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王宁:北大汉简《六博》与尹湾汉墓《博局占》卜法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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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王宁:北大汉简《六博》与尹湾汉墓《博局占》卜法献疑


北大汉简《六博》与尹湾汉墓《博局占》卜法献疑
王宁
枣庄广播电视台
《北京大学藏西汉竹简(伍)》中有《六博》一篇,[1]是讲用六博棋局占卜的一本卜筮书,与尹湾汉墓出土的《博局占》是同类的东西。这两本书不是棋书而是占书,都绘有六博棋梮图形,文字内容是占断爻辞。
关于六博这种棋局游戏,从战国到秦汉一直都很盛行,后来失传了,它的游戏规则我们已经不能知道,现在虽然也出土了它的棋盘、棋子、箸等实物,仍然无法弄清它该如何对局,《颜氏家训·杂艺》记载:
“古为大博则六箸,小博则二茕,今无晓者。比世所行,一茕十二棋,数术浅短,不足可玩。”
也就是说,到了南北朝颜之推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古代六博的玩法了,当时流行的玩法已非古法。晋·张湛注《列子·说符》引《古博经》的记载:
“博法:二人相对坐向局,局分为十二道,两头当中名为‘水’,用棊十二枚,六白六黑;又用鱼二枚,置于水中。其掷采以琼为之,琼畟方寸三分,长寸五分,锐其头,钻刻琼四面为眼,亦名为齿。二人互掷采行棊,棊行到处即竖之,名为骁棊,即入水食鱼,亦名牵鱼。每牵一鱼获二筹,翻一鱼获三筹,若已牵两鱼而不胜者,名曰被双鱼,彼家获六筹,为大胜也。”
这是“掷采以琼”,恐怕也不是很古老的玩法,因为最古的六博主要是用六箸(也或用骰子,见下),即《说文》所谓:“簙,局戏也,六箸十二棊也。”《楚辞·招魂》:“菎蔽象棊,有六簙些”,王逸注:“投六箸,行六棊,故爲六簙也。”故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就是六博除了梮(局)之外,还有两种必备棋具:箸和棋,古法(大博)用六箸,棋十二枚,双方各用六枚(一枭五散),对局时按规则摆放好棋子,要先投掷箸,根据六根箸正、反面确定数字,然后据所得数字在棋梮的博道上按规定路线行棋多少步,到达不同方位。箸也或用茕(即琼,骰子)代替,用途相同,战国时已然,[2]不过先秦可能不常见,普遍用茕是汉代以后了。
因为投箸、掷茕时所得数字具有不确定性,行棋所到的方位也具有不确定性,此游戏大概投箸、掷茕的手法技巧起关键作用,同时还要靠运气。关于六博游戏,学者已有比较深入全面的研究,[3]因无关本文论述,兹不多说。
《六博》占法是在这种棋梮游戏上演变出来的一种占卜方式,是根据棋梮原划定出的方、兼(廉)、楬、道、张、曲、诎、长、高九个方位,把六十甲子按照顺序排列在这九个方位的博道上,以之占断吉凶。占问的内容只有五项:问亡人、问行者、问毄(繫)、问病者、问取妇,每项下的占辞都是根据所在棋梮方位作出不同的占断结果。关于其格式的情况,原整理者已经在《说明》中作了简明扼要的介绍。[4]
尹湾汉墓出土的《博局占》与此基本相同,学者们做过很多介绍和深入的讨论,[5]《博局占》也只占问五项内容:占取妇嫁女、问行者、问毄者、问病者、问亡者,和《六博》相同,唯顺序不同,每项各有九条占辞,即在九个方位上不同的占断结果。[6]显然《六博》和《博局占》的占法是大致相同的,可能在古人心目中这种占法并不象《易》那样具有普适性,没法用来占卜所有的事务,占问的只有这五项,每项都根据九个位置作出不同的占断结果,也就是每项有九条占辞,一共有四十五条占辞。此类问题这里不再作过多的讨论,只就《六博》的占法问题谈点个人看法。
《北京大学藏西汉竹简(伍)》在《说明》中对《六博》占法的介绍是:
“从本篇内容来看,六博占法是将六十甲子依次列在博道上,根据所占事项发生或占问之日的甲子在博道中的位置来占卜吉凶。”[7]
