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半农-黄兴涛:“她”字的故事:女性新代词符号的发明、论争与早期流播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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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黄兴涛:“她”字的故事:女性新代词符号的发明、论争与早期流播 (三)


四、 “她”字存废的论争与“她”、“伊”二字的竞逐
或许受到上述“她”字和“伊”字新鲜书写之别样的刺激,刘半农和周作人对谈如何翻译“she”字一年之后,舆论界又开始关注起“她”字来,并由此引发了一场关于“她”字存废问题的激烈争论。
1920年4月3日,《新人》月刊创刊号上登出署名寒冰的《这是刘半农的错》一文,态度鲜明、指明道姓地追索“她”字的“始作俑者”,并毫不含糊地反对使用该字,造成了较大的反响。寒冰此文发表后半个月,孙祖基随即在《时事新报》副刊《学灯》上登出《“她”字的研究——刘半农果真是错么?》,予以反驳。几天后,寒冰再发《驳“她字的研究”——刘半农不错是谁错?》一文,孙祖基也作《非“驳她字的研究”》一文应战,于是两人一来一往,在《学灯》上打起了擂台。同时,邹政坚、梦沈等人也在《学灯》先后撰文,与寒冰辩论。而寒冰则越战越勇,复作《关于她字问题的申论》和《再驳她字的研究》两文,继续与之周旋。这样,1920年4月,关于“她”字问题的争论就进入到一个高潮。其势头一直延续到是年夏秋。
1920年6月之后,远在欧洲留学的刘半农也加入到论争中来。他写成着名的《“她”字问题》一文,寄回国发表在是年8月9日的《学灯》杂志上,首次正式而全面地申述了自己主张“她”字的理由。寒冰则仍不屈不挠,再作《续论“她字问题”》载于3天后的《学灯》上,给予激烈的回应,大有真理在手,决不服输之慨。
除《新人》和《学灯》外,当时卷入这场讨论的,还有《民国日报》及其副刊《觉悟》等其他报刊。直接或间接参加论争者,除了前文已经提到的人之外,还有邵力子、陈望道、蔡元培、大同、壮甫等其他人。1920年底到1922年关于“‘他’字分化”的讨论,其中也涉及到不少“她”字问题,可以说是这场争论的余脉。
作为这次“她”字论争高潮中反对“她”字的主帅,寒冰在与刘半农直接交锋之前主张废弃“她”字的理由,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点:一是认为“文字的最高目的,只在适应人的需要”,而文字是否适应人的需要,“就以能够得到大众的公认为前提”。“现在大众已经公认从前的他字已经达到适应需要的目的,(故)没有更改的必要”;二是从时间上考虑,文字使用对大众是越方便越省事越好,现在大众见了“他”字,一见便晓,不费思考的时间,而见到这样用法的“她”字,字典里也“无证”、“无据”,反费思考的时间,“这真是庸人自扰”;三是认为,既然女性第三人称代名词要改为“她”,那么女子自称的“我”、“吾”、“余”和别人称女子的“你”、“伊”、[1]“汝”等,也应该一律照改,以示区别,这岂不是太麻烦。四是中国古文中本有“她”字,所谓“她字《玉篇》古姐字,《说文》:蜀谓母曰姐,《淮南》谓之社,亦作她,或作媎-----《六书故》:姐,古文,或从也声,作她。或从者声,作媎”。寒冰还提到该字的另外两种古代读音,即一为“子我切”,音“左”;二为“陈知切”,音“驰”。在随后的辩论中,他明确表示,其之所以要指出“她”字的这一来历,不是笼统反对“古字今用”,而是意在证明:“‘她’字不是刘半农自己造的,是从千年古墓里头掘出来的”。同时,“她”字在古文里既已有固定的意义,就不便用作新的意思。[2]五是强调“她”与“他”同音,故“‘她’字的改革,只能在字面上显现差别,口头上绝对分不出阴阳性,看得见,听不出”,没有什么价值可言(这一点实际上还是重复前面提到的周作人的观点)。不仅如此,寒冰还进一步指出,即便是从字面上看,“她”字的分别意义也不大。因为反正读者无论如何得看上下文。而一旦看上下文,那么不加区别的“他”字,也能判别出其在文中的具体所指来,何必多此一举非要一个“她”字不可呢?[3]而如果不看上下文,不仅区分了性别的“他”或“她”字的具体所指仍然不明,甚至“我”和“你”等第一、二人称代词的所指,也未必就能够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清楚。[4]
