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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秦汉时期匈奴族提取植物色素技术考略
王至堂
(内蒙古大学化学系,呼和浩特,010021)
内 容 提 要
本文依据中国史籍记载下来的一首匈奴歌谣,结合当时的民族习俗和有关的历史文献进行考辨,论证了在两个多年前的秦汉时期,中国北方和西北方的少数民族,尤其是匈奴族,已经掌握了提取植物色素的技术。该项技术使用了物理和化学方法,并包含了初步的酸碱知识。经过文化交流,曾对中原地区的染色业产生过巨大的促进作用。
关键词:秦汉,匈奴,胭脂
一、 匈奴歌谣及其历史背景
匈奴,也称“胡”,战国时游牧于河套地区及阴山一带,其政治中心在头瞒城(今内蒙古五原县西)。秦汉之际,冒顿单于乘楚汉相争之机,东破东胡,西攻月氏,北征丁零,南灭楼烦,控制了东至松辽平原,西至巴尔喀什湖,北至贝加尔湖,南至长城的广大地区。公元前200年,冒顿又攻晋阳(今太原),汉高祖刘邦亲率三十万大军迎战,被冒顿围困于平城(今大同)达七天七夜,后用陈平计,向阏氏行贿,才得脱险(1)。此中的“阏氏”乃单于妻子之号,其谐音为“焉支”。
公元前121年,匈奴攻入土谷(今河北怀来),汉武帝派霍去病出陇西,过焉支山千余里,短兵肉搏,大获全胜。同年夏,霍去病二次西征,出陇西、北地二千里,攻祁连山,大破匈奴军,俘获三万多人(2)。是时,匈奴有歌曰(3):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此歌失载于《史记》和《汉书》,首载于北凉人编《西河故事》,转记于唐朝开元年间的《史记正义》、《史记索隐》及唐末的《十道志》,也可见于宋朝的《乐府诗集》及明朝的《丹铅总录》。歌虽浅显,存疑颇多,注家纷纭,互有异同。由于匈奴族“毋文书,以语言为约束”,加之年远代湮,更使考据维艰。笔者不揣浅陋,襞绩补貂,从科技史角度,结合民族习俗和历史典籍,对此歌的后两句进行考辨。谬误处敬请中外各族方家教正。
二、“焉支山”及“焉支”考
据唐朝李泰的《括地志》载:“焉支山一名删丹山,在甘州删丹县东南五十里。”其中删丹”二字,现代写为“山丹”。又据《辞海》 “焉支山”条目:“甘肃省永昌县西,山丹县东南”。有人据此推演,认为焉支山是以盛产山丹花而得名的,匈奴妇女又以此花做胭脂,用以美容。另有一说:“古匈奴女子喜欢浓颜粉装,她们从山上采摘山丹花叶子涂抹在脸上……(4)”文中未注明出处,查阅典籍也均未找到此类记载。据考察,山丹花在中国北方山野随处可见,至今也并非罕物,而焉支山夹在祁连山与龙首山之间,乃“工”字之一竖。面积甚少,并非巨脉,与当时匈奴控制的广大地区内,产山丹花的地方相比,亦属微不足道,何能影响“颜色”之有无。可见“山丹花”之说不确。
又一说,焉支山的“焉支”二字,与“阏氏”、“胭脂”谐音,而“阏氏”(亦作“焉提”),“匈奴皇后号也”(5),或“匈奴名妻作‘阏氏’”(6)。据此,焉支山也可转意为“皇后山”或“美人山”,与现在的“神女峰”相类。失去美人或失去胭脂,都会“使我妇女无颜色”。可见,“匈奴歌”的后两句,本是语带双关的。从艺术角度来看,如此理解的确韵味深长。可是谐音终究是谐音,仍无法解释为何失去焉支山则失去了作为妇女化妆品的胭脂。
《史记索隐》引《习凿齿与燕王书》曰:“山下有红蓝,足下先知不?北方人探取其花染绯黄,采取其上英鲜者作烟肢,妇人将用为颜色。”(7)一语泄漏天机,原来是焉支山下盛产“红蓝”,其花可做“烟肢”,匈奴妇女“用为颜色”。所以,失去焉支山,无以采“红蓝”,无从做“烟肢”,当然“无颜色”了。
三、“烟肢”及“红蓝”考
"烟肢",亦作"燕支"、"撚支"、"燕脂"、"臙脂"、"胭脂"、"烟脂"、“赤因 脂”,是一种红色颜料,妇女用以涂脸颊或嘴唇。问题是为什么同一种东西,同样的发音,用汉字却有这么多的不同写法?其单字和组词均无实质语义,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也概未收入,何以如此?合理的解释是,它们并不是古代汉语的原有词汇,很可能是由西域引入的“外来语”,可能都是由匈奴语“焉支”派生的。
近代有一种称为“胭脂红”的颜料,又叫“虫红”,由干燥的雄性胭脂虫经化学处理而得,然而胭脂虫(Coccus cacti)原产墨西哥;还有一种名为“胭脂花”的,实指紫茉莉(Mirabilis jalapa),原产南美洲。它们都不能与古代的“胭脂”列为同侪。