同样的,尹湾汉墓出土的《博局占》也是同样的东西,学者介绍得比较多,不能一一具引,兹引有代表性的如下:
李学勤先生的介绍是:
“《博局占》的操作十分简单,只要查找占问当日干支在图形上的位置,就可得到所问事项的答案。例如癸亥日问娶妇嫁女,这一干支在‘方’,表文告诉我们:‘家室终,生产’,意思是说这一新建立的家庭能维持终老,女子也能生育。”[8]
刘乐贤先生的介绍是:
“《博局占》的占测方法还是比较清楚的:先在图形上查到当日干支所处的位置名称,然后根据这个名称到占测文字中查看所问事项的答案。看来,这实际上是一种根据每日干支占测吉凶的数术。它使用博局,是为了将六十甲子按博局图的九种位置进行分类。”[9]
罗见今先生的介绍是:
“博局占法并不複杂,‘占测时当据当日干支在博局图上的位置,到相应的文字栏中去查占测答案。’由于干支排列与配置迂曲回环,乍看起来似乎处于无序状态,须在全图每个位置上一一查寻,颇为不易。找到当日干支之后,又须判断它所处的位置属‘方、廉……长、高’9种中的哪一种,求占者一般不具有这种专门知识。占辞共分45种情况,大吉大兇较少,大体符合正态分布。对占测的结果,亦须占家对简略的文辞做出解释和预言。所有这些,使博局占扑朔迷离,增加了它的神秘性。”[10]
曾蓝莹先生的介绍是:
“《博局占》的操作原理,诚如《尹湾汉墓简牍》一书的执笔者所言,由于问占结果的用字和许博昌的六博述雷同,可能代表博局上的不同位置,占测时应根据当日干支在博局图上的位置,到相应的文字栏位中寻求解答。更具体的说明,则如李学勤先生所举的释例:癸亥日问嫁娶。癸亥这一干支在博局图的中央方格之内,适位于标有‘方’的区域,应即占文所列之‘方’,释文为‘家室终生产’,表示在癸亥日嫁娶者能白头偕老,育有子嗣。”[11]
据此说法,《六博》或《博局占》的方法就是根据所问事情发生的日期或来问卜的日期(甲子),在博梮上找到这个日期对应的位置,然后查看占辞,分析吉凶祸福,得出结果。同样,尹湾汉墓出土的《神龟占》也是直接查书的,书上绘有神龟的图形,占问内容只有一项,就是捕盗,占卜方式是:
“将神龟分为八个部位,以其后左足为起点,按逆时钟方向数日数,从当月的朔日数到占测的那一天,看位于神龟的什么部位,然后再到占测文字中去查看相应的结果。”[12]
这种占卜方法和古老的灼龟而卜不是一回事,二者之间可能没有什么必然联繫,它只要知道月朔日和占测的日期,查图形定位然后再查占辞就行;如果记忆力好,记住神龟的图形和占辞,知道了每月朔和占测的日子就可以在脑子里数日子定位占卜了,占书也可以省略。因为里面的方位、占辞都是固定的、一成不变的,即俗话所谓“死掐的东西”,经常使用会很容易记住,非常简单。
《博局占》根据上引的介绍,似乎比这个还简单:九位、博道、六十甲子的位置、占辞都是固定的,只要知道了日期(干支),就会知道它所在棋梮上的位置,比如甲子、癸未、甲申、癸卯、甲辰、癸亥都是在“高”这个位置,乙丑、壬午、乙酉、壬寅、乙巳、壬戌都是在“长”这个位置,这个靠记忆或书就可以知道,根本就不需要去查棋梮;知道了它的位置,就可以查筮书里的爻辞来占断吉凶,因为筮书的卦爻辞也是固定的,比如某人要测某人出行什么时候回来,知道此人出行的日期是甲子,那么就会知道在棋梮上是属于“高”,然后去查“在高”的占辞就可以了,不需要任何占卜的操作,《神龟占》还有个数日子定位的过程,而《博局占》连这个过程都没有,和后人查《黄曆》看日子差不多,比《神龟占》还“死掐”。那么,这种占卜术在作占书时,只需要把九位包含的甲子日期列出来,下面写占辞就行,那个绘製的棋梮图都有点“多此一举”。所以说《六博》、《博局占》的占法仅仅是查日期,实在让人生疑。
再看看《六博》中的占辞,也明显感觉上引的介绍不太对头,如:
1、以问行者,初起,案其日博道,还入方中者,今日宜至。【简27】
2、过方复出者,更期当复到方中。【简30】
3、问毄(繫)及会论者,在方中者,罪轻重未可智(知)。出在兼(廉)者,毋罪,易解。【简31】
4、病以日月数,过方中,病未有瘳;复到方中,毋瘳,病者有十死一生矣。【35-36】