在不断的争论中,寒冰逐渐发现,他所主张废弃“她”字的核心理由其实只在于以下两点之上,即“‘她’字没有(区别于‘他’字的)声音,是一个缺点;‘她’字在字典说文里有固定的意义,容易引人误会,是两个缺点。有这两个缺点,自然要赶快将他抛弃,重新审定一个办法,来解决文字上头的困难问题。这也是我们应该做的事,又何必苦苦的生吞活剥,将这‘她’字勉强消化进去呢?”[5]
针对寒冰所提出的废弃“她”字的上述理由,孙祖基、邹振坚、梦沈、大同、刘半农等人分别从各自的角度,或提出了疑义,或给予了不同程度的反驳。[6]他们指出,正因为要适应人的需要,才须造出一个代表女性的“她”字或其他合适的字来。在有些场合,如果没有第三人称代名词的男女区分,无论你怎么读上下文,也搞不清文中“他”字的确指。[7]固然,不加性别区分的“他”字也曾经适应了人们的需要,得到过人们的公认,但“她”字这类改革更符合今人和未来的需要,不久也当会得到公认,成为字典中的“证据”,恰如从前的“他”字也曾经有过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一样;同时,“她”字的采用本是为了清晰分辨、节约时间起见,但刚开始时自然仍难免陌生,逐渐习惯后就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女性第三人称与第一、二人称是有区别的,不能在一概混淆的基础上否认“她”字区分性别的必要,因为“第一二位的代词,是代表语者与对语者,其距离一定十分逼近;第三位代表被语者,却可离得很远。还有一层,说者与对语者,是变动的,不加多的;被语者却可从此人易为彼人,从一人增至二人以上”。[8]另外,他们还指出,古代虽有过“她”字,但现在几乎被人遗忘,这并不意味着今人不可以在新的意义上使用它。口头上“她”虽无法与“他”字相区别,但它首先在字面上凸显出性别差异,“使无含混的弊”,[9]这也是有意义的,等等。
在维护“她”字方面,刘半农稍晚发表的《“她”字问题》一文中的看法,总的说来要更显成熟。他强调说,中国文字中应该有一个“第三位阴性代词”是现今才有的新需要。中国古人没有这个代词,但却“都在前后文用关照的功夫,使他的意思不至于误会”。现在我们与世界各国语言发生接触,且不说它在本国文字中将来是否有大用,“至少至少,他(它)总能在翻译的文字中,占到一个地位”。为此,他还举出翻译上的例子,来给予具体的说明。
对于寒冰以第一、二人称即“我”与“你”等“为什么不分出阴阳来”为辞,反对第三人称性别区分必要性的意见,刘半农的反驳也显出了更高的水准。他除了综合前人的看法,以“距离远近”和“是否加多”两方面的特点对之加以区别解释外,还认为寒冰的这一反诘“很好”,提出了有价值的问题,没有“把他误会作‘取笑’”,而是予以了精心的辨析。在刘半农之前,和寒冰激烈对垒的孙祖基,曾以英文中第一、二人称不能像第三人称一样区别男女性别为例,来嘲笑寒冰“异想天开”、“不读书”,甚至盲目地认定“无论哪一个国,都是这样的用法”。[10]这曾激起寒冰的反感,声言此乃仅“拿英语做标准”。[11]不过限于见识,不服气的寒冰当时却未能举出反证来。刘半农则不同,他毕竟见多识广,了解世界各国语言的复杂性,故他一面策略性地承认“法德文中,把无生物都分了阴阳,英文中把国名、船名和多数的抽象名,都当作阴性,阿拉伯文中,把第二位代名词,也分作阴阳两性”[12](这些知识若要被寒冰得知,还不早成其反对“她”字的理由!);一面又机智地提出“需要”与“盲从”的界限,强调“这些现象,都是语言史上遗传下来的,我们若是‘盲从’,为什么不主张采用呢?”。言下之意,采用“她”字并非盲从于英、法、德乃至其他任何语言现象,而是根据自身新的需要作出的理智选择。
