。但《禁食篇》恐未必售耳。《小说丛报》社一稿,计八千余字,余索酬十元,但恐未必售耳。如能尽酬,则差可了一切债。余尚拟作文投《新青年》,借问前稿究竟。《东方》、《太平洋》亦各作一稿寄之。”1917年10月1日又记:“余又急于欲赚钱矣。余欠帐尚十一、二元,而应办之事尚多。吾所拟方针:于《妇女杂志》赚洋十元(译体育二篇,家政一篇)及书券若干,《女子交际问题》。于《青年进步》赚洋十元,《职业与学问》等。于《新青年》赚洋十元,《基督教平议》。小说与少年读物于《环球》赚洋十元。此外,在《东方》仍赚书券若干,尚须他处赚现洋若干。”《恽代英日记》,第128、156页。
投稿之外,是订阅杂志的情况。1917年2月10日的日记列出“今年应买书”,书仅有三本,准备订阅的杂志却有《东方杂志》、《妇女杂志》、《教育杂志》、《科学》(各一年),尚有《大中华》、《教育界》、《学生界》三种未决定。①1919年3月20日的日记又记录了订《东方》、《北京大学月刊》、《实业月刊》、《新教育》、《新青年》(均为全年)。②上述对杂志的选择,在别的方面也有所体现。前面提到“阅报社”及“阅读公众”,恽的日记也展示了这方面的情况。1918年6月2日的日记表明恽与其同道,议决“设公共图书馆以交换所有书籍,并公之大众”,而且,“所备图书,以最近杂志及新书为要,其大部旧书不在重要之列”。此外, 1919年7月25日恽所拟“启智图书室附卖最新书报办法”,又表明这个图书室“所卖书报暂订如下:《新青年》、《新潮》、《新教育》、《新中国》、《少年中国》、《教育潮》、《学生》、《每周评论》、《救国日报》”。③
上述信息表明,青年学生像恽代英那样广泛阅读报刊,绝非仅是个别的情况。更为重要的是,内中还显示出恽及周围的人所“阅读”的报刊,在这两年的时间里,已发生着变化。征诸恽代英的个人阅读经验,也说明了这一点。
从最初的日记来看,恽代英无疑是倾心于《东方杂志》的。1917年1月2日他记下了读10月出版的《东方杂志》的感想:“《动的文明与静的文明》篇颇有见地,《欧战主因与旧式政策之灭亡》,尤先得我心。”④然而,到1919年6月25日的日记中,却是这样的内容:“阅《申报》编法,较汉口各报远优矣。”“阅《时事新报》,亦复如《申报》,此真进步也,均超迈《时报》。香浦谓中国人守旧,旧日以为《时报》与《东方杂志》最好,现在仍作此语,有耳无目,可怜哉。”⑤这显示出恽对于当时的杂志渐渐有了新的偏好。那么,恽不再认为《东方杂志》“最好”,是否就意味着选择了《新青年》呢?