《习凿齿与燕王书》所记的,产于焉支山并用以做胭脂的“红蓝”,是“红蓝花”的简称,也称“红花”。据北宋寇宗奭《图经衍义本草》:“红蓝花生凉汉及西域,一名黄蓝,《博物志》云,张骞所得也。”(8)南宋赵彦卫《云麓漫钞》也曾引张华《博物志》:“黄蓝,张骞得自西域。”(9)再据明朝徐光启《农政全书》:“红花,《博物志》曰张骞得种于西域,一名红蓝,一名黄蓝,以其花似蓝也,……”由于张华《博物志》原书已佚,今本由后人搜集而成,因而在今本《博物志》中找不到赵彦卫和徐光启的引文,可能系后人搜集遗漏所致。对照《中国大百科全书·农业卷I》:“红花,喜温暖干燥气候,耐旱,耐寒,耐盐碱,适于阳光充足,地势高燥,肥力中等,排水良好的砂质土壤栽培,……”这正是地处河西走廊的焉支山地区的自然环境之写照,可为今本《博物志》补遗旁证。
西晋崔豹撰于公元3世纪的《古今注》卷下谓:“燕支,叶似蓟,花似蒲公,出西方,土人以染,名为燕支,中国人谓之红蓝。”(10)五代后唐的马缟撰于10世纪的《中华古今注》卷中却说:“燕脂……以红蓝花汁凝作燕脂,以燕国所生,故曰燕脂。”(11)两种说法很不一致。再看明末张自烈撰于17世纪的《正字通》:“红蓝即红花,北方有焉支山,山多红蓝,北人采其花染绯,取英鲜者为燕脂,故单于妻号阏氏,音焉支。红蓝……一名黄蓝,《博物志》云张骞得种于西域也。”(12)这显然又与习凿齿及崔豹唱和,而与马缟相抵。为此,查阅古代植物志、地方志及货殖之类文献,均未发现燕地出产红蓝的记载。况且,燕国故地现在也无此野生植物。模拟实验证明,红蓝花色素,有红有黄,以黄为主。若不经分离,如马缟所言,直接取其花汁凝缩为膏,则颜色最初似土,后以棕褐如酱,非朱非黛,不嫩不艳,很难为妇女作“桃花妆”或“飞霞妆”。故不取马缟之说,乃以崔豹及张自烈之说为准,并以《中国大百科全书·农业卷I》作结:“红花(Carthanus tinctorius),菊科,红花属,草本,又名红蓝花,草红花。……中国早在汉代即由张骞由西域引进。”
依据《史记·大宛列传》推算,张骞两度出使西域的时间是公元前138年至公元前126年,以及公元前119年,而产生“匈奴歌”的时间当是公元前121年。如此可知,张骞引入红蓝花与汉朝攻占焉支山,都在公元前2世纪末。显然,匈奴人以红蓝花做胭脂的历史会比这更早些。焉支山原属月氏,在秦末才归属匈奴,可以推想,在秦汉时期,不独匈奴,而且包括月氏在内的西北部少数民族,都可能掌握过此种技术。
四、提取色素技术考
匈奴人无文字,“匈奴歌”可见于《史记正义》、《史记索隐》以及许多汉文典籍之中,此歌虽字字珠玑,但也无法直接从中考证其制作胭脂的方法。“解铃还需系铃人”,还是引种红蓝花的张骞,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线索: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时,曾被匈奴招婿,居留十二载。在此期间,他可能多次见过他的“胡妻”及别的“胡妇”如何制作胭脂。耳濡目染,即使并不参与,也会记住其方法。张骞归汉时,不但带回了“红蓝”和“胭脂”,而且带回了他的“胡妻”和“胡奴”(13)。由此推想,他们已完成了从种植到制作的“成套技术引进”。汉人从他们那里学会了这套技术,因地制宜并发扬光大,以致后来写成了文字(14)。这些汉文古籍就可作为考证的原始根据,再结合当时匈奴人的民族习俗及地理环境,进行综合考察,就不难追朔到匈奴人提取植物色素的具体方法。
据北魏时期贾思勰的《齐民要术》记载:“杀花法:摘取即碓捣使熟,以水淘,布袋绞去黄汁,更捣,以粟饭浆清而醋者淘之,又以布袋绞汁即收取染红勿弃也。绞讫著瓮中,以布盖上,鸡鸣更捣以栗令均,于席上摊而曝干,胜作饼,作饼者,不得干,令花浥郁也。”同书又记“作燕支法”:“预烧落藜、藜、藿及蒿作灰[无者即草灰亦得],以汤淋取清汁,揉花[十许遍,势尽乃生],布袋绞取纯汁著瓮器中,取醋石榴两三个(引者按:《天工开物》中用乌梅水),擘取子,捣破少著粟饭浆水极酸者和之,布绞取沈,以和花汁[若无醋石榴者,以好醋和饭浆亦得,若复无醋者,清饭浆极酸者亦得,空用之],下白米粉大如酸枣[粉多则白],……痛搅,盖冒至夜,泻去上清汁至淳处止,倾著白练角袋子中悬之,明日干浥浥时,捻作小瓣如半麻子,阴干之则成矣。”(15)记述如此详细,真乃考据者之大幸!