接着,刘半农又以“无论哪一国的字书,都是随着年代增加分量,并不是永远不动”;“我们做的文章里,凡是虚字(连代词也可并在内),几乎十个里有九个不是古义”;汉语古文里好些字的古音早已改变等三个方面的史实,驳斥了所谓不能重新造新字、不能改动字的古义和古音的说法,进而明确指出:“综合这三层,我们可以说,我们因为事实上的需要,又因为这个符号,形式和‘他’字极像,容易辨认,而又有显然的分别,不至于误认,所以要用他。要是这个符号是从前没有的,就算我们造的;若是从前有的,现在却不甚习用,变作废字了,就算我们借的”。
可能是因为造“她”字之初,刘半农尚完全不知古文中早已有个“她”字字形符号的缘故,所以他此时似乎还不太愿直接正视这一事实。在他看来,即便历史上有过此字,也不过是一个不甚习用、早被人遗忘了的“废字”而已。故他自己在文中仍称“她”字为“新制”。
对刘半农来说,“她”字唯一的遗憾就在发音上与“他”字仍无法区别开来。同“伊”字相比,这难免显出不足。但是同时,“她”字也有胜过“伊”字的地方。用刘半农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伊’与‘他’,声音是分别得清楚了,却还有几处不如‘她’:一、口语中用‘伊’字当第三位代词的,地方很小,难求普通;二、‘伊’字的形式表显女性没有‘她’字明白;三、‘伊’字偏近文言,用于白话,不甚调匀”。因此最后,刘半农认定:“最好是就用‘她’字,却在声音上略略改变一点”。
那么,究竟如何改变发音,才能既合理又方便呢?刘半农认为英文中的所谓“强式”和“弱式”的发音方法,是可以学习的“很好的榜样”。依照此例,可以定“他”字为[ta:]音,把新制的“她”字,或缩短一点,定为[te]音,或延长一点,定为[ta:j]音。这种改变语音的做法诚为难事,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做到。[13]
然而,刘半农的意见却并没有折服寒冰,反而引起后者更激烈的反弹。在《续论“她字问题”》中,寒冰从几个方面进行了针锋相对的驳辩。他首先批评刘半农绝口不提“她”字早已存在的事实,以及 “‘她’字有与‘媎’、‘姐’相混的弊病”。认为专门造成一个与其他字容易相混的字,在使用时还得要“留心”去辨,还不能“绝对”分明,这个字也就“实在看不出什么可贵的地方”;其次,他也不认同采用英语中“强式”或“弱式”的发音法区别两个字读音的可行性。认定,平时一般人说话本来就“轻重没有标准”,在实际发音上,恐仍难将两者区分开来。同时,寒冰还强调,“造字借字,必须三要素:第一音符,第二便利,第三不勉强”,若按刘半农造字改音的办法,“她字音不能表字,音符的作用失了;用口读不得,不便利了;只就译文的便利,及分为‘强式’、‘弱式’两方面着想,太勉强了”,因此寒冰认为,“她”字无论如何都是要不得的。
其实,在刘半农直接作出回应之前,寒冰在与孙祖基等人的争辩中,其论点前后就已经有所变化:他起先是固执一个笼统的“他”字的,认为效法英文,在语文中硬要作出男女第三人称代词性别之分完全没有必要,纯属庸人自扰;可是后来,他虽然还是坚决反对“她”字,却又略微调整了立场,主张采用“伊”字,接受了区分男女性别必要性的看法。等到他与刘半农直接交锋的时候,就已变作“伊”字的坚定护法人了。因此,拥“伊”而 排“她”,遂成为寒冰驳难刘半农最为引人注目的内容。
刘半农不是强调“口语中用‘伊’当第三位代词的,地方很小,难求普通”吗?寒冰则声称“伊”字具有相当的“普通性”:“江苏、浙江、福建及江西、四川的一部分,很惯用伊字,就是安徽、湖北、河南,也不是绝对不通行的字。如果再用力推广,不难全国一致”;刘半农不是说“‘伊’字表现女性不如‘她’字明白”吗?寒冰则毫不含糊地认定,“伊字在以往的诗词曲中间,十九代表女性;遗传到现在,还未改变。现在如果将伊字代表女性的他字,有遗传的根基,自然收更圆满的结果。即无女旁,女性何尝不显明!”不仅如此,寒冰还举例说明,女性显不显明同“女旁”并没有必然联系,“不是有女才会分明,无女便不分明”,关键在于“从来造字是要多少保存古人的经验”: 如,“奴字是女旁,在习惯上谁不承认他是代表男性!如果要用他代表女性,谁不加上女字,使他成为‘女奴’!”又如“伶俜”等字,“无论什么人,也自然会说是代表女容的字,而字面何尝用女来显现!”