确立这样简单的联系,或许是危险的。日记中的确展示了恽代英逐步建立起对《新青年》的喜爱。1919年4月24日的日记有这样的话:“阅《新青年》,甚长益心智。”⑥1919年9月9日,恽代英在致王光祈的信中,更是表示:“我很喜欢看见《新青年》、《新潮》,因为他们是传播自由、平等、博爱、互助、劳动的福音的。”⑦但由此即推断为恽代英的“选择”,未必合适。说起来,恽接触并向《新青年》投稿,从时间上说不算晚, 1917年3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第3卷第1期,已刊有其所撰《物质实在论》(哲学问题之研究一)。1917年8月11日的日记有载:“拟作文投《新青年》,借问前稿究竟。”⑧在其所整理的“民国六年大事记”中,还道出该年6月20日,曾撰有《破坏与建设》、《论信仰》,“投《新青年》共酬洋五元”。⑨因此,最晚到1917年初,恽已接触到《新青年》,对比之前已提及的要到1919年3月才订阅《新青年》,不免会问,这个时间似乎长了些?如果再看恽代英对《新青年》具体的“阅读”情况,或许就会发现问题之所在。
1917年9月27日,恽代英注意到《新青年》改革文字,在日记中有此议论:
① 《恽代英日记》,第32页。
② 《恽代英日记》,第506页。
③ 《恽代英日记》,第395、590页。
④ 《恽代英日记》,第8页。
⑤ 《恽代英日记》,第568页。
⑥ 《恽代英日记》,第528页。
⑦ 《恽代英日记》,第624页。
⑧ 《恽代英日记》,第128页。
⑨《恽代英日记》,第220页。查阅《新青年》可获悉,恽所撰《论信仰》,刊于《新青年》第3卷第5号, 1917年7月1日出版;而《破坏与建设》一文,则没有刊登。有必要说明的是,恽代英日记记录的“投稿”与“发表”的情形固很详细,也不免有些令人费解之处。如前已提及日记中曾说明“于《新青年》赚洋十元,《基督教平议》”。但《新青年》并未刊登此文。
《新青年》倡改革文字之说。吾意中国文学认为一种美术,古文、骈赋、诗词乃至八股,皆有其价值,而古文诗词尤为表情之用。若就通俗言,则以上各文皆不合用也。故文学是文学,通俗文是通俗文。吾人今日言通俗文而痛诋文学,亦过甚也。又言中国小说,不合于少年阅览,因谓中国无一本好小说。究之《红楼梦》,虽不宜少年读之,而其结构之妙,必认为一种奇文,不可诬也。故此亦一种过论。①
次年在《致吴致觉书》的一通书信中,他又表达了这样的看法:“新文学固便通俗,然就美的方面言,旧文学亦自有不废的价值,即八股文字亦有不废的价值,惟均不宜以之教授普通国民耳。”②
1919年4月27日的日记中,恽代英又表达了对新旧思想的看法,表示其所主张的是“利用旧思想以推行新思想最妙”:“吾等信新学说,非以纯理的脑筋信纯理的学说,乃以此学说有利于大多数人也。由此则苟利大多数人,如利用旧思想之正确者,以传播新思想,何为非最可用之办法。必欲将旧思想一概抹煞,以启争辩,而碍事机之进行,若非为自己好奇立异,殊不必也。”进一步还谈到:
孔子之学说,自然不尽可信,然苟确有所见之大学者,其根本观念每每不谬,其余则受当时社会之影响,有不正确处,亦有不可讳者。如孔子《礼运·大同》及《论语·道之以政》章,何曾不好。至谓女子比于小人,事君期于尽礼,则囿于时见,此人之常情。以此责孔子,犹责其不用阳历而行夏之时,不坐摩托车而乘殷之辂,此岂非可笑事耶!甚者,必周纳孔子之言行,而《礼运》则必谓非孔子所作,此纯为批评陈死人之闲话则可,不然必是与孔子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不然,何苦必以如此凌辱孔子为快?一个人必定要争孔子是大圣,没有一句错的。一个人必定要争孔子是大愚,没有一句不错的。若不是为孔子,是为世界人,我看这都错了。③
尽管未曾提及《新青年》,但还是不难发现内中为孔子的辩护,部分即是针对《新青年》刊发的文字表达看法。④这多少表明,今日视作新文化运动最重要象征的反孔,在恽代英那里,并未激起热烈反响,反倒是另有看法,甚至是负面的看法。1919年2月10日的日记中,恽也留下这样的记录:“寄仲甫信,劝其温和。”⑤话虽不多,征诸以上事例,所要表达的意思,还是清楚的。这也促使我们进一步检讨,作为青年学生对新文化运动的“阅读”,是否另有枢机?
