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冼古烈妇,翁媪国於兹,策勋梁武后,开府隋文时,三世更险易,一心无磷缁,锦伞平积乱,犀渠破群疑,庙貌空复存,碑版漫无辞,我欲作铭志,慰此父母恩,遗民不可问,偻句莫余欺,爆笙菌鸡卜,我尝一访之,铜鼓胡芦笙,歌此迎送待。”——苏轼《题高凉冼庙诗》
诗中赞颂的冼夫人(约522~602年)出自高凉蛮酋,是中国历史上非常奇特的一个女人,她事梁、陈、隋三代主,却没被当做“三姓家奴”,以忠贞为每朝汉族君主所赞赏。她以女子身份统领地方军政,长期担任中郎将,却没有得到“牡鸡司晨”的恶评,在正史上以贤媛的名声流传后世,这种有背于历史常理和逻辑的现象,使人不得不关注冼夫人特殊的身份和功绩彪柄的一生。
冼夫人是位俚人,俚人属于古代百越民族的一支,“世为南越首领,跨据山洞,部落十余万家”,她所生活的年代,正是中国历史上风云激荡的南北朝时期,公元421年到公元580年间,较大的战乱就发生过178次,乱世出英雄,冼夫人在丈夫早逝、儿子年幼的情况下,长期充当岭南地区的女主,“诫约本宗,使从民礼”,倡导学习汉族的先进文化制度,培养了源远流长的文教风气,对古代百越民族的生存发展产生了巨大的作用,因为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下,没有柔弱和落后民族的立锥之地,如同长江三峡一带的悬棺,印证了古老民族永远消失的痕迹,而俚人的后裔繁衍到了今天,子孙兴旺,香火鼎盛,不能不说是与时俱进、及时进化的后果,一个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民族,即使肯做强势民族的奴隶,也往往避免不了灭亡的命运,试看今天的北美印第安民族,能够苟延残喘至今,主要是白人移民没有斩尽杀绝的狠气,仅仅把落后民族赶到荒凉之地,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每个民族必须面对的宿命。
《岭表录异》这样记录了秦汉时期的冼氏祖先,“洗氏高州保宁人也。身长七尺,多智谋,有三人之力,两乳长二尺余。或冒热远行,两乳搭在肩上。秦末五岭丧乱,洗氏点集军丁,固护乡里,蛮夷酋长不敢侵轶。及赵陀称王,遍霸岭表,洗氏乃赍军装物用二百担入觐。赵陀大慰悦。与之言时政及论兵法,智辩纵横,陀竟不能折。扙委其治高梁,恩威振物。邻郡赖之。今南道多洗姓,多其枝流也”,这种奇异的外表描绘,如同今人面对非洲的食人部落,有一种遇上化外之民的惊异。穷山恶水的岭南,古代历来是犯人流放之所,瘟疫瘴气之地,这种地方决不象今天的珠江金三角,具有金鸡下蛋的利益,所以宋朝以前的汉族君主,对南方首领多采取笼络和羁縻政策,只要蛮族没有杀官造反就颔手称庆。朝庭与南方蛮族交战,往往得不偿失,军队不服当地水土,非战斗减员非常严重,连誓言“马革裹尸”的伏波将军马援,“嗟哉五溪多毒淫”,也死于南方的瘟疫,所以,冼夫人能获得梁、陈、隋三代君主的赞扬,与她审时度势、与中央政权保持和睦关系是分不开的,她不自觉地实行了《孟子》提倡的民为贵、君为轻,为岭南地区的百姓带来了长久的利益。