寒冰这些维护“伊”字的慷慨激昂的驳论自然不是毫无道理,但其中让人疑惑之处也委实不少:且不提“伶俜”一词是不是明确只表“女容”,那个“奴”字是否仅代表男性,即如其所断言“伊”字使用的地域范围如是之广,以及该字在以往的诗词曲中“十九代表女性”两点,就很难服人。关于“伊”字的使用地域问题,主张“她”字的一些学者或谓仅限于“江浙两省的一部分”地区,[14]或谓只有“江苏东南和闽浙等地”。[15]总之都认为范围很小,连当时主张“伊”字的人,也多承认这一点。至于“伊”字在诗词曲中的用法“十九代表女性”之说,就更缺乏根据了。实际情况乃是:从前的“伊”字基本上没有男女性别之分。
此外,寒冰主张“伊”字而排斥“她”字,还有一个重要理由,那就是在他看来,当时的文坛中,“伊”字的使用实际上已显示出某种现实优势。故他自信地宣称:“就事实论,眼前的报纸杂志,大多数都采用‘伊’字而不采用‘她’字,可见‘伊’字已有统一的希望,而‘她’字则无统一的希望”。[16]
概括地说,1920-1922年之间,在有关“她”字问题的讨论中,从语言自身的角度来反对“她”字的意见大致不外两类,一类是从语言的简便和有效性原则出发,整体反对男女第三人称代词作性别区分的;另一类是虽认同区分,但却反对“她”字而钟情于“伊”字的。像寒冰这样的人,则经历了一个由一类到二类的转变过程,故尤具代表性。
在当时,公然持第一类立场的人为数并不很多,但也绝非没有重要的支持者。如学贯中西的蔡元培,他在1920年6月发表《北京国语传习所的演说》,就明确表示了反对男女第三人称代词区分性别的意见,他说:“近来有人,对于第三位的代名词,定要分别:有用她字的,有用伊字的,但是觉得这种分别,也是没有必要。譬如说一男一女的事,如用他字与她字,来分别他们,固然恰好;若遇着两男或两女的,这种分别还有什么用呢”。[17]当时,蔡元培显然还没能注意到已经有人在使用 “伊们”或“她们”了,他是从语法应尽量简洁的立场出发立论的。正是因此,他还批评了英、法、德等国语文中的数词变化、形容词的级数变化和动词时态、语尾变化等过于复杂,不如中国简便的好。[18]言下之义,在汉语中,第三人称代词不分性别的做法,实际上比西方语言还要更为简便些。
除蔡元培之外,当时反对男女第三人称代词要加以性别区分的,还有陈大悲和孙逊群等人。陈大悲是当时着名的戏剧家,他1921年初夏曾在《戏剧》上发表《剧本中的“伊”和“她”’》一段随笔谈,从剧本和表演的双重角度,对于当时以“她”和“伊”等来区分男女性别的做法均不赞同,认为“照西文来分别,为麻烦为多事”。[19]
孙逊群表达类似意见,则是在“他字分化”的各种方案多提出来之后所进行的一次偏激反拨。1921年10月,他从代词的效用出发,提出汉语中一个“他”字就已够用,不必再分化的观点。这与前此寒冰的有关看法相似又有所不同。在孙氏看来,学会使用代词,的确是语言文字的进步,它可以省字,即省掉前文中那些已经出现过的较长的“本字”或“本名”。但正或由于此,如果前文已经出现那些可供代替的“本字”或“本名”,那么后面再以一个“他”字来“代”时,也就往往能够达到清楚的目的,不必另对“他”字加以太多的分化性改造。他说:“从字形上下功夫,改符号,加符号,那又何必要用代词呢?不直接用本(字)呢?假使说,外国文的第三位代词,有种种区别,我们也当仿他,这不是理由。他们所以要区别,自有他们的原由。我们的‘他’字,不分化而用,也能够用,便是我国‘他’字的效用大”。[20]不过,孙氏却并未讲出汉语中“他”字“效用”格外大些的原因所在。
孙逊群反对“他”字作性别区化,还有一个理由,即认为:“我国的文字不是不精密,实是区别太细,所以文化传播较迟”,这从“说文、字典上去看,用字的轻重繁简区别真是细得了不得”一点,可见一斑。因此现在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尽去从前无谓的许多区别”,而不是去主动再造一些无谓的新区别来。[21]
