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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汪少华:怀念吴小如先生
怀念吴小如先生
汪少华
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
去年6月底,我与东南大学王华宝教授登门拜访小如先生,先生思维清晰,情绪较好。华宝头次登门,先生拿出大作和京剧唱腔选CD赠给华宝,说话间我用手机给两位拍照,但见镜头内外先生身形枯瘦,顿时忧生于心。今年3月中旬,收到本校同事孟刚君转达先生的《莎斋诗剩》,暗自祝愿先生健康长寿。
5月12日,接到《文史知识》胡友鸣先生电话,告知小如先生前一日去世——先生以92高龄并无痛苦离去,我的心情还是久久难以平静。
小如先生对我教学和治学的影响,始于上世纪80年代。1982年初,我于江西大学中文系77级本科毕业留校,1985年起开始教古代汉语课,讲授中深感“文选”比“通论”难,一是选文从先秦到明清,时间跨度大,而语言以及用语言形式表现的名物、典章、文化、风习等等都在其诠释范围之内,涉及面广;二是教材有注释,不能照本宣科,因而要讲清楚“某,某也”之所以然,大非易事。小如先生担任定稿的《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注释详尽清楚,是我备课的重要参考书(至今向学生推荐古代文选优秀注本,我还会首先列出这一本)。由于喜好《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我又去读小如先生的《读书丛札》。其中《〈诗三百篇〉臆札》《〈左传〉丛札》《〈论语〉丛札》《〈曲礼〉〈檀弓〉丛札》等论文探究深入,不仅对我的讲课有具体帮助,而且有方法的指导。例如《论语·学而》“学而时习之”之“时”,教材一般都解释为名词状语,“以时,按时”。小如先生《〈论语〉丛札》认为焦循《论语补疏》释义最善:“当其可之谓时。……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时也;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时也;求也退,故进,由也兼人,故退,时也。”指出“‘时’就是在一定条件下的某一适当时机”。又如“人不知而不愠”之“愠”,何晏作“怒”解,陆德明引郑玄说“怒也”,朱熹解释为“含怒意”。小如先生指出:“这样讲并不算错,只是不够细致贴切。《朱子语类》说得就更深入些:‘心中略有不平之意便是愠。’用今天的话说,或谓之‘心里别扭’,或谓之‘闹情绪’,而非形于颜色的勃然大怒。味孔子之意,乃谓一个读书人在不被人了解时,能连一点小别扭都没有,才称得起是真正的‘君子’。”又追究道:“检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屯’部第十五,凡从昷得声之字大抵皆有涵隐内藏之义……因知‘愠’字之义,盖指蓄积于内之情绪而言,故知训闷、训郁之为得其义。”堪称字字落实,细致贴切。再如《齐桓公伐楚》“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小如先生《说“风马牛”》梳理了前人各家解释,抽丝剥茧,阐述透彻,令人信服。虽然如《读书丛札》后记所说,这是“在前人各种不同意见中选择自己认为正确合理的东西加以肯定”,但这“选择”二字谈何容易,要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去梳理、去衡量取舍、去揆情度理,才能最终达到“惬心贵当”的境地。从《读书丛札》,我领悟到把文选讲好的方法,由衷佩服,努力践行,力求字字落实,讲清楚所以然,因而讲课成效逐渐显现。
久闻小如先生讲课深受学生欢迎,可是早已退休,不再登坛;且因夫人患病而生活无法完全自理,需要时时照料,不超过半天先生就一定要回家。2002年10月,进京时拜访《文史知识》胡友鸣先生,胡先生告诉我,小如先生和夫人如今住在上海儿子家,不再像在北京那样不得出远门。其时我已执教于杭州师范学院(今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近在咫尺,机会难得,且从90年代以来与小如先生已有书信联系,于是向胡先生索取地址,给小如先生寄去来杭讲课及游览的邀请函。小如先生回信:
