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载琅琊诸葛氏曾与琅琊王氏共争族姓先后。东晋的诸葛恢与丞相王导,二人因为族姓排列的先后顺序而发生争论。诸葛恢也是南渡名士,是东晋司马睿北方人才集团“百六椽”之一。他与王导都来自山东琅琊的大族。王曰:“何以不言葛王,而言王葛。”答曰,“譬如言驴马,驴宁胜马也。”(《启颜录》)王导说:“为什么不可以称葛王,而世人非得称王葛呢?”诸葛恢回答说:“譬如称驴马吧,这样称呼的意思难道是说驴就胜过马了吗?”一时引为趣谈。就三国时期,诸葛氏遍布蜀国吴国执掌机枢,并出了诸葛亮这样的绝顶人物,但到了东晋时期,从族第显要来说,琅琊诸葛已经落了下风,再也没有一位人物可以与王导匹敌。
东晋早期,文有王导,武有王敦,王氏兄弟子侄遍布朝庭重要职位。如王舒、王荟,曾任吴中重镇会稽内史都督五郡军事。大书法家王羲之是王导的侄子,曾任右将军,人称王右军,但官职并不显赫。王舒的儿子王允之,进号征西将军,假节。王导之孙王珣,是桓温同党,竟称桓温废昏立明,有忠贞之节。王彪之甚至还为桓温废立寻找历史根据,制定礼仪。王允之是企图以军事实力维持琅琊王氏家族利益的最后一人。王允之死后,琅邪王氏虽然还是代有显宦,不断有人出任州部刺史之职。似乎宗族不衰,但基本上是靠祖宗余荫和社会影响。所谓君子之泽,三世而竭。到晋末为止,能真正影响政局的人是一个也没有了。
琅琊王氏除了是官宦世家,还出了不少书法家。王导曾向魏晋大书法家钟繇学习书法,于丧乱之际,携带钟繇手书《宣示帖》过江,作为不断演习的法帖,终于摹仿得惟妙惟肖。他的行书、草书都写得很出色,晋元帝、明帝都很叹服,并以他的字作为标准字体。除了王导之外,还有王恬、王洽、王劭、王荟、王廙、王敦、王玄之、王羲之、王凝之、王操之、王涣之、王献之、王淳之等,据《述书赋》记载,东晋书法家中的“八王”,琅琊王氏一门共占去六人。致使东晋书坛,几成王家天下。
这些人里最著名的书法家就是王羲之。王羲之是王导的侄儿,在书法和文学方面从小深受王导的熏陶。其书法“为古今之冠,论者称其笔势,以为飘若浮云,矫若惊龙。” “袒腹东床”就是王羲之的故事。太傅郗鉴曾派遣门人到丞相王导府中为女儿郗璿提亲,王导说,王家子弟任你挑。郗氏是官宦世家,郗女也颇有秀外慧中之名。对王氏子弟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一个个神气端肃,扭捏作态,唯独王羲之毫不在乎依旧袒腹而卧在东窗床上,不料郗鉴选中的就是这个“袒腹东床”的年轻人,从而为后人留下“东床快婿”的佳话。郗璿亦善书,有些王羲之署名的书笺即是她代笔的。王羲之书文双绝,在政治上是反对王导“愦愦为政”的,曾做过王导的对头庾亮的僚属。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也是书法大家,与其父并称二王。
琅琊王氏虽是官宦之家,但风雅人物却是层出不穷。除了书法,在文学,玄理,棋艺方面,以王导为首的王氏族人都有很高造诣。究其原因,是家族多少代家学深厚积淀的结果。尽管如此,以士家大族为中心的东晋门阀政治虽然独领风骚了百余年,但在历史的长河里,也就是昙花一现而已,所有的风流,最终都被雨打风吹去了。
功过毁誉,后人评说
任何时代都有其前代的历史,任何时代都将成为其后代的历史。当我们醉心于隋唐时代的盛世繁荣和帝国雄风的时候,向其前代的历史看去,历史的影子虽然模糊却依稀可辨。没有北朝夷族的勇武强悍,没有东晋南朝的衣冠风流,也就不会有隋唐的国家一统和灿烂文化。但是,由于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大分裂大混乱的时代,除历史研究者以外,国人多不愿面对这一段不以盖世武功为荣耀的历史。大路当年学过的中学历史里甚至没有过王导这号人物。