对于孙氏的上述看法,语言学者龚登朝则提出了商榷意见。他在《学灯》上发文指出,在简单的会话和作文中,“勉强混用”一个“他”字确有可能,但在复杂的文章里,就绝对不行了。当然,男女性别第三人称代词的分别使用也终有自身的限度,即总有“应用不全”、“无论改到什么地步,不免有困难的情形”存在的可能,但当遇到那种实在难以处理的特殊情形时,就最好不用代词,而直接使用需“代”的本来名词好了。不过这却并不意味着代词无用。代词毕竟简洁方便,很多时候说话作文都应该使用。与此同时,龚氏也承认,在中国的确“文言里原有许多极无道理的区别字,在白话文里应当废掉的”,比如,猪、羊等动物,不同年龄竟有不同的称谓字;亲属的名称也分得极为精密、细致,等等,但这些需要废掉的繁琐区别字,与中文里第三人称代词不精密、同样需要改进其实并不矛盾。[22]
总的说来,1920-1922年间,在公开发表的讨论中,主张第三人称代词要有男女性别之分的意见,还是明显占据了主导地位。而在主张性别区分者内部,则又基本以主张“伊”字的人略占上风。1920年4月底,《新人》杂志社在将此前由寒冰《这是刘半农的错》引发出来的相关讨论文章汇编在一起时(题为《“她”字问题的辩论》),主编王无为特作了一个“编者按语”,对论争进行了阶段性总结,颇能反映当时“观战”者以为“她”字已经根本动摇,而“伊”字却暂居优势地位的看法。他写道:
“关于‘她’字的问题,自寒冰主张推翻以后,狠生了重大的反响。现在双方辩论,已告一小段落。结果:刘半农造的‘她’字,根本虽经摇动,寒冰对于攻击‘她’字的立脚点,也有变更的地方。就是对寒冰的话表示不信任的祖基、梦沈-------诸君,也趋向于改用伊字的途径。所以‘她’字有无存在价值,现在已经不成大问题。现在成问题的,就是女子代名词,用‘伊’字是不是适当,和代表中间物的字该如何改造,然后达到完全——适当需要的目的。我希望诸君继续讨论下去”。[23]
当时,认为“伊”字优于“她”字的人们所持的理由,除了前面已经提到的那些之外,还有两条值得补述:一是有人强调在传统中文里,“伊”字可以仿照“朕”字的先例,由广义变为狭义。“朕”既可以由从前“人人可用作自称的代名词”、变作后来国人早已“历来习惯”的帝王专用之自称,那么“伊”字由“第三身男女两性共用的代名词” 变成“仅作女性第三身单数的代名词”,也就顺理成章了;[24]二是已经有人开始从两字的偏旁着眼,认为“伊” 字的构型在体现男女平等精神方面,比“她”字要更为合理(下文还要专门谈到)。
不过,主张“伊”字者攻击“她”字的说法虽多,却也不免存在内在的矛盾:如个别重要辩手(像寒冰),总是强调“她”字为旧有,易与旧义相混;而更多的拥护“伊”字的人(像陈望道等),则秉承周作人的旧虑,批评“‘她’字是新造的字,铅字尽须新铸,印刷稍有不便”。[25]这一矛盾,其实对于史家评断当时“她”字刚出现时的性质问题,至今仍不无某种参考价值。
同主张“伊”字者相比,拥护“她”字者的一个主要困扰则在于发音问题上。他们当中由于绝大多数人既承认“她”字在发音上无法区别于“他”字为缺陷、为不足,却又无法提出一种统一的令人信服的改音方案来,有人如邹政坚甚至因此建议把“她”字读作“伊”音,[26]从而遭到许多主张“伊”字者的抢白。用语言学家陈望道的话来说,就是“‘她’字读作‘他’,口里仍无分别;读作‘伊’,何如径用‘伊’” 。[27]
在刘半农之前,钱玄同和周作人两人都曾提出类似改“他”音读“拖”音的建议,但不久之后都又以为有点“矫揉造作”而自动作罢。前述寒冰针对刘半农提出的“她”字发音问题而进行的种种驳难,也能表明,在与“伊”字竞逐的过程中,“她”字的拥护者们因主张“她”字不同于“他”的发音,反而使自己一度处于某种被动和不利的境地。