就“阅读”的层面来说,这也是不可忽略的。可以明确的是,在“中心”推动新文化运动者的“良苦用心”,未必皆能获得“同情之了解”。对于青年学生来说,尤其如此。从恽代英那里,大体可以感受的是,对于自己的未来,自有其设想。因此,“中心”传递的,与他个人的想法,也大异其趣。
恽代英在日记中有对自己的期许:“代英读书时极少,但做事、做文、谈话,处处比读书更有益。自知欲列学者之林,固为无望,亦觉只要做‘人’的事,‘一命为学者,无足观矣’。作事、做文、谈话,每求有益于人。”总之,“只求为中学事,决不望作大学教授也。精神因有事业而有所倚托,所以
① 《恽代英日记》,第153—154页。顺便说一句,那段时间,恽代英正在读《红楼梦》。
② 《恽代英日记》,第439页。
③恽也不只在这里谈到孔子,为孔子辩护, 1919年7月8日又讲到:“为平日不菲薄孔子,而且有些地方很敬重他。但是,我很菲薄孔教徒,自然程、朱、陆、王等在外。”《恽代英日记》,第530、584页。
④所谓《礼运》非孔子所作,不用举证别的,在恽代英发表《论信仰》一文的《新青年》第3卷第5号(1917年7月1日),就登载有吴虞与陈独秀的通信,谈的就是这个问题(“通信”,第4—5页)。至于“阳历”问题,《新青年》第6卷第1号(1919年1月15日)刊登的陈大齐所撰《恭贺新禧》(附钱玄同附记),即涉及这方面的问题。
⑤《恽代英日记》,第483页。
神常愉快。暇或以书报消遣,无书报亦一样愉快也。”①可以说,恽并未考虑选择学者之路,这对他来说,多少是属于“不易得”②。更重要的还在于他对“行动”,更有兴趣。前已提及恽在致王光祈的信中,表达了对《新青年》和《新潮》的喜欢,这封信紧接着又写了这样一句:“但是我更喜欢看见你们的会务报告,因为你们是身体力行的。”信中也表达了加入少年中国学会的愿望。这应该是由衷的话,实际上,从恽对《新青年》的阅读来看,往往对于学术方面的内容没有什么回应,倒是对行动方面的内容有兴趣,这也显示出青年一代的特质所在。可以说,尽管居于“中心”地位的北京大学一干人,于提升中国的学术品质可谓不遗余力,然而这样的意见却未必能得到青年的赞同。在1917年1月19日的一则日记中,恽也记下了获悉蔡元培入长北大后讲话的感想:“蔡孑民先生告北京大学诸生言,大学生专研学问与专门之重实用者有别,故大学生宜专心学业。余意不然, (一)先生以为必如此学术乃昌乎?则学术而不顾实用,不证之实用,必非实学。(二)大学生不重实用,非国家设立翰林院,则将来则何以为生。(三)专门毕业生如能以科学尽职分,其不足者自必勉学,其谬误者自必改正,其研究学术之效必更远且大。”③
这里无意以恽代英作为青年学生的代表,以为青年学生对新文化的认知如何如何。将目光转向另一位学生陈昌标(1901—1941),或许就能看到不一样的情形。
陈昌标,字范予, 1918年从诸暨乐安高小毕业后,考上了位于杭州的浙江省第一师范。曹聚仁曾谈到:“时人谈五四运动的演进,北京大学而外,必以长沙一师与杭州一师并提,这都是新时代的文化种子。”④征诸陈范予的经历,也能说明这一点。可以明确的是,这所学校的老师,已将较为时兴的内容传达给学生,如陈在《国文》课上就读到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胡适的《不朽》与《建设的文学革命论》。⑤对于从报上获悉的新文化运动的相关信息,他的立场也是鲜明的。1919年4月2日的日记就这样写道:“看报,知蒙古有国暗助独立及今国内新旧派之反对大学生以思潮之思想着书,而张元吉竟诉之教育部,遂致陈独秀辞大学教育职。噫,顽石不化犹如是。”⑥在日常生活中经历一些事,也有符合类似基调的议论。譬如,针对孔子诞辰放假事,陈在1920年10月8日的日记中就有这样的议论:
孔子诞日为什么放假?孔子在专制时代,是一个不出锋头的圣人,他的道德和艺术〔学术〕,真可算是成万世帝王的好商品,无怪乎到这日子,要喧闹了一番。不过是什么时代?孔子的道德,既然不适用,就是孔子的学术,还有存在的余地吗?……孔子既然不是现今的人,他的道德、学术配不上做现在的榜样,那末,我们为什么还要空废了一天的工夫,放无意识的假呢!……我甚不能解。⑦
问题转向“阅读”,日记中也提供了不少信息。1919—1920年间,陈范予所阅读的报刊包括有:《教育潮》、《新青年》、《新教育》、《星期评论》、《世界画报》、《新潮》、《时事新报》、《浙江新潮》、
① 《恽代英日记》,第572页。
②对于五四人物,恽代英在日记中较少评论, 1919年6月8日写道:“不堪蚊扰,起阅《中国哲学史》,颇服适之先生巨眼过人,不易得。”《恽代英日记》,第555页。
③《恽代英日记》,第19页。
④曹聚仁:《我与我的世界》上册,第116页。
⑤坂井洋史整理:《陈范予日记》,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143、180、209页。
⑥《陈范予日记》,第75页。
⑦《陈范予日记》,第238页。
《学生联合会会报》(杭州)、《新社会》、《平民教育》、《钱江评论》等等。如要加以区分,大体包括三类:首先是教育方面的刊物,其次则是“中心”所出版的各种刊物,再有就是地方性的报刊。就对《新青年》的“阅读”来说,所提供的信息或许与我们的“期待”,颇有落差。日记中有两处提到《新青年》, 1919年7月21日的日记这样记录:“阅《新青年》。”同年10月4日的日记也只是这样的内容:“天晴。晚,学习风琴,并阅《新青年》。”①
陈范予的日记较为简略,对于《新青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未必能说明什么,这也可归到“无”的一类。那么,“有”的是什么呢?如果要问日记中较多涉及的内容,主要还是对现实问题,尤其是学生运动有更多关注。1919年5月6日,陈从《时报》上获悉“四日下午二时,北京大学生等五千人往各国使馆求归还青岛并诛卖国贼陆、曹、章等”,遂在日记中写道:“此种学生诚足取法。吾人寄旅此间,岂不知国事之紊乱、民生之涂炭,特以才少学寡,不敢效揭竿之首事耳。前既有道之者,吾人当砺行踵之,以国家为前提,庶乎得尽薄国贼,而重新中国黄帝尧舜之光,亦父老子女之荣也哉。余望者是,赞者愿同向之其可乎。”第二日晚,之江大学来函云:“吾傥学生宜结成团体以为北京学生之后盾,所被捕二十余人当思能以出之。”陈在日记中也留下这样的豪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况吾辈求学者乎。是以对此大事不得不用心强力计,以成之也可。”②
日记中相关的内容还不少,不必在此一一征引;而其中所显示的多是青年学生如何被“唤醒”,并趋向于具体的行动。关键在于,这也影响到对新文化的“阅读”方式。日记中未见多少对于新文化学理上回应的内容,能够激起其反响的往往是演讲:日记中较多提及听演讲的体会,此亦表明,影响于学生的,报章之外,演讲是值得重视的形式。1919年5月7日记:“赴省教育会听杜威博士演讲。”1919年10月7日记:“晚四点后,蒋梦麟先生在礼堂演讲。”③陈的日记提及包括杜威、蒋梦麟、沈仲九、陈望道、罗素、罗世真等举办的多次演讲,且均有详细记录。除了听演讲,辩论式的学习方式也在兴起。1920年1月29日的日记就写道:“下半天,到学校和天池、乃庚辩论新学,也是研究新学,觉得滋滋有味,到晚膳才返家。有这种研究的机会正是促进新学的良机,其乐事也。”④
这一点,亦为舒新城的回忆所证明:“当时青年求知欲之切与各校竞争之烈可称无以复加。九年秋由省教育会延请杜威、罗素、蔡元培、吴稚晖、张继、张东荪、李石岑诸先生赴长沙讲演,对于蔡等以下诸人除去公共讲演而外,各校均请莅校讲演,蔡、吴竟至声哑足软。”其本人,因为是湘人的缘故,在长沙多年,师友关系比较多,也不得不多方应付。⑤因此,这也算“中心”影响“边缘”的方式,只不过是由“中心”之“人物”直接发挥影响力。
