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郭齐勇:明了民族生命精神之所寄——读钱穆《国史大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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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郭齐勇:明了民族生命精神之所寄——读钱穆《国史大纲》


《国史大纲》是一部简要的中国通史,用大学教科书的体例写成。内容包括自上古三代以迄20世纪中叶之中国历史的演变发展,尤其是经济与社会、政治制度、学术思想的状况及其相互影响,全书力求通贯,便于读者明了治乱盛衰的原因和国家民族生命精神之所寄。
本书成于艰苦的抗战年代,作者的忧患之情跃然纸上。是书于1940年6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一时洛阳纸贵,成为各大学的历史教科书,风行全国,对学生积极抗战,增强民族凝聚力起了积极作用。
钱穆指出,研究中国历史的第一个任务,在于能在国家民族内部自身求得其独特精神之所在
《国史大纲》的《引论》甚为重要,表达了着者的文化观、历史观与方法论。他指出,研究历史,撰写中国通史的目的在于:(1)能将我国民族以往文化演进的真相明白示人,为一般有志认识中国以往政治社会文化思想种种演变的人们提供所必要的知识。(2)应能在旧史统贯中映照出现今中国种种复杂难解的问题,为一般有志革新现实的人所必备参考。前者在于积极地求出国家民族永久生命的源泉,为全部历史所由推动之精神所寄;后者在于消极地指出民族最近病痛的征候,为改进当前方案所本。这是钱穆撰写此书的主旨。
钱穆指出,研究中国历史的第一个任务,在于能在国家民族内部自身求得其独特精神之所在。中国历史的演进,其基本精神表现在学术思想文化演进上是和平与大同,协调与融化,这与其它民族是不同的。钱穆痛切警告:国人懒于探寻国史真谛,而勇于依据他人之说,因而肆意破坏,轻言改革,则自食其恶果。他反复强调中西文化演进不同,不能简单地用西方历史来套用中国历史,必须肯定不同国家民族之间文化的特殊性、差异性,以及文化价值的相对性。
钱穆认为,中国历史虽长期经历战乱,但其背后尚有一种精神文化力量依然使中国再度走向光明
着者扬弃了近代史学研究中的传统记诵派、革新宣传派和科学考订派,分析了其利弊得失。着者认为,史学不等于技术,不等于历史知识与历史材料,不能纯为一书本文字之学;史学是“人”的史学,不能做号称“客观”的无“人”的历史研究;史学一定要与当身现实相关,但又不能急于联系现实,不是宣传口号与改革现实之工具。他强调对于本民族历史文化认同的重要性,如果一个民族对其以往历史无所了解,缺乏起码的尊重,此必成为无文化的民族,无历史意识与智慧的民族。他主张努力开掘国家民族内部自身独特的历史文化资源和内在的生机、动力。如果不深切理解国家民族背后的文化精神,则国家可以消失,民族可以离散。
近代史学诸流派在政治制度、学术思想和社会经济三方面研究的结论大体上是:在政治上,秦以来的历史是专制黑暗的历史;在文化上,秦汉以后两千年,文化思想停滞不前,没有进步,或把当前的病态归罪于孔子、老子;在社会经济上,中国秦汉以后的社会经济是落后的。
钱穆的通史研究在立论的标准上反对以一知半解的西方史知识为依据,主张深入理解本民族文化历史发展的个性与特性。他又以整体与动态的方法,把国史看作是一不断变动的历程。他认为,几千年来的中国社会经济、政治制度、学术思想是发展变化着的,而不是一成不变的。