实际上,“伊”字不仅在正式的争论中一度领先,在实际的被运用过程中,也曾经显出优势来。当笔者带着“她”字和“伊”字使用频率这样的问题意识去阅读五四报刊等文献的时候,明显感到,1919-1922年间,新文化圈对“伊”字作第三人称单数词的使用要多出“她”字不少。鲁迅、周作人兄弟和钱玄同不用说,茅盾(沈雁冰)虽在1920年的时候偶尔用过一下“她”字,但绝大多数的时候则都使用“伊”字;叶圣陶在放弃“他女”之后至1923年前,也基本都使用“伊”字;李大钊、邵力子、李汉俊、郑振铎、陈望道、朱自清、刘大白、黎锦熙等等舆论界和语言学界的活跃人物,1919-1922年间也都自觉使用“伊”字,其中有人甚至延续使用“伊”字到很晚。
这就无怪乎1920年9-11月间,反对“她”字主张“伊”字的寒冰要认定,当时的报纸杂志大多数都采用‘伊’字而不采用‘她’字,这已表明“伊”字有“统一的希望”,并以此来驳论刘半农了。事实上,当时有这种判断的,绝非仅寒冰一人。 1921年6月,参与争鸣的大同也曾撰文断言:“用 ‘伊’字算是最妥当。虽没有人下一道统一的命令过,但现在文坛上已慢慢地有统一的现象了”。[28]1922年11月,钱玄同更是充满信心地表示:“近来我和黎锦熙先生商酌,女性用‘伊’,不但已经渐成习惯,而且在旧文学上本也略有根据,不必再改动”。[29]应当说在当时,这种对“伊”字流通和认同强势的判断,并非是论者毫无根据的信口之言,只不过后来的情况又发生了逆转而已。



[1] 寒冰知道,“伊”字除了作第三人称代词外,古代也曾被用如第二人称“你”。后吕叔湘先生等语言学家也多次指出金、元时代“伊”字的这种第二人称用法。
[2] 见寒冰:《这是刘半农的错》(载1920年4月《新人》第1号),《关于她字问题的申论》(载《学灯》1920年4月27日,转载1920年5-6月间《新人》第2号)。
[3] 寒冰的原话是:“文字是有组织的,凡有‘他’字在内的一段文字,必定有个根据在上下文,看的人自然明白他的意义,知道他所代表的是‘男女性’或是中间物,并无改革的必要”。此段文字连同第五条理由均见《这是刘半农的错》和《驳“她字的研究”——刘半农不错是谁错?》两文(后文载《学灯》1920年4月20日,转载《新人》杂志第2号)。
[4] 见寒冰:《关于她字问题的申论》。
[5] 同上。
[6] 总的说来,这场争论还比较理性,多能平实说理。只有寒冰与孙祖基之间,时有嘲讽对方“不懂逻辑”、“不读书”、“浅人说理”、“乱噪”、“所持的理由,完全没有辩论的价值”等攻击之词。
[7] 如梦沈《驳“她”字的研究:难道是刘半农错么》就写道:“上下文固然要看,根据原是要寻,但是有的地方若不用‘她’字代表女身,上下文随便你写的怎样仔细,恐怕人家他要看不懂”。此文载《学灯》1920年4月25日。
[8] 这一意见,是刘半农在《她字问题》中综合了有关论争的结果。在刘之前,孙祖基就曾指出:第一和第二人称是面对面谈话,彼此清楚,“在代名词的属性上,不发生什么问题。不过要用到第三身,却是有些困难,因为第一身和第二身讲话,第三身常常不在此地,必定要借着这个差别,而后能够显露文字的用途。”(见孙祖基:《非“驳她字的研究”.》,载1920年4月24日《学灯》“青年俱乐部”栏,也可见《新人》第2号)。梦沈则从另一角度强调:“你”和“我”都只有一人,不会看错,而“他”是代表第三者,“第三者不可胜数”,故必须加以分别。(见梦沈《驳“她”字的研究:难道是刘半农错么》)
[9] 见大同:《“第三身代名词”底研究》,载《新人》杂志,第2号(1920年)。
[10] 见孙祖基的《‘她’字的研究:刘半农果真是错吗?》和《非“驳她字的研究”》两文。
[11] 见寒冰:《驳“她字的研究”——刘半农不错是谁错?》。
[12] 刘半农1935年出版《半农杂文》时,所收《她字问题》一文,将原文“法德文中”的“德”字去掉,把“英文中------多数的抽象名”中的“多数”二字改为“许多”, 以求严密。
