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慎行-何处自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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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何处自怡园?


张宝章
自怡园,是清代康熙年间武英殿大学士明珠,在北京西郊畅春园附近修建的一座花园别墅。它的具体地址在何处?存在着不同的认识。
乾隆年间吴长元撰《宸垣识略》一书记载:“自怡园在海淀,大学士明珠别墅。”虽然没有指出海淀什么地方,但它这一条目是与兰靛厂、巴沟村、万泉庄、丹棱沜、清华园、畅春园、北海淀、南海淀等地名在一起记述的,得知自怡园必定位于海淀(海店)的西边。
较《宸垣识略》晚些、在嘉庆年间出版的戴璐《藤阴杂记》却提出了否定的说法:“东江哭揆恺功诗:犹有高斋旧宾客,可怜水磨好园林。知园在水磨,今长春园。宸垣识略谓在海淀,误。”戴璐否定了吴长元的记述,凭借唐东江的两句诗,就肯定了自怡园在水磨村。
戴璐的结论得到了公认,包括近现代学者专家都说自怡园在水磨。有的文章说:“在绮春园和今清华大学之间,目前水磨村附近,曾经有另一个私家园林,叫做自怡园。”有一本记述西郊宅园的书写道:“明珠的自怡园园址,在水磨村偏南一带地方,南大河北岸。”由于自怡园遗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当代论者对此园的具体座落位置的指认有些许差异,但肯定此园建在水磨村则是比较一致的。笔者过去也曾写过:明珠家在京城西郊水磨村,有一处别墅叫自怡园。
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教授,对上述说法持否定态度。他在《燕园追踪记》之《未名湖溯源》中写道:“在畅春园建成的同年开始兴建的自怡园,应即选址在‘畅春园附近的地段’,而不可能是日后乾隆年间才开始兴建的长春园基地范围之内,因为其地实处于畅春园东北方至少是三里距离之外。”他认为,未名湖周围这一带建成的淑春园,就是在自怡园遗址上修建的。侯老写道:“可以设想,最初的自怡园,就是日后的淑春园,两者同是一地,只是前后的名称不同而已。”
我在阅读聂世美选注的《查慎行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时,发现有一篇《自怡园记》,明确地写着:“相国明公之园,在苑(指畅春园)西二里。”我怀疑这苑西的“西”字是不是印刷中出了错误,到国家图书馆善本部查阅了查慎行撰《查初白文集》(清抄本)后,方确信这“苑西”二字无误。
查慎行的记叙与戴璐的水磨之说大相径庭。后者说自怡园在畅春园东北方的水磨,前者却说在苑西二里处。
查慎行《自怡园记》的可信性如何?他对自怡园的情况是否很熟悉呢?
查慎行字夏重,又字诲余,号他山,晚年署号初白主人,是康熙年间着名诗人。他曾被明珠聘为其次子揆叙的馆师。后入翰林院,供职内廷达十年之久。他作为馆师,在自怡园中工作了一年又三个月,其后也经常住在此园。查氏在康熙五十二年致仕南归之前,在自怡园中应明珠之邀写了《自怡园记》,明确写出“相国明公之园,在苑西二里”。查慎行作为亲历者和目击者,凭的是第一手资料,他的记述应当是非常可信的。
为了弄清自怡园的园址,我阅读了园主人揆叙的着作《乐静堂集》、《鸡肋集》、《戒益堂诗后集》,和他的三位馆师的着述,查慎行《查初白文集》、《敬业堂诗集》,唐孙华《东江诗钞》和汤右曾诗作。这些最熟悉自怡园情况的人,撰写了有关此园的大量诗文着作,有大量史料证明:自怡园确实位于畅春园西二里处。