在历史上,王导是个备受争议的人物。司马光很不喜欢王导。司马光在《资治通鉴·晋纪16》里说,“既不能明正典刑,又以宠录报之,晋室无政,亦可知矣。任是责者,岂非王导乎!”为司马光写《资治通鉴白话版》的柏杨更不喜欢王导,他的《中国人史纲》里,关于王导的记述是0字节。他选的古代八大政治家里有王猛而没有王导。
然而在王导所处的年代里,人们似乎又不这么看低他。北方抗胡名将刘琨派长史温峤奉表南来劝司马睿登基,抵达建康后,目睹江左草创,法度未立,深感忧虑。温峤立刻去见王导,诉说晋愍帝被掳,宫庙被焚,皇陵被掘等亡国惨象,说着说着,不由得放声大哭,王导便与他对哭起来。哭完,俩人又谈了一阵中兴大事,惺惺相惜,引为知己。告别王导,温峤兴奋地对人说:“江左自有管夷吾(管仲),吾无忧矣!” 当时名列江左八达的名士桓彝见司马睿的实力十分薄弱,十分失望,对周顗说“我因中州多故,来此求全,乃单弱至此,怎能济事?” 后来他见了王导,谈论时事,王导口讲指画,议论风生,令彝心悦诚服。回来后对周顗道:“江左有管夷吾,无复忧矣!” 司马睿也曾说王导是“朕之萧何”。
《晋书·王导传》为王导树碑立传,内容都是赞扬王导的功业。清代史学家王鸣盛对此颇有非议。他在《十七史商榷》里说,“《王导传》一篇凡六千余字,殊多溢美,要之看似煌煌一代名臣,其实并无一事,徒有门阀显荣,子孙官秩而已。所谓翼代中兴、称“江左夷吾”者,吾不知其何在也!”当然,王鸣盛说的“并无一事”在我们今天看来过于偏颇。
王导以后的几百年里,处处可以看到他的影子。杜甫有这样的诗句“妙誉期元宰,殊恩且列卿。”这里的元宰指的就是王导。唐代的启蒙教材《蒙求》从中唐以后,直到北宋初年,均作为童稚教材而广泛使用于全国各地,里面说:“王戎简要,裴楷清通。谢安高洁,王导公忠。伊尹负鼎,宁戚叩角。龚遂劝农,文翁兴学。”课本里把王导和其他历史名臣并列。这里说的“王导公忠”,与苏东坡在《上神宗皇帝书》里的评价很类似,“晋之王导,可谓元臣。”
李清照期盼王导式的人物出现,她说 “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南宋陈亮的《念奴娇-登多景楼》却批评王导的“门户私计”:“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
对于王导的无志北伐,周一良先生说,“南朝士大夫对于皇室禅代无动于衷,而对南方政权据守江南,与北方胡族政权相对峙,即保存汉族正朔一事,则极为重视。” 辛弃疾却批评说,“晋之不能取中原者,一时诸戎皆有豪杰之风,晋之强臣方能自专制,用兵上流,动辄问鼎,自治若此,何暇谋人?” 《南史·史臣论》对此则做了正面的评价:“晋自中原沸腾,介居江左,以一隅之地,抗衡上国,年移三百,盖有凭焉。”
史学界泰斗陈寅恪先生做了大路认为是最中肯的评价,“王导之笼络江东士族,统一内部,结合南人北人两种实力,以抵抗外侮,民族得以独立,文化得以续延,不谓民族之功臣,似非平情之论。”就“民族得以独立,文化得以续延”来说,王导的历史作用似乎不容忽视。田余庆先生也认为 “江左得以其上国衣冠、风流人物而获得历史地位。”
历史是关于人的历史,对于历史人物,人们关注的往往不是大智大勇,就是大奸大恶。王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一言难尽,百篇难书,非大智大勇大奸大恶所能概括。王导是大路所了解的历史人物里最为复杂最难定论的人物之一,王导学富五车,却无著述传世;中流砥柱,亦有弄臣之相;妙策高略,却主愦愦之政;既举荐贤才,又任人唯亲;立不世功勋,却受百代争议。他是个名相,也是个学者;是个清流,又是个懒士;是个佛徒,还是个棋手;是个糊涂的明白人,更是个惧内的大丈夫!
旧时王谢堂前燕,早已与他们的人物一起,消失在浩淼的历史长河里了。今天的人们,走在乌衣巷内和幕府山下的时候,当然不会念及这些地方当年的主人。尽管,风流总会被雨打风吹去,让我们还是记住那些曾经过的风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