十月十五日来示敬悉……行年八十,尚未一到杭州。沪杭近在咫尺,颇思一开眼界。仆在杭亦有熟人,浙大中文系朱则杰君,在北大曾听过仆讲课,甚相谂。足下如先与联络,然后来申面商,则可望成行也……浙大中文系(原杭大)王维贤教授与仆同学且同庚,为丰子恺先生子婿,四十年代在燕郊且有同室之雅。仆在杭惟王先生为旧友。又先师严孟群先生之三公子及次女公子,亦在杭州。一九八四年本拟过杭,惟在沪抱病,旋即返京,而先师八五年即病逝,从此天人永隔。鄙意赴杭须有人伴行,故拟请足下来沪,然后偕行。同时兼到浙大与朱君一晤,及访维贤先生也。仆体力尚可,今年五月到沪,六月初即到南京,在东南大学讲课两次,惟未游览。今后来杭机会较多,当随时聆教也。
并写下详细地址和寓址电话,嘱咐“如来沪请先与孙女箫旸联系,彼手机为……”。我先联络尊敬而认识的王维贤先生、知名却未谋面的朱则杰教授,再于11月3日乘火车到上海南站,换出租车前往上海南郊莘松路绿洲长岛花园,登门拜访并接先生来杭州。先生4日晚在杭州师范学院文一路校区讲学,5日晚在浙江大学玉泉校区讲学(朱则杰君主持)。连续两场,虽是80高龄,依然中气十足,炯炯有神。近距离享受小如先生讲课,两校青年学子仰慕不已;“通训诂、明典故、察背景、考身世”的古典诗词阅读欣赏方法,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反响极好。安排先生下榻的玉古路灵峰山庄,就在浙江大学玉泉校区门口,离西湖很近,先生也在此会晤了王维贤先生,相见甚欢。每次用餐的签单,先生都是一笔不苟地署名署日期,朱则杰君舍不得,全部收藏下来。回沪不到三天,小如先生写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寄出:“在杭备承热情款待,感谢之至。写字一幅,博粲而已。秀才人情,薄纸一张耳。书子瞻诗,亦识西湖之游不能忘也。他日有机缘,当再聆教,且当以训诂之学求正于大方之家,想不我遐弃也。则杰兄如晤及,乞代致谢(或代我电话致谢亦可),廿载师生,所谓‘契阔谈䜩,心念旧恩’,真可浮一大白。”亲笔写的苏诗小楷清秀隽逸,漂亮极了。我从未开口求字,是为了不劳累他,收到这份礼物真是喜出望外。
讲课对先生也是一种满足,他对我说“我讲课有瘾”。住在上海绿洲长岛花园的那几年,小如先生行动较以往自由,他热爱教学的“瘾”时有满足。12月下旬,先生寄来明信片:“示悉,照片收到,多谢。杭游至快。他日重来,再图畅叙。十一月下旬至十二月初与齐裕焜兄到福州、厦门‘卖唱’计三次,且游武夷山。所摄照片远不及在杭所拍,不善取景故也。”2003年春,我邀请先生再来杭州,先生4月下旬明信片回复:“非典型肺炎甚嚣尘上,复旦与华师大邀讲课,均谢绝。杭游只宜暂缓,多谢盛情。”
教学相长,《〈诗三百篇〉臆札》《〈左传〉 丛札》《〈论语〉 丛札》《〈曲礼〉〈檀弓〉丛札》等论文,是小如先生完成《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这一教学任务中的研究成果。他在《读书丛札》后记中说:“我生平读书治学,是从述而不作开始的。后来逐渐进入以述为作阶段,即在前人各种不同意见中选择自己认为正确合理的东西加以肯定。近年来为自己写文章订了两条守则:一是没有自己的一得之见决不下笔,哪怕这一看法与前人只相去一间,却毕竟是自己的点滴心得;二是抱着实事求是的态度,绝不人云亦云,稗贩前人旧说,更不偷懒用第二手材料,这姑且称之为述中有作吧。”这是深受游国恩先生的影响。游先生的治学方法与途径,小如先生《怀念游国恩先生》概括为:“首先尽量述而不作,其次以述为作,最后水到渠成,创为新解;而这些新解却是在祖述前人的深厚基础上开花结果的。因此,本固根深,枝荣叶茂,既不会风一吹就倒,更不是昙花一现,昨是今非。所谓述而不作,就是指研究一个问题、一个作家、一篇作品或一部着作,首先掌握尽可能找到的一切材料,不厌其多,力求齐全。这是第一步。但材料到手,并非万事大吉,还要加以抉择鉴别,力求去伪存真,汰粗留精,删繁就简,惬心贵当,对前人的成果进行衡量取舍。这就是以述为作。如果步前贤之踵武而又不能达到解决问题的目的,就要根据自己的学识与经验,加以分析研究,最后得出自己的结论,这就成为个人的创建新解。”