冼夫人的丈夫冯宝出自北燕王族,北燕(407-436年)由冯跋创立,是五胡十六国中少有的汉族政权,在你死我活的残酷征战中,转眼就亡于鲜卑族的拓跋北魏,“初,燕昭成帝奔高丽”,公元438年,高勾丽长寿王高琏杀掉冯弘,在此之前,冯弘的族人“冯业以三百人浮海奔宋,因留新会”,从冯业到冯融,三代皆为罗州刺史,冯融的儿子就是冯宝。《新会县志》中记载,“(冯融)每行部,蛮酋焚香具乐,望双旌而拜迎者相望,辄戒其下曰:冯都老来矣,毋为不善,以婴罪戮!”与蛮族联姻,对于寄人篱下的冯家来说,实在有不得已的原因,“他乡羁旅,号令不行”,娶了“抚循部众”的地头蛇,冯家才渐渐站稳了脚跟。史书上有这样的记载,“高凉太守冯宝闻其志行,娉为妻”,也许是史学家给古人脸上贴金。
冼夫人约束部众,听从官府(丈夫)的号令,政令畅通,措施得力。对于冼夫人来说,似乎是俚人接受了汉族的规矩,汉族也一向以父系血统作为胡汉分野的根据,但冯宝与冼夫人的后裔却世代被中原皇帝视为蛮夷,从史料中处处可以见到这样的记述,“文帝敕左仆射杨素与盎论贼形势,素曰:‘不意蛮夷中有此人,大可奇也。’即令盎发江、岭兵击之”,冯盎就是冯宝的孙子,唐朝宰相许敬宗把女儿嫁给冯宝玄孙冯子游,虽然门当户对,也被时人认定是嫁女给蛮夷,所以正史上不以传统的武将死战、文臣死节的标准来要求冼夫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梁太清二年(公元548年),侯景勾结萧正德发动叛乱,致使南朝五十年繁华一朝尽,广州都督萧勃征兵救援,高州刺史李迁仕自己称病,却召集冯宝带兵前往,被冼夫人制止,因为冼夫人怀疑李迁仕准备谋反。过了几天,李迁仕果然举事,他派手下杜平虏率兵进入灨石。冼夫人向丈夫献计,与李迁仕虚与委蛇,借机混入敌营,打它个出其不意,冼夫人亲自上阵,一举成功,与长城侯陈霸先会师于灨石。她看出陈霸先是个非常人物,平乱非陈莫属,回家告诉自己的丈夫,“陈都督极得众心,必能平贼,君厚资给之”。陈霸先与众臣一起剿灭了侯景之乱,功劳盖世,陈霸先也成了陈高祖,陈永定二年(公元558年),曾被梁武帝册封为护国公的冯宝英年早逝,岭南越族首领乘机兴风作浪,冼夫人“怀集百越,数州晏然”。陈霸先欣赏冯氏夫妇,册封冯宝九岁的儿子冯仆为阳春郡太守,母代子职,一干就是十多年。陈太建二年(公元570年),广州刺史欧阳纥谋反,召冯仆到南海,引诱他一起造反。冼夫人面临非常情势,毅然发兵作战,很快击溃了欧阳纥,她说,“我为忠贞,经今两代,不能惜汝负国”,骨肉与百姓,在冼夫人的心目中,孰轻孰重,从中可见一般。岭南百姓的安居乐业,远胜于自身的荣华富贵,这种宽广仁厚的胸怀,也让她的后裔继承了圣贤之风,从而惠及普罗大众。隋唐换代之际,有人劝说冼夫人的孙子冯盎称王岭南,冯盎回答说,“吾居越五世矣,牧伯惟我一姓,子女玉帛吾有也,人生富贵,如我希矣。常恐忝先业,尚自王哉?”