按现代化学知识解释:红蓝花中含有红、黄两种色素,其中红色素只占0.3-0.6%,而黄色素却占20—30%(16)。若不分离,则色不纯正。红色素不溶于酸,可溶于碱,故先用酸性溶液将红色素沉固于花中,绞出黄色素。做胭脂时,则先用碱性溶液(草木灰水,内含碳酸钾)浸取,溶出红色素(红花醌苷,Carthamone,C21H20O11)。再加入过量的酸性溶液(醋石榴、乌梅、醋、酸饭汤)中和,便把红色素单独沉淀出来了。如此反复操作几次,便可将黄色素全部除尽,得到颜色纯正、极为艳丽的红色素。捻成小饼即为胭脂。这是典型的化学中和反应和典型的化工单元操作。
这些操作显然未必是当初匈奴人作胭脂的原法,现在只要再考察一下游牧民族的习俗和自然环境,就不难还原了。问题集中在匈奴人用的是什么酸和什么碱?要解决这个问题并不需要太多的想象力,只要再查一查司马迁的《史记》,就迎刃而解了。
先考证用什么酸。《史记·匈奴列传》记:匈奴人“得汉食物皆去之,以示不如湩酪之美也。”由此可知,其无“粟饭”,当然也无“粟饭浆清而醋者”。《史记索隐》注:“湩,乳汁也”。“酪”,是用乳汁做成的半凝固食品。此外还有“干酪”(现代蒙语称为“胡酪得”),是将脱脂后的乳汁,在乳酸菌的作用下自然酸化,极酸时,胶体破坏,酪蛋白凝结成块,过泸和干燥后就得“干酪”。泸出的清液(现代蒙语称为“泻拉斯”)中含丰富的乳酸(α—羟基丙酸),用以加工红蓝花自然又好又方便,中原地区无此物,不得已才代之以酸米汤。当然也不能排除匈奴人使用“醋石榴”(即酸石榴)的可能性,因为石榴原产波斯,也是经西域才传到中国的。
再考证用什么碱。《史记·匈奴列传》记:“汉议击与和亲孰便。公卿皆曰:‘……匈奴地,泽卤,非可居也。和亲甚便。’”岂知正是多泽之地,其卤之中富含天然碱(碳酸钠),甚至从附近地表的泛白之处也可轻易得之,简直象尘土一样平常。在匈奴故地,东起黑龙江、吉林、西至新疆的哈密及阿尔泰山麓,中间包括内蒙古、宁夏、青海、甘肃,也包括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及俄罗斯的贝加尔湖一带,几乎到处都有天然碱湖(17)。仅现在的内蒙古自治区,天然碱蕴藏量即达2000万吨,历来以张家口作为销往内地的集散地,故以所谓“口碱”而名闻遐迩。天然碱溶于水,可得清澈透明的碱性溶液,远比草木灰为好。可能因汉地得之不易,而求其下,代之以草木灰。
通过上述分析,当初匈奴人制作胭脂的技术便可见端倪了:先用制干酪时泸出的乳酸汁处理红蓝花,分离出黄色素。然后用天然碱溶液,溶出红色素。再加入过量的乳酸汁(“泻拉斯”),中和天然碱,并使红色素沉淀出来。如此反复进行中和反应,就把黄色素分离干净,就得到艳丽、纯正的胭脂了。由于所用的酸和碱都比《齐民要术》所用的好,因此,匈奴胭脂很可能比汉胭脂的质量更好。
仿照当年匈奴人制作胭脂的方法,我作了模拟实验:原料是干燥的红蓝花(蒙语名“古日呼木”),自然酸化的牛奶,内蒙古伊克昭盟出产的天然碱;用具是粗瓷大碗,兽骨筷子,粗纺毛布;实验条件是常温常压;实验所用的天然碱溶液按0.1M配制,其PH值为11.6,牛奶自然酸化后得到的乳酸汁,其PH可达2.5左右,二者的酸碱度正好匹配。实验结果,只需两次溶解及两次沉淀,即可得到艳如桃花的胭脂。同时得到嫩如蛋黄的黄色素。令人喜出望外的是,还制得了两种副产品,即乳香四溢的奶油和干酪。
中原地区,早有许多植物可做染料,例如茜草、栀子、蓼蓝等。《诗经·小雅·采芑》篇有:“路车有奭”,《正义》注为:“彼茅搜染为奭,故知赤貌也。”茅搜即茜草,在长江流域及黄河流域都有分布,是中原地区染色业的主要原料。而红蓝花引入中原以后,它就由涂面用的“胭脂”,成长为染色业的“娇娘”,不久就成了著名的经济作物(还可入药),与原有的栀子、茜草平分春色,竟达到不辨彼此的程度了,以致不少人将“茜”与“红蓝”及“红蓝花”混为一谈。(18)西汉时期,有的人家种植栀茜和红蓝花竟达千亩, 以成巨富,“此其人与千户侯等。”(19)足见红蓝其盛!后又东渐日本,亦足见彰施之远!
A BRIEF RESEARCH ON THE TECHNIQUE OF EXTRACTING PlANT PIGMENT BY THE HUNS DURING THE QIN-HAN PERIOD
Wang Zhitang
Abstract