五、余论
余英时先生讲述《我所承受的“五四”遗产》,集中表达了这一层意思:带有浓厚“自传”意味的“五四”,更加值得珍视。在这一特殊的角度下,“五四”便不再是一个笼统的“思想运动”,而是因人而异的“月映万川”了。虽然同是此“月”,映在不同的“川”上自有不同的面目。⑥立足“中心”与
① 《陈范予日记》,第122、129页。
② 《陈范予日记》,第85—87页。
③ 《陈范予日记》,第86、130页。
④ 《陈范予日记》,第183页。
⑤ 舒新城:《我的教育》上册,第155页。
⑥ 余英时:《我所承受的“五四”遗产》,《现代危机与思想人物》,第71—74页。
“边缘”审视五四思想界,部分也是期望能展现新文化运动“月映万川”的图景。当然,对“阅读”案的梳理,无意且做不到动摇关于新文化运动的解释架构。然而,个体的故事仍弥足珍贵,多少提供了反省这段历史值得注意的一些面向。
所谓“阅读”,原本即是私人性的。事实上,对《新青年》的“阅读”,也未必有什么“通例”可以援引。除上述讲到的几个个案,还不乏更多例证说明此。譬如,在舒新城那里,无论是“禁读《新青年》”,还是“读《新青年》”,都算是“偶然”。前已述及,约在1917年舒完成了从私塾到高师约20年的学生生活, 1918年下半年,任教于湖南福湘女学。该校为美国长老会所办,舒所提供的信息是令人颇感意外的:“该校对于学生禁阅某种书报———当时的《新青年》是被禁的。”由此,他也成为学生阅读新文化报刊的引路人。据其所言,进入该校后,他很快感到学生“国家常识”之匮乏;原因在于:第一是文史教员不努力灌输本国知识,第二是她们无阅报的习惯,第三是她们不与一般教育界接触。而其本人,却延续了此前广泛阅读报刊的习惯:“自‘五四运动’以后,求知欲更为发展,各种刊物风起云涌,使为应接不暇,竟因读书过度而生胃病。我的教育学术研究及着作生活,也在此时植立较深的基础。”他也将此用以教育学生:“我欲养成她们的阅报习惯,每日都为之圈定若干段国内外的重大新闻,强其阅览,且于每次上课之最初最后数分钟或讲到课程与时势有关系时而询问之;对于当时的《教育杂志》、《中华教育界》、《新青年》、《新潮》、《星期评论》、《解放与改造》、《青年进步》、《妇女杂志》等等亦复如是。所以学生的常识很有进步。”
舒新城的经验还表明,阅读《新青年》,于他来说也属“偶然”。他坦承:“我对于当时社会之种种,自然和一般青年一样,而惊醒则比较的快:是因为自民国五年起便继续不断地阅读《新青年》———最初并不是知道这刊物的价值而订阅,是因为它是由湖南陈家在上海所开的群益书局所发行而订阅———对于陈氏的议论,当然是表同情的,不过因为知识的限制,不能有深切的表示。”此外他还提及,“当时长沙无代售各种刊物兼报纸的书店”,只是因为一位黄姓体育教员个人创办了《体育周报》,以之与各种刊物交换,且代售各种刊物,舒也由此有了购买杂志的渠道。“我与他本相熟,托他把能办的刊物都送我一份,同时于本省的报纸而外,并由他代订《时事新报》、《民国日报》及北京《晨报》一份。中秋节他送来一张账单,三种报纸连同五、六十种定期刊物,共为九十余元。这数目是一年的费用,当然不算大。”①
然而,仅仅勾画私人的“阅读”经验,还远远不够。区分“中心”与“边缘”,正可以超越个体的经验,寻找两者的作用机制,亦可从更为广泛的视野认知新文化运动。原因在于,尽管“阅读”是个体的行为,由种种机缘造就,然而,哪怕是私人的阅读,也可以展示“中心”向“边缘”渗透的机制何在。同时“边缘”对“中心”所产生的认同,也是需要面对的问题,否则,“中心”也难以形成。前面所提及的个案,主要展示了“中心”向“边缘”的渗透,需要补充的,正是在此过程中所发生的“边缘”向“中心”的认同。