读了《读书丛札》以及《古文精读举隅》《古典诗词札丛》等着作,可知这治学方法与途径已为小如先生所继承、光大。要做好文选的教学,求得字字落实,弄明白并讲清楚所以然,势必遵循“述而不作——以述为作——创为新解”。我对古代汉语教学中的疑点难点,做了许多探讨。探讨过程中,我做到了小如先生《多读·熟读·细读》所主张的“反复钻研”,也就是“博采众长和独立思考”。解释古书词语的意义,就是训诂。在古代汉语课的基础上,我给研究生开设“训诂方法与实践”课程。小如先生《“文献”、“文献学”及其它》认为“古今学人着书立说,其目的无非要做到‘订讹’与‘传信’”,《“似是而非”是治学大忌》告诫“立一新说或考证一新事物,就更须加倍慎重。但凭主观臆想就率尔操瓤、信笔写去,显然不是严肃认真的治学态度,实为学人之大忌”,我以为十分正确。有鉴于当今训诂实践中出现的偏差和问题,我本着实事求是的初衷,商榷质疑涉及数十篇(部)论文、论着或辞书,汇为“训诂方法与实践十四讲”,作为培养研究生训诂能力的训练,十四讲贯彻的是“守正”原则:首先,不轻易否定旧注成说,而应当探究其所以然;其次,旧注成说有歧解时梳理考辨,审断从善;第三,纠正现代辞书与今人新解的偏误,并阐述致误的原因。
2008 年 9月,“训诂方法与实践十四讲”以《古诗文词义训释十四讲》为书名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10月我进京时送了一册给小如先生。交谈中先生曾说,写书评说好话就如同看戏喝声彩,没什么意思。没想到先生当月就读完拙作、撰写书评《学术规范应坚持“守正”》投寄《文史知识》(发表于2009 年第1期)。看了书评,才知道他是借此公开自我批评:“我作为一个老教书匠,首先从这本书中获益的是必须老老实实承认错误,虚心接受作者对自己的批评”,“仅就本书所指出的,我在课堂的讲义中所犯的错误至少有四条。现逐一列出,除向作者致谢外,还要向听过我的课和看过我的书的‘上帝’们致以诚挚的歉意。”其实前三条(《召公谏厉王止谤》“其与能几何”、《勾践灭吴》“生三人”、“生二人”、《触龙说赵太后》“持其踵”)拙说未必能定论,且与小如先生通信讨论中他已致意(2002年他回信说:“‘持踵’谓‘着屦’于古有据。‘生三人’、‘生二人’则误解者亦有仆在内。盖《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定稿即由仆完成也。谨致诚挚谢意。”),第四条并非书评所检讨的“穿凿性的理解”:《孟子》首章梁惠王问孟子“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答话“亦有仁义而已矣”,两“亦”字,小如先生《听父亲讲〈孟子〉》(《文汇读书周报》1992 年7月25日)回忆父亲的讲解:“当时纵横捭阖之士,前往游说梁惠王的人很多,所言无非‘利’者。及梁惠王见到孟轲,以为此人也同其他游说之士一样,来建议‘利’国之策,故用一‘亦’字。……孟子回答梁惠王的话里说了一句‘亦有仁义而已矣’,也有个‘亦’字。意思是这仁义二字并非孟子独创,而是从孔夫子那里传下来的。这话俨然以传孔子之道者自居。只是话说得比较含蓄罢了。”拙作以为“此说与金圣叹不谋而合,可谓把古书的神理讲得透彻明白”,与拙说——问之“亦”是表示疑问语气的语气副词(是不是)、答之“亦”是表示限止的范围副词(只不过)——并不排斥或矛盾,而是“互足”、“互备”。书评披露小如先生“一条自省的准则”:“应以诚恳的态度‘服善’。只有真正服善,才能使自己进步,并在今后尽量不再犯类似的错误。”小如先生虚怀若谷的人格,由此可见一斑;其从善如流的君子之风,令人感动和敬仰。12年前,小如先生在杭州虽不足四天,却是愉快而难忘的时光。那是疏朗清秋的一个下午,我和朱则杰君陪小如先生游览西湖,虽说游览,先生几乎都在谈古典诗文,我俩听得不亦乐乎,有时发问或讨论。坐在郭庄的湖边,面对西里湖,微风拂面,先生昂着头,朗声论学——这情景,仿佛昨日般清晰……
时光不再,薪尽火传,小如先生对教学的热爱、对治学的严肃认真、对订讹传信的执着、对批评的服善态度,我相信会继续影响一代又一代的青年学人。
本文原刊于《文史知识》201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