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朝,颇有一批名士,饮酒和做诗做人一样,别具一格,酒品如人,酒风如文,以至于千年之后,轶事佳话随同诗文一起留芳。贺知章便是那群人中的一位白发老者,八十多岁了,依然乐此不疲地和一帮文友隔三差五地聚会。不乘船、不坐车,骑着一匹马,醺醺然地在长安街上信马由缰地走。杜甫在《饮中八仙歌》里第一个夸赞他:“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那样子,一点架子、一点阵势也没有,谁也不知道他竟然是当朝太子的老师。
风烛残年,年事已高,应该安居少出、养身保命才是。可贺知章偏偏不,许多人是越老越糊涂,他是越老越精神,与一帮文化名人饮酒作诗,大呼小叫,喝得月转星移,夜之将深,一点也不服老,还自己给自己起了个绰号——“四明狂客”。和一帮年轻的朋友坐在一起,谈人生,谈文学,大约是贺老擅长的,史书称其“善谈笑,当时贤达皆倾慕之”,请到朝廷里有地位、有影响的人来参加,聚会的人气与质量都会迅速上升,贺知章坐在嘉宾席上,谈一阵子,小辈们就会插上来轮番敬酒,老先生性格又十分豪爽,喝不了多少,自然也就醉意醺醺的了。
象先尝谓人曰:“贺兄言论倜傥,真可谓风流之士。吾与子弟离阔,都不思之,一日不见贺兄,则鄙吝生矣。”——《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中》
陆象先是贺知章的表兄弟,时为工部尚书,没少为他的事操心,但是看起来,这位高官亲戚倒是乐意天天和他在一起,听他讲些开心的话,可以想见贺知章的言谈诙谐幽默,令人生喜。有些人一老,就连话都不愿意和年轻人多说,摆出一副不与同年、不与同语的架势,结果能够说话的人越来越少,陷入孤独,加速衰老。贺老头子是一个活跃分子,进士出身,少年时代就以文词扬名京城,曾经参与过国家行政法规《六典》的起草工作,以及大型文化工程《文纂》的汇编工作,身兼侍郎与学士两职,修养造诣自是深厚,而且又有数十年谈资丰富的官场见闻,在餐桌上讲起故事来自然是神采飞扬,生动有趣。
在这群后生们中间,也不乏调皮的,不知有没有问起过关于贺老“攀梯劝退少年郎”的轶事。
关于这则笑谈,发生他在担任礼部侍郎的时候。到了第二年,皇子李范暴薨,按照祖制惯例,要组织隆重的葬礼,由贺知章负责挑选一批官员贵族子弟,多为十四五岁左右的少年,充当挽郎,出殡时牵引灵柩,唱颂挽歌。一俟治丧完毕,挽郎的档案将移交吏部,分配提拔使用。因为僧多粥少,名额有限,那些当官的人家都千方百计争取自己的孩子能当上挽郎、直接孝奉皇室的美差。结果,弄得“取舍不平”,很多落选的贵族子弟心怀不满,于是聚集起来,拥到贺侍郎的办公场所,平日里骄奢惯了的门荫子弟,“喧诉盈庭”,场面很是尴尬,贺知章见势不妙,又不敢从正门出来,只得命人架了梯子,趴在墙头上,向一帮天不怕地不怕的少爷们耐心解释。据《唐语林》里说,贺知章不敢得罪这帮孩子,在墙头上安慰他们,“诸君且散,见说宁王亦甚惨淡矣”,听说宁王(唐玄宗之兄李宪)也快不行了,大家先回去,下次还有机会。贺大人的“爬墙事件”很来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时人传讽。不久,贺知章就被调任工部侍郎。那一年,他已是68岁。
老头子写得一手的好字,人家便在酒后请他写字题诗,他也不推辞,接过笔来,笔走龙蛇,疾风劲草,飞扬的文字如阳刚的青春劲舞。求字觅诗的人很多,贺老先生高兴起来,也不推辞,十张纸,二十张纸,来者不拒,在一片叫好声中,方才搁下笔来,把白胡子一捋,嘿嘿一笑,复又举杯小酌。
盛唐年间,太平盛世,涌现出许多个性张扬、独立特行的人物,给人更多的想象空间。比如他的好朋友张旭,人称“张颠”,醉后奔走呼号,到处题诗。和贺知章一起教太子李亨读书的薛令之,也是当朝学者,因宰相李林甫与太子不睦,有意克扣他们的经费,生活清苦,有一次竟在壁上题诗,“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饭涩匙难绾,羹稀箸易宽。只可谋朝夕,何由度岁寒”,不想唐玄宗见了,也题诗于后,进行驳斥。薛令之看到皇帝不高兴,自己一生气,干脆谢病东归,又命当县令的儿子一起挂印弃官,爷儿俩一起步行返乡。不当官了,不拿俸禄,回家耕田读书去了。
贺知章因为洒脱的个性,年纪又长,大家对他很敬重,平日的生活还算过得去。
日子过得好好的,贺知章又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辞官不做了,上书提出请求,告老还乡做道士。作为一国之君又是学生家长的唐玄宗,面对这个历经四朝的元老,惊诧得说不出话来。老先生学问高,脾气倔,皇帝拿他也没办法,只得朱笔一批,同意。又问他,还有什么要求,贺知章说,我回去之后想成为一名道士,将旧宅作为道观便可,名曰千秋观,只乞鉴湖一角方圆数里为放生池。这样的要求,随即得到了满足。贺知章开始欢欢喜喜地吩咐收拾行囊,准备他的回乡行程。
不过有一个背景在里面,是因为不满权臣宰相李林甫专权。贺知章所欣赏的,还是张说、张九龄这样有才华的宰相,但都早已相继过世。杨国忠这样的年轻权贵也上来了,朝廷里的许多人事变革,他已经不太能够适应。对于李林甫,贺知章表面上客客气气,但对于其所作所为,内心里是不能忍受的。加上年事渐高,体力不支,回乡对他来说,也是叶落归根的传统观念使然。也许,他捕捉到了什么,及时发现了盛世唐朝的日渐式微,不敢预期一个随时可能到来的恐怖时刻,所以选择逃避?