第一、自怡园建在畅春园的“近傍”,而不是距离较远的水磨村。查慎行《敬业堂诗集》卷八有一首诗标题为《相国明公新筑别业于海淀傍既度地矣邀余同游诗以纪之》,明确写出自怡园建在“海淀傍”,离御苑很近。汤右曾在一首总结揆叙一生的《题敦好堂集后》诗中说“卜筑名园傍上林,承宫连阁对千寻”,也用一个“傍”字,以示与上林即皇苑距离之近。揆叙在《益戒堂自订诗集》中,多次写道与御园为邻的实际情况。他写道:“若为邻近苑,便已似深山”(《园居杂兴四首》其一);“休沐时多遐,朝参路不遥”(《新秋园居岁怀六首》其一);“却望宸居瞻日近,遥听天乐入云长”(《春日园居二首》其二);“灯火千门盛,郊园近紫宸”(《早春园居书事八首》其五),等等。揆叙长年居住在自怡园,就在禁园近傍,到苑内九经三事殿或澹宁居参拜皇帝的路途近在咫尺。而位于东北方的水磨村则要远得多了。
第二、自怡园建在畅春园以西。查慎行在康熙三十二年冬,写过一首纪实性的七律《大风出西直门至自怡园恺功方拥炉读史》,写他冒着风沙、飞雪和严寒,出西直门来到海淀自怡园。而恺功(即揆叙)正在拥炉阅读史籍。此诗颈联为:“十里欲迷城北路,一鞭重渡苑西桥。”作者扬鞭驱马,驶过十几里的路程,京城西北郊笼罩在漫天风砂和雪花迷漫之中,几乎认不出海淀的路了。他跨过畅春园西的小桥,才走进自怡园的园门。如果是从自怡园去到畅春园,那自然是出园门跨过小桥,继续往东走就可以了。揆叙在《夏日园居杂兴八首》其五有句“上苑葱茏御气通,趋朝路接野桥东”,描述的正是这种情况。
康熙五十一年元宵节,揆叙在御苑观看烟火,回忆往事,提笔写道:“壬申元夕与东江观烟火,今已二十一年矣。”又写下《新正郊居叠西厓(即汤右曾)院长韵》八首,其五为:“焰腾火树逼寒轻,不夜城喧爆竹声。却笑年来成懒癖,苑西还记踏歌行。”揆叙在自家的郊园里,明确地写出:自怡园在畅春园之西。汤右曾与揆叙等人写有很多首在自怡园观赏荷花的诗。这位馆师写过一首题名《立秋后一日恺功都宪苑西别业观荷偶得六绝句》诗,明白无误地称自怡园为“苑西别业”。
第三、从自怡园所处的自然地理环境上看,它位于丹棱沜之北、瓮山之东,也是瓮山泊东畔。丹棱沜是位于海淀通往六郎庄大道旁、畅春园西方偏南的一座小湖,湖北便是自怡园。自怡园内修竹成林,园内二十一景中即有双竹廊、筼筜坞景点。每到春笋可食季节,揆叙便将笋蕨赠予老师们品尝。这些来自江南的人们,想不到在北方还能吃到这味家乡菜。康熙五十一年,揆叙与老师们一起尝鲜,吟出一首《食园中笋蕨偶作》:“丹棱沜北水湾环,紫蕨抽芽笋箨斑。小圃尝新真过分,不须身到会稽山。”明确指出:自怡园和园内小湖就在“丹棱沜北”。在这一年夏天,师生在小湖中划船赏荷,查慎行吟成《自怡园荷花四首》,揆叙随声唱和,便是《和他山师园中看荷花次原韵四首》,其二为:“丹棱沜北瓮山傍,水面风回细作香。铜漏频移持夜烛,锦帷高捲玩晨妆。……”此时再次指出:自怡园在“丹棱沜北”;同时还指出:自怡园在瓮山之旁。
瓮山,即后来的万寿山,也叫“好山”。弘历在《节后万寿山即景得句》曾写道:“可知万事速流水,因趁片时游好山”。瓮山东南麓有一座花园别墅,名“好山园”。弘历称“(耶律楚材)墓在瓮山好山园之东”。瓮山前的大湖名叫瓮山泊、西湖,也叫“裂帛湖”。汪启淑《水曹清暇录》写道:“西湖、捏钵湖、裂帛湖,即今之昆明湖也。”怡亲王弘晓在他的《昆明湖上》的诗注中写道:“昆明湖即昔之裂帛湖。”康熙年间许多诗人都称西湖、昆明湖为裂帛湖。例如康熙户部尚书王鸿绪,在《赐游畅春园恭纪》中写道:“西岭千重水,流成裂帛湖。分支归御苑,随景结蓬壶。”即西山诸多泉水汇流成为裂帛湖,湖水东流进入畅春园,形成了蓬壶仙境般的御苑风光。这里的裂帛湖指的就是瓮山泊,显然不是指玉泉山东南麓那座“方广数丈”的同名小湖。