Based on a Hun folk song preserved in Chinese historical records and in the light of the custom Of the Hun nationality and relevant historical documents,this article expounds and proves that over 2,000 years ago during the Qin-Han period the minority nationalities in the north and northwest of China,the Huns in particular,already grasped the technique of extracting plant pigment.The technique in question made use of physical and chemical methods and involved a preliminary knowledge of acid-base.Through cultural exchange,it played the important role of greatly promoting the dyeing industry of the Central Plains.
Key words:Qin-Han period,Huns,plant pigment
注 释:
⑴ 司马迁:《史记·匈奴列传》,中华书局,1959年,第2894页。
⑵ 同上,第2908页
⑶ 张守节:《史记正义》,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第110卷,第2909页。
⑷《内蒙古社会科学》(文史哲)1988年第2期,第87页。
⑸ 颜师古:《汉书注》,见《汉书》,中华书局,1959年,第3749页。
⑹⑺ 司马贞:《史记索隐》,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第2889页。
⑻ 苏颂:《图经本草》草部第七,胡乃长等辑复本第221页,福建科学技术出版社,1988年。
⑼《钦定四库全书·子部》,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047册,第574页。
⑽ 崔豹:《古今注》,见《古今逸史》,景明刻本,第九集,卷之下,第4页。
⑾ 马缟:《中华古今注》,见《古今逸史》,景明刻本,第十集, 卷中,第4页。
⑿ 张自烈:《正字通》,廖百子先生辑,芥子园重镌,第二函,第124页。
⒀ 司马迁:《史记·大宛列传》,中华书局,1959年,第3159页。
⒁ 贾思勰:《齐民要术》;李时珍:《本草纲目》;宋应星:《天工开物》;徐光启:《农政全书》。
⒂《钦定四库全书·子部》,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730册,第63页;缪启愉:《齐民要术校释》,农业出版社,1982年,第263页。
⒃ 中科院药物研究所等:《中药志》,第三册,人民卫生出版社,1961年,第317页。
⒄ 侯德榜:《天然碱》,化学工业出版社,1959年,第1—19页。
⒅ 司马贞:《史记索隐》,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第3273页;裴骃:《史记集解》,见《史记》,第3273页。
⒆ 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中华书局,1959年,第3272页。
原文载于《自然科学史研究》第12卷第4期(1993年):355—359
Studies in the History of Natural Sciences Vol.12 No.4(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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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出处:http://his.newdu.com/a/201711/08/52628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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