[13] 见刘半农:《“她”字问题》,此文注明1920年6月6日 作于伦敦,载《学灯》1920年8月9日“讨论·商榷”栏,也见《新人》第6号,约在1920年9月-12月间。寒冰《续论“她字问题”》,则载1920年8月12日《学灯》“讨论·商榷”栏。但应指出的是,1935年,刘半农将《她字问题》一文收入《半农杂文》时,竟完全将原文中仿英语中的“强式”、“弱式”法而制定发音主张作了大幅度修改,提出“‘他’字在普通语区域中,本有两读:一为t´a,用于口语;一为t´uo,用于读书。我们不妨定‘他’为t´a,定‘她’为t´uo;改变语音,诚然是件难事,但我觉得就语言中原有之音读而略加规定,还并不很难。”可这一改,寒冰的有些驳论就没有了针对性。《半农杂文》注明此文原载1920年8月9日的《时事新报·学灯》,却并未说明这一重要修改之处。其他的重要修改而未能说明的,还有补充“它”字一事(下文还会谈到)。由于后人多从《半农杂文》了解《她字问题》的主张,故以讹传讹者不少。如刘禾所引刘半农的话就出现了类似错误。可见前引刘禾《跨语际实践》一书中文译本,第51页。
[14] 可见金福申《代名词他(He)同她(She) 》,1921年3月18日《晨报副刊》“讨论”栏。
[15] 见陈斯白:《“他”字分化他的意见》,《学灯》1921年10月8日。。
[16] 寒冰《续论“她字问题”》,见《新人》第 6 号。
[17] 连载《觉悟》1920年6月27日-28日。在查阅《觉悟》的过程中,曾得到沈杰在上海的帮助,特此致谢。
[18] 同上。
[19] 参见大同《戏剧里第三身女性代名词》一文。在此文中,大同引述陈大悲反对“她”字的具体意见为,该字“虽可使读剧本的人明白阴阳性,但用到台上演时,听戏的人仍不明白”;而用“伊”字,仅一部分人懂得,除非国家统一下一道命令,“从某月某日起,教四万万人对于女性第三身只许称‘伊’,不许称‘他’”,才能做得到。意下这是不可能的事。大同还批评陈大悲一方面笼统反对第三人称性别区分词,一面在翻译《银盒》时,又用了“她”字,不免前后自相矛盾。此文见《觉悟》1921年6月7日“通信”栏。
[20] 孙逊群:《“他”的讨论》,《学灯》1921年10月27日“青年俱乐部”栏。
[21] 同上。
[22] 见龚登朝《读“他的讨论”》,载《学灯》1921年11月2日。
[23] 载《新人》第2号,时间约在1920年5-7月间。严格地说,孙祖基等的主要目的是反对回到笼统的不分性别的“他”字上去,至于是“伊”还是“她”,并不是十分在意。如孙祖基就表示:寒冰主张“ ‘他’字复旧,‘她’字取消,不能成立”,“不过‘她’字本身,以后有没有摇动,这也是一个问题。我以为这个‘她’字,在现时可作为他与X字的过渡效用,究竟还是造出一个新字来的”。(见孙祖基《“她”字的研究:刘半农果真是错吗》)因此,说孙祖基对“她”字信心不足可以,但说他和梦沈等“也趋向于改用‘伊’字的途径”,就不太准确了。
[24] 大同:《“第三身代名词”底研究》。陈望道在《女子性第三身“身次代名词”》中也认为,“将某身身次代名词缩小范围,复有历史上的根据。因此,我们就采用‘伊’,不采用‘她’。”载1920年5月3日《觉悟》。
[25] 见陈望道:《女子性第三身“身次代名词”》。
[26] 见邹政坚《“驳她字的研究”的讨论》,《学灯》1920年4月24日。
[27] 见陈望道:《女子性第三身“身次代名词”》。寒冰和大同等人也有类似诘难。如大同就指出:“‘也’字古写‘它’字,‘他’字即古写‘它’字,‘她’即‘他’,‘她’读‘伊’理由不充足,不如竟用‘伊’字。”,见前引大同:《“第三身代名词”底研究》。
[28] 大同:《 戏剧里第三身女性代名词》,《觉悟》1921年6月7日“通信”栏。
[29] 见钱玄同:《“他”和“他们”两个词儿的分化之讨论》,载《国语月刊》1922年11月20日第1卷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