查慎行《相国明公新筑别业于海淀傍既度地矣邀余同游诗以纪之》一诗中,有“路指沙堤外”、“好山西岭接”的诗句。说明自怡园的西边与葱茏的瓮山紧紧连接,那花树茂密的山岭也成为自怡园的借景;而那村路尽头的“沙堤”,正是西湖的“西堤”。自怡园只有建在畅春园之西,才能紧接瓮山山岭;如果建在水磨村,就不能写作“好山西岭接”了。一个“接”字,具有明确的距离规定性。
康熙四十九年,揆叙在《以新笋蕨芽饷他山师先生有诗见示赋此奉答》一诗中写道:“野簌盈筐合共尝,紫苞软美斗初篁。要知裂帛湖东畔,别有春山笋蕨乡。”康熙五十一年,揆叙为汤右曾老师写了一首《西厓少宰枉驾园中赏荷赋诗见寄次韵奉答六首》,写道:“裂帛湖东尽日游,香风吹过鹭鸶洲。今年六月多隆暑,特向金塘作早秋。”揆叙写给他的两位馆师的奉答诗中,把自怡园的位置写作“裂帛湖东”、“裂帛湖东畔”。二位馆师与揆叙多年在自怡园中共同生活,郊园座落的方位是了然于心的,绝不会晕头转向地不分东西南北地乱写一气。揆叙在康熙五十二年从自怡园送查慎行南归故里时,很自然地写出“从今裂帛湖边月,长照离人白发生”的诗句。
第四、自怡园内有溪流有湖泊,水源来自玉泉山水系,而不是万泉河水系。查慎行《相国明公新筑别业于海淀傍既度地矣邀余同游诗以纪之》一诗有句“曲水御沟通”。御沟即御河、玉河,流的是玉泉水。慎行之弟查嗣瑮《自怡园看荷二首》有句“分得玉泉千斛水,赐来太液一奁花”。揆叙也有相类的诗句,他在《次韵和他山先生题园居诗八首》其二有云:“波分太液泄如洪,锦石嵯峨上碧空。直讶生成因地势,不如结构费人工。”“分得”的这一股玉泉水流量很大,以致流泄如洪。自怡园的河湖用水来自玉泉山,而不是万泉庄。万泉河水流入丹棱沜后往东北经水磨村注入到清河去了。如果自怡园建在水磨村,它的主要水源是万泉河水系;只有建在畅春园以西,其水源才是玉泉山水。
查慎行的《自怡园记》和揆叙及其师友的诗文,使我们有必要的资料证明:自怡园建在畅春园以西二里处。园南有丹棱沜,西南是六郎庄、巴沟和圣化寺,西边是瓮山和瓮山泊,紧与耶律楚材墓、好山园为邻,北边是一亩园和稍后建成的自得园,东北方是挂甲屯,东边是畅春园,以至南海淀、北海淀。这证明:吴长元在《宸垣识略》中关于自怡园园址的记载是正确的。
但是,戴璐只用了唐孙华的两句挽诗,就否定了吴长元的正确记述。唐孙华《东江诗钞》第十二卷有《揆总宪恺功挽诗》,组诗的第四首前半内容为:“清诗谁向草堂吟?人日偏伤掩玉琴。犹有高斋旧宾客,可怜水磨好园林(水磨,地名)。”我对这四句诗的理解是:在康熙五十六年正月初七即人日,揆叙损馆去世了。那张为吟诗伴奏的玉琴,也已停止不再鸣响了。还有谁再向自怡园中揆叙居住过的草堂,吟诵他的“清诗”呢?还有谁呢?唐孙华在诗中作出回答:有!“犹有高斋旧宾客”,唐氏自称他是自怡园的“旧宾客”,当时他住在水磨村,“可怜水磨好园林”。
水磨村这座“好园林”并不是自怡园,而是揆叙的弟弟揆方的宅园。在康熙四十六年,皇三子允祉在《奏请指定建房地折》中写道:“今臣允祉我买得水磨闸东南明珠子奎芳(揆方)家邻接空地一块。看此地方,距四阿哥建房一带近,且地处现开浚新河南岸,系皇父游逛之路。地亦清净,无一坟冢。”允祉在此修建了熙春园,即后来的清华大学校园。此一奏折证明,揆方的宅园在水磨村,唐孙华是揆方的老师,也住在水磨村。虽然后来揆叙的老师查慎行进宫为官,唐孙华与汤右曾同为揆叙馆师,但唐氏仍继续留在水磨教书,并未住进自怡园。所以,唐孙华才称自己是自怡园的“旧宾客”,那“可怜水磨好园林”指的就是他本人居住的揆方宅园。
戴璐断章取义,错误地理解了唐孙华挽诗的原意,武断地否定了周长垣正确记载,使他的错误观点流传了二百年。我认为,应当纠正这个小小的错误,还自怡园一个正确的位置了。
张宝章,原任海淀区政协主席,对海淀文史有深入、独到的研究,现为中国圆明园学会学术委员会委员。
(转引自《圆明园研究》第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