至德年间,石龙太守冯仆去世,公元589年,隋灭陈,岭南地区成为无主之地,“数郡共奉夫人,号为圣母”,当初,冼夫人将扶南犀杖献给陈主,陈朝的亡国之君以此为信物,劝说冼夫人归附新君,冼夫人召集数千首领,尽日恸哭后作出了决定,派遣长孙冯魂,迎接隋朝大员韦洸的到来。岭南并入了大隋帝国的版图,冯魂被隋朝表为仪同三司,冼夫人封为宋康郡夫人。
隋开皇十年,番禺人王仲宣联络部族首领,袭击韦洸,冼夫人派遣其孙冯暄带兵支援,冯暄与逆党陈佛智素来友善,借故逡巡不前,冼夫人将冯暄关进州狱,让幼孙冯盎披挂上阵,围剿陈佛智,斩杀之,随后进兵南海,与鹿愿军会合,共同打败了王仲宣。冼夫人身穿铠甲,骑着披挂整齐的战马,锦伞高举,率领挎弓带弩的骑兵,护卫着大隋宣诏使裴矩巡抚诸州,当地少数民族首领纷纷前往参谒,岭南地区重新安定,隋朝的政令重新畅达。隋文帝“拜盎为高州刺史,仍赦出暄,拜罗州刺史。追赠宝为广州总管、谯国公,册夫人为谯国夫人。以宋康邑回授仆妾冼氏”,降敕书曰:“朕抚育苍生,情均父母,欲使率土清净,兆庶安乐。而王仲宣等辄相聚结,扰乱彼民,所以遣往诛翦,为百姓除害。夫人情在奉国,深识正理,遂令孙盎斩获佛智,竟破群贼,甚有大功。今赐夫人物五千段。暄不进愆,诚合罪责,以夫人立此诚效,故特原免。夫人宜训导子孙,敦崇礼教,遵奉朝化,以副朕心。” 隋文帝的皇后独孤氏也赏赐了冼夫人很多首饰和宴会服装,冼夫人把物品放在一个金匣子里面,连同梁朝、陈朝赏赐的物品,各自放在库房里,每逢岁时大会,都要拿出物品,以示子孙,“汝等宜尽赤心向天子。我事三代主,唯用一好心。今赐物具存,此忠孝之报”。
番州总管赵讷贪婪暴虐,欺压当地土著百姓,许多俚人不堪忍受,纷纷逃亡,或者公然反抗。冼夫人让长史张融面见隋文帝,陈述赵讷的种种罪行,隋文帝马上派人调查,查实了赵讷贪赃枉法的证据,依照大隋律法,将赵讷处以极刑。冼夫人手持皇帝诏书,巡行十余州,传达大隋皇帝的旨意,“所至皆降”,岭南归复平静。隋文帝赏赐冼夫人汤沐邑一千五百户,追赠冯仆为平原郡公,至此,冯家的声名逐渐达到极盛。隋文帝仁寿二年,谯国夫人去世,结束了她波澜壮阔的一生,谥号诚敬夫人。她的丈夫冯宝葬于高州良德东面十五里的凤凰山磨盘岭,冼夫人的墓地方位在史学界争论多年,尚无定论。
隋仁寿二年(602年),冯盎平定五个州的僚人反叛,升为汉阳太守。隋大业十四年(618年)隋炀帝被杀, 冯盎的儿子冯智戴奔还岭南,冯家拥兵五万,自保一方平安。随后,中州(今河南)种桑养蚕的方法也传入了石龙(今化州)。冯盎曾跟随隋炀帝征辽,得到了左武卫大将军的册封,唐朝立国以后,又向唐朝称臣,因为立有军功,又深得民心,死后赠左骁卫大将军和荆州都督。到了武则天当政时期,冯盎的孙子冯道衡因为与流放的皇亲国戚、前朝官员交往甚密,受人诬陷,横遭灭顶之灾,他的一个儿子因为年幼得免死刑,受阉割成为一名太监,这就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高力士,他是唐玄宗去世时唯一要求陪葬皇陵的近臣。
汉宣帝认为,治国就是杂用王霸之道,霸道就是该出手时就出手,王道就是能收手时就收手,质朴尚信的俚人在和平的环境下,摆脱了较为落后的生产方式,隋书地理志中的“巢居崖处,尽力农事”就是公元6世纪俚人的生活画卷。贞观初年,“或告盎叛,盎举兵拒境”,唐太宗准备发兵讨伐,魏征说出了自己卓越的见识,“天下初定,创夷未复,大兵之余,疫疠方作,且王者兵不宜为蛮夷动,胜之不武,不胜为辱。且盎不及未定时略州县,摇远夷,今四海已平,尚何事?反未状,当怀之以德,盎惧,必自来。”唐太宗依计而行,岭南归附,一代英主十分感叹,“征一言,贤于十万众”。让百姓免于战乱之苦,能收手时就收手,这就是冼夫人、冯盎和唐太宗共同信奉的王道,岭南百姓过军坡节,建冼太庙,却无人指责冼夫人、冯盎的收敛退让,可见以民为本的道理,所以定天下垂后世者,莫不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