就政治制度而言,综观国史,政治演进经历了三个阶段,由封建(分封)统一到郡县的统一(这在秦汉完成),由宗室外戚等人组成的政府演变为士人政府(这自西汉中叶以后到东汉完成),由士族门第再度变为科举竞选(这在隋唐两代完成),考试和选举成为维持中国历代政府纲纪的两大骨干。钱穆十分注意中国行政官吏选拔制度、士在文治政府中的地位、政治权力与四民社会的关系。就学术思想而言,秦以后学术,不仅从宗教势力下脱离,也从政治势力下独立,渊源于晚周先秦,递衍至秦汉隋唐,一脉相承,历久不衰。北宋学术的兴起,实际上是先秦以后第二次平民社会学术思想自由发展的新气象。就经济而言,秦汉以后的进步表现在经济地域的逐渐扩大,而经济发展与文化传播、政治建设逐渐平等相伴而行,尽管在历史上快慢不同,但大趋势是在和平中向前发展。
钱穆认为,中国古代社会的政治、经济运作的背后有一个思想观念存在。在学术思想指导下,秦以后的政治社会朝着一个合理的方向进行。如铨选与考试是《礼运》所谓“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宗旨所致。在全国民众中施以一种合理的教育,在这个教育下选拔人才,以服务于国家,有成绩者可以升迁。这正是晚周诸子士人政治思想的体现。秦汉以后的政治大体按照这一方向演进。汉武帝按董仲舒的提议,罢黜百家,专门设立五经博士,博士弟子成为入仕唯一正途。此后,学术地位超然于政治势力之外,也常尽其指导政治的责任。三国两晋时期统一的政府灭亡,然而东晋南北朝政府规模以及立国的理论仍然延续两汉。隋唐统一政府的建立,其精神渊源则是孔子、董仲舒一脉相承的文治思想。隋唐统一无异证明,中国历史虽然经历了几百年的长期战乱,其背后尚有一种精神力量依然使中国再度走向光明之路。钱穆所讲的这种精神力量是以儒家为主的优秀文化传统,它才是民族文化推进的原动力,即“生力”。
钱穆分析了阻碍中国历史发展的“病态”,挽救这些病态则需要一种“更生”
钱穆也分析了阻碍中国历史发展的“病态”。如中唐以后的社会是一个平铺散漫的社会,政治仍为一种和平大一统的政治,王室高高在上,社会与政府之间相隔太远,容易招致王室与政府的骄纵与专擅。又如社会无豪强巨富,虽日趋于平等,然而贫无赈,弱无保,其事不能全部依赖于政府,而民间又苦于不能自振。再如政府与民间沟通在于科举,科举为官后出现腐败等。这都是中唐以后的病态。宋儒讲学主要是针对这种种病态而发。然而宋以后不能自救,中国政治进一步遭到损害。明代废除宰相,尊君权,以及清朝统治,皆背离了传统士人政治、文治政府的精神。这些都是中国历史中的病态。
挽救这些病态则需要一种“更生”。这种更生是国家民族内部自身一种新生命力的发舒与成长。钱穆认为,我民族数百世血液浇灌、精肉培壅的民族文化精神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充满了生机,不仅能挽救自身病态,而且能回应西方文化挑战,争取光辉的前途。
最后我们不能不指出,由于特殊的抗战背景,本书在布局上详于汉唐而略于辽金元清,详于中原而略于周边兄弟民族,在取材上详于制度而略于人事,详于文化而略于战争,在词句上不用太平天国而用“洪杨之乱”。体察着者的初衷,大约他内在的情结是:如果治乱不分,内外不辨,日本侵略中国岂不是可以根据辽金元清的故事,名正言顺地拥有与统治我广土众民吗?尽管我们能同情地理解着者的苦心,然而今天读这部书,我们不能不跳出汉族中心主义、华夏中心主义和正统史观的立场,肯定周边兄弟民族入主中原,与汉民族一道治理国家,给中国历史文化注入了活力,在中华民族发展的历史上起了积极的作用。中华民族的历史,是由中华各民族共同创造的。
钱穆的这部着作代表了他的通史研究,这与他有关部门史(如政治史、学术史、文化史)及历史人物、历史地理的研究相得益彰,与他有关史学研究的方法论、中国历史研究方法的探讨,亦相互发明。通过本书,我们可以了解钱穆先生所提倡的史心与史识、智慧与功力之互动。
(作者为武汉大学国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