在本文所涉及的几个个案中,恽代英即提供了这方面的例证。1917年3月14日,恽在日记中不无骄傲地表示:“刘子通先生闻余曾投稿陈独秀先生处,因索底稿一阅,并云陈函颇赞美余。余自思,余之地位或已日渐加高。”1919年8月22日的日记,又传达了这方面的用心:“写致东荪先生信,与昨致适之先生信,皆我联络善势力,以得正当助力之企谋。”②可以说,恽所开创的事业,颇为希望得到“中心”的襄助。《新青年》第6卷第3期“通信”栏,曾登有《欢迎〈新声〉!》,内容为武昌
① 以上两段,参见舒新城《我的教育》上册,第139、141、146—147页。
② 《恽代英日记》,第50、610页。
中华大学中学部新声社致《新青年》编辑的信,及胡适的复信。信中写道:“我们素来的生活,是在混沌的里面,自从看了《新青年》渐渐的醒悟过来,真是像在黑暗的地方见了曙光一样。我们对于做《新青年》的诸位先生,实在是表不尽的感谢了。”①以这样一种方式推销自己的刊物,在当时是颇为流行的做法。受到《新青年》的影响,自是事实,但无疑也包含着认同“中心”,寻求“中心”支援的意味,所谓“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从《新青年》的广告看,最初主要是群益书社的书籍介绍,随后,主要即为各种新创办报刊的广告所充斥,展现出各种报刊所形成的“共同市场”。②
试图获得“中心”的认同,不单作为青年学生的恽代英如此,吴虞更提供了借此走向“中心”的例证。其经历显示了,阅读报刊的过程也是选择同道的过程。他在读报过程中,凡觉得思想相近者,便致函相关编辑人员,并奉上自己的文稿,其与《甲寅》、《新青年》的关系,即由此肇端。《甲寅》与《新青年》,也成为吴虞晋升之路的重要一环。从《新青年》“通信”栏还可发现,从投函《新青年》开始,逐渐成为该杂志的主要作者的,不单有吴虞,还可开列出这样一长串的名单:钱玄同、常乃悳、张申府、俞颂华、蔡和森、陈望道等。③
胡适曾说过:“二十五年来,只有三个杂志可以代表三个时代,可以说是创造了三个新时代。一是《时务报》,一是《新民丛报》,一是《新青年》,而《民报》与《甲寅》还算不上。”④吕思勉也指出:“三十年来撼动社会之力,必推杂志为最巨。凡风气将转迹时必有一两种杂志为之唱率,而是时变动之方向,即惟此一两种杂志之马首是瞻。”杂志之所以产生如此的影响,关键即在于,“皆针对当时之人发言;又其声情激越,足以动人之感情也”。⑤前者言及刊物攸关于时代,后者则强调了刊物与社会的密切关联。无论怎样,《新青年》都当得上这两条。在这个意义上揭示有关《新青年》及新文化运动的阅读个案,以呈现新文化运动的多姿多彩性,以及中国社会的多样性,或不无裨益。而“中心”与“边缘”的区分,亦可帮助后人更好地认知新文化运动的“影响”机制。
①《欢迎新声!》,《新青年》第6卷第3号, 1919年3月15日,“通信”,第337—338页。
②《新青年》第7卷第2号(1920年1月1日,第183—184页),曾刊有《新刊一览》,并注明“以本志收到的为限”。总计登有35种期刊,其中发行地点在北京的11种,上海14种,广州2种,杭州2种,长沙4种,天津1种,福建漳州1种。下一期第7卷第3号(1920年2月1日,第149—150页),同样登载了《新刊一览》,总计列有33种期刊,其中发行地点在北京的有12种,上海12种,广州1种,杭州2种,长沙1种,天津1种,福建漳州1种,成都1种,武昌2种。大量刊物是重复的。另外还有不少刊物在《新青年》登载广告。
③杨琥:《〈新青年〉“通信”栏与五四时期的社会、文化互动》,李金铨编:《文人论政:民国知识分子与报刊》,第53—80页。
④胡适:《致高一涵、陶孟和、张慰慈、沈性仁》(1923年10月9日),季羡林主编:《胡适全集》第23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15页。
⑤吕思勉:《三十年来之出版界(1894—1923)》,《吕思勉论学丛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