这里面用了一些动词,如“起”、“还入”、“过”、“复出”、“出”、“复到”等,这些动词是表示什么意思?笔者怀疑应该是指行棋,也就是说,六博或博局占法,其具体的占卜过程中有行棋这个步骤,并非仅仅是查日期。而六博游戏行棋有规则,就是必须根据投箸所得的数字来行棋,那么,《六博》占卜既有行棋这个步骤,那就必须要有投箸的步骤。
《六博》开始说:
“知行若亡日,以案之博道;不知,以初来问日占之。”【简20】
此中的“若”义相当于“或”,就是知道了出行或走失的日期,在博道上查找这个日期;不知道的,以初来问占的日期占之。这个“占之”并非是直接占卜,而是指用这个日期作为占卜的一项根据。
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呢?对弈时,要先排列棋子,这是必须的第一步,各枚棋子的开始排列的位置应该有规则,是固定的;六博占卜和对弈游戏虽然不同,但既然以之占卜,就要用到棋具,开始也当有排列棋子这个步骤,而占卜显然不能如对弈时那么固定,如简20所言,应该就是根据“行”或“亡”的日子(甲子)在棋梮上的位置来确定棋子起始的位置,所谓“案之博道”;如果不知道这个日子,就根据“初来问”的这个日期来确定占卜棋子的位置进行占卜。每人“行”、“亡”的日期或来问卜的日期都不会相同,用来占卜的棋子摆放的起始位置自然也不能相同。这个情况与游戏是不同的,所以要在占书中预先说明;而投箸、行棋的规则与六博游戏全同,没必要写,故《六博》、《博局占》中均无记载。
这样,其占卜方法,即使是《六博》、《博局占》没有明确记载也是可以推测出来个大概,它原始的占卜过程和对弈时的情况类似:
先根据日期的甲子在棋梮上的位置摆放好棋子,然后由占卜者先投六箸,得出行棋的数字,再根据数字按照棋梮博道行棋多少步,行到什么位置,称为“在某”,比如“在方中”、“在兼(廉)”、“在楬”等等,最后根据所行在位置的相关爻辞来占卜。比如上引第1条爻辞,是说问出行者的时候,开始行棋,根据投箸得出的数字按照博道而行,走入方中的,今日应该就回来。因此,棋梮上的六十甲子所在的位置,主要是为了给棋子确定起始位置而设的,同时也用于占断行人返还的具体日期。占卜的结果,需要通过投箸、行棋来确定。这样日期是已经确定的,棋子所在棋梮上的起始位置也是可以提前确定的(不同日期位置也不同),但是投箸所得数字是不确定的,棋子会走到哪个位置自然也是不确定的,要根据哪条占辞来占断自然也无法预知,只能通过占卜者的投箸、行棋等一系列操作,然后才能得出结果,即棋子最终行在的位置,再根据占辞作出各种判断。
如果此说不误,那么可知最初的《六博》占法是要用到所有的棋具,梮、棋、箸一样都不能少。这种摆棋、投箸、行棋定位的过程,相当于卜的灼龟和筮的揲蓍的过程,也相当于《神龟占》根据月朔和占测日期数日子定位的过程。
随着这种占卜术的成熟,棋具有的是可以省略的,比如棋子,如果有了棋梮和箸,投箸之后得出数字,只要用手指就可以代替棋子在博道上运行,或者凭想象就可以知道棋子在棋梮上所行至的位置,不需用真棋子去行棋;后来有了专门的占书,如果再把棋梮的图形绘製在占书上,棋梮的实物也可以省了——这正是为什么《六博》和《博局占》都要把棋梮的图样绘製在简册上的原因,棋梮的图形实为占书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与实物棋梮的不同在于上面带有六十甲子,是专门用于占卜的;实物棋梮是用来六博游戏的,上面没有甲子,因为游戏用不到。那么,这时候用六博的占卜过程就变成了两大步骤:投箸和查书,就是投箸得出数字后,在占书的棋梮图形上找到已知日期甲子的位置,按照所得数字用手指代替棋子在博道上运行到相应位置,最后查占辞得出吉凶等结果。
再进一步设想,如果占卜者记忆力好,脑子里有这样一本完整的占书,那么摆棋、行棋定位可以像今人下“盲棋”一样,靠空间想象完成,查占辞可以靠背诵完成,这时的六博占卜者需要的只是六根箸或一枚茕,即能完成整个占卜过程。总之六博占卜的用具无论如何省略,箸(或茕)无法省略。