时隔不久, 公元744年正月初五,一场隆重盛大的送别仪式在唐玄宗的亲自主持下进行,王公诸臣,太子百官,咸集而来,为他举行欢送的宴会。席上,唐玄宗亲作诗文赠别,一句“群僚怅别深”,引来多少嘘唏感叹。贺知章“文词俊秀,名扬上京”,颇受朝臣上下敬重,虽平日开朗狂放,放诞不拘,想必在那样的场合,也一定深受感动,老泪含在眼里,不能抑制吧。
李白也来了。贺知章对他有知遇之恩。李白比贺知章小四十多岁,想当初,他刚来到长安,属京漂一族,无依无靠,无官无名,贺知章礼贤下士地去拜访他,并且直呼为“谪仙人”。诗仙之号,从此不胫而走。除了文章,李白还是他一个重要的酒友。有一次,两人见面,贺知章身上无钱,一时高兴,竟解下随身佩带的金龟换酒。李白在长安的成名入仕,离不开贺知章的提携与帮助。与贺知章之别,是李白所不愿意看到的。但是他无论如何也得来,今日一别,怕是诀别了吧。那一天,李白一定喝了很多的酒,作诗惜别。而且就在贺知章离开京城的那年春天,李白也继续开始了他的交友游历生活。一个志在拥有波澜壮阔的生命历程的人,不会轻易停下上下求索的脚步。时隔多年,李白再次对酒思人,发出“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的感叹,怅然若失,忘年之交的快乐时光还能再来吗?金龟换酒,只有一次,只在贺知章与李白这样两个阅世如品酒的骚人狂客之间,才会自然地发生。
脱下官服换道袍,少小离家暮年归。山一程,水一程,贺知章一路走,一路看,恍恍惚惚。数十年的风雨人生,终于换来晚年的澄明清静,与世无争。看不够的风景,看不够的乡村野趣,春日晴和,绿柳挂在枝头,他也是百看不厌,“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只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千盼万望的故乡,怎么还没到呢?
到了,终于到了,旧居近在眼前。他趋步前行。多少次的梦回故里,这次终于尘埃落定。房还是那座房,青砖黛瓦,水还是那一泓水,波平如镜。最是那吴侬软语的乡音,一语击中心头。一群娃娃欢蹦乱跳地奔走嬉戏,忽地看见一个仙风道骨、笑容可掬的白胡子老头出现在面前,跑上来问,您这是从哪儿来呀?贺老先生被这一问,弄得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回乡偶书二首》
不能不佩服,一个离乡数十载的朝廷高官,在见到自己阔别多年的“母亲”,仍然能够克制住内心的紧张与激动,来一次最后的幽默。看似滑稽的一句“笑问客从何处来”里,埋伏着多少的惆怅?淡淡的一句“近来人事半消磨”里,藏匿着多少的玄机?他不肯说破,只有儿时游玩嬉戏的镜湖,随风漾起一浪浪柔波,像母亲绵软的手,安抚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道士。
可惜这人间晚景,贺知章不能安享了。回乡不久,他便枕在故乡的一湾湖水中,安然睡去。贺知章一生,风流倜傥,李白称他“风流贺季真”,好友张旭说他“贺八清鉴风流千载人也”。在我以为,贺知章是个不折不扣的老顽童,心态之好,非同寻常。在唐朝诗人中,像他这样个性张扬、一生顺遂地活到八十六岁,几乎是个奇迹。
若干年后,他曾经的学生、执掌唐室江山的唐肃宗李亨还算小巧,在“安史之乱”稍平之后,某日想起当年陪伴他一起读书的贺老师来,作出“器识夷淡,襟怀和雅,神清志逸,学富才雄”的肯定性评价,下了一道圣旨,追赠为“礼部尚书”。贺知章在鉴湖边上,已经长眠十多年了,算起来,追封的那年,老顽童正好一百虚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