故笔者认为,古人的六博占法最初应该是通过在棋梮上摆放棋子、投箸、按博道行棋得出占卜结果的,后来有了占书,省略了棋子、棋梮的实物,仍然要投箸(或掷茕)、查占书进行占卜,并非是根据已知日期直接去查棋梮或占书。这个占法比灼龟而卜、揲蓍而筮省事很多,却比《神龟占》要複杂一些。
由于缺少文献记载,以上看法推测的居多,是否真的如此未敢遽定,《六博》占卜到底是怎么操作的,还需新发现的证实。据陈侃理先生介绍:
“北大汉简《日书》中也包含一章‘六博’,……《日书》‘六博’章还包括对六博占法的简介。”[13]
也许北大汉简《日书》公布后,会让我们对《六博》占法有进一步的了解。



[1] 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北京大学藏西汉竹简(伍)》,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209-211页。
[2] 2004年,山东青州西辛村战国墓中出土了一枚牙质14面骰子,一至六的六个数字在上面重複了两遍,有两面是空白(见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青州市博物馆:《山东青州西辛战国墓发掘简报》,《文物》2014年第9期),可知战国时期人们已经在用骰子玩六博。由此骰子也可知六箸的大体计数的方式:规定某一面代表1数,另一面是0数,比如规定正面是1数,反面是0数,投箸后,只数正面的箸来确定数字,即为棋子在博道上行棋的步数。六根箸可能所得的数字是0-6共7个,最低是0(皆反无正),最高是6(皆正无反),游戏时应该是得0数者不走棋,走棋最多的步数是6。牙骰的两个空白面即相当于两个0数。
[3] 参看傅举有:《论秦汉时期的博具、博戏兼及博局纹镜》,《考古学报》1986年第1期;宋会群、苗雪兰:《中国博弈文化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
[4] 《北京大学藏西汉竹简(伍)》,207页。
[5] 相关介绍的论文如:李学勤:《〈博局占〉与规矩纹》,《文物》1997年第1期;李零:《读几种出土发现的选择类古书》,《简帛研究》第三辑,广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96-104页;刘乐贤:《尹湾汉墓出土数术文献初探》,《尹湾汉墓简牍综论》,科学出版社1999年,175-186页;曾蓝莹:《尹湾汉墓〈博局占〉木牍试解》,《文物》1999年第8期;李解民:《〈尹湾汉墓《博局占》木牍试解〉订补》,《文物》2000年第8期;罗见今:《〈尹湾汉墓简牍〉博局占图构造考释》,《西北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00年第2期;李零:《跋中山王墓出土的六博棋局——与尹湾〈博局占〉的设计比较》,《中国历史文物》2002年第1期;刘苓:《汉代〈博局占〉木牍解析》,《上海集邮》2004年第7期;蒲朝府:《尹湾汉墓〈博局占〉干支占位与六博棋位关係初探》,《神州旬刊》2012年第20期,等等。
[6] 参连云港市博物馆、中国社会科学院简帛研究中心、东海县博物馆、中国文物研究所:《尹湾汉墓简牍》,中华书局1997年,125-126页。另可参看《北京大学藏西汉竹简(伍)·〈六博〉释文注释》所附《北大汉简〈六博〉、尹湾汉简〈博局占〉占辞对照表》,212页。
[7] 《北京大学藏西汉竹简(伍)》,207页。
[8] 李学勤:《〈博局占〉与规矩纹》。
[9] 刘乐贤:《尹湾汉墓出土数术文献初探》,《尹湾汉墓简牍综论》,177页。
[10] 罗见今:《〈尹湾汉墓简牍〉博局占图构造考释》。
[11] 曾蓝莹:《尹湾汉墓〈博局占〉木牍试解》。
[12] 刘乐贤:《尹湾汉墓出土数术文献初探》,《尹湾汉墓简牍综论》,176页。
[13] 陈侃理:《北大汉简术数类〈六博〉〈荆决〉等篇略述》,《文物》201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