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史-秦郡新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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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秦郡新考


谭其骧
三百年来学者言秦郡者无虑数十家,聚讼纷如,莫衷一是。陈氏芳绩(《历代地理沿革表》)、洪氏亮吉(《卷施阁文甲集·与钱少詹论地理书》)稍有所见,王氏鸣盛(《十七史商榷》)、杨氏守敬(《历代舆地图·秦郡县表序》)都无足取,金氏榜(《礼笺》附录《地理志分置郡国考》)、梁氏玉绳(《史记志疑》)、刘氏师培(《左盒集·秦四十郡考》)因仍旧说,略无创获。钱氏大昕考经证史,深邃绵密,古今殆罕其匹,于此独执泥于《班志》三十六郡目,置《史》、《汉纪》传于视若无睹,啁嘐再四,终难自圆其说(《潜研堂文集·秦四十郡辨》、《秦三十六郡考》、《答谈阶平书》、《再与谈阶平书》、《答洪稚存书》,《廿二史考异》)。姚氏鼐识解最为通达,所言皆中肯綮,惜未能勤搜博采以证实之(《惜抱轩文集·复谈孝廉书》)。全氏祖望所得綦多,惟限于初并天下时之三十六郡(《汉书地理志稽疑》);王氏国维乃推而及于嬴秦一代所有之郡,而不免好奇穿凿(《观堂集林·秦郡考》)。近人或宗全,或宗王,皆凭臆进退,非能确证其所宗者为无误无遗也。余早岁治舆地之学,于此亦未遑深究。六年前,为浙大史地研究所编绘《中国历史地理图》,更事参订,始知前贤论辩虽勇,稽考犹疏,王固未足深信,全亦实有未尽;辄以所见,着之该图所附《图说》。诚非敢谓三百年来所聚讼者,至是遂获定论,要于旧说或不无补益。《图说》全书既久久弗克杀青,因先以有关奏郡者辑为斯篇问世。其诸郡畀址,则别有《秦郡界址考》(载《真理杂志》第一卷第三期,《长水集》第l3页),览者可参阅焉。
内史 《汉书·地理志》,本秦京师为内史,分天下作三十六郡。
以上内史。内史体制与外郡迥异,不在郡数内。裴骃《史记集解》误入,陈芳绩始别出。上郡 《史记》《秦本纪》、《魏世家》,秦惠文君十年,魏尽入上郡于秦。
巴郡 《华阳国志·巴志》,周慎王五年(秦惠文后九年),秦取巴,执王以归;赧王
年(惠文王后十一年),置巴郡。
汉中 《秦本纪》、《楚世家》,秦惠文王后十三年,攻楚汉中郡,取地六百里,置汉中郡。
蜀郡 《秦本纪》、《张仪列传》、《华阳国志·蜀志》,惠文王后九年,伐蜀,灭之,贬蜀王更号为侯,以陈壮相蜀;十一年,公子通封于蜀;十四年,陈壮反,杀蜀侯通;武王元年,复伐蜀,诛陈壮。《水经江水注》,成都,秦惠王二十七年(后十四年),遣张仪与司马错灭蜀,遂置蜀郡。盖谓陈壮反后,改国为郡也。惟据常璩《蜀志》,则壮诛后公子恽及绾又相继为蜀侯,其时盖国郡并置;至周赧王三十年(秦昭王二十二年)绾诛,始但置蜀守。
河东 《秦本纪》,昭襄王二十一年,魏献安邑。《秦始皇本纪》,始皇即位时,秦地已北收上郡以东,有河东、太原、上党郡。
陇西 《水经河水注》,狄道,汉陇西郡治,秦昭王二十八年置。
北地 《匈奴列传》,秦昭王时起兵伐残义渠,于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拒胡。按北地介陇西、上郡之间,为义渠戎故地,义渠既灭,秦始得筑长城西起陇西东讫上郡也。秦灭残义渠,据《范雎列传》事当在昭王三十五六年之际。
南郡 《秦本纪》,昭襄王二十九年,攻楚,取郢为南郡。
南阳 《秦本纪》,昭襄王三十五年,初置南阳郡。
上党 《秦本纪》、《韩世家》、《赵世家》、《白起列传》,韩上党郡以秦昭襄王四十五年降赵(《秦本纪》作四十七年,《韩世家》作四十四年,并误;此据《赵世家》、《白起传》), 四十八年入秦。
三川 《秦本纪》、《蒙恬列传》,庄襄王元年,初置三川郡。
太原 《秦本纪》,庄襄王四年,初置太原郡。
东郡 《始皇本纪》、《魏世家》、《蒙恬列传》,始皇五年,拔魏二十城,初置东郡。王氏国维据《穰侯列传》,穰侯卒于陶,而因葬焉,秦复收陶为郡,因谓秦初并天下三十六郡中有陶郡。今按《始皇本纪》五年所拔魏二十城中南有雍丘,东有山阳;《曹相国世家》、《绛侯世家》、《樊哙列传》、《汉书·高帝纪》并云二世三年攻破东郡尉于成武;陶地介在濮阳(东郡治)、雍丘、山阳、成武之间,是知东郡既置,陶必遂即并入,三十六郡中已有东郡,不得别有陶郡也。
云中 雁门 《匈奴列传》,赵武灵王置云中、雁门、代郡。《河水注》,云中,秦始皇十三年立云中郡;此盖入秦之年。
颍川 《始皇本纪》、《韩世家》,始皇十七年,秦虏韩王安、尽入其地为颍川郡。
邯郸 巨鹿 《浊漳水注》,巨鹿,巨鹿郡治,秦始皇二十五年灭赵以为巨鹿郡。按《始皇本纪》,十九年,尽定取赵地东阳;《王翦列传》,十八年翦将攻赵,岁余,遂拔赵,赵王降,尽定赵地为郡,是二郡当置于始皇十九年,郦注误。
上谷 渔阳 右北平 辽西 《匈奴列传》,燕亦筑长城,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拒胡。《圣水注》,秦始皇二十三年置上谷郡;《鲍丘水注》,始皇二十二年置渔阳郡、右北平郡;《濡水注》,始皇二十二年置辽西郡;皆指入秦之年。按《始皇本纪》、《燕世家》,秦定燕蓟在二十一年,此作二十三年、二十二年并误。
砀郡 《始皇本纪》、《魏世家》,始皇二十二年,秦灭魏,尽取其地以为郡县。《睢水注》,睢阳,秦始皇二十二年以为薛郡。
泗水 薛郡 《始皇本纪》,二十三年,击荆,取陈以南至平舆。张守节《正义》,楚淮北之地尽入于秦。《睢水注》,相县,秦始皇二十三年以为泅水郡。《泅水注》,鲁县,秦始皇二十三年以为薛郡。
九江 《淮水注》,寿春县,秦始皇立九江郡,治此。按《始皇本纪》、《楚世家》、《王翦列传》、《蒙恬列传》,秦灭楚取淮南地在始皇二十四年。
辽东 《始皇本纪》、《燕世家》,始皇二十五年,秦拔辽东,虏燕王喜。《大辽水注》,襄平县,秦始皇二十二年灭燕置辽东郡,治此;二十二当作二十五。
代郡 《始皇奉纪》、《赵世家》太史公曰,始皇二十五年,秦破代,虏代王嘉。《 水注》,高柳县,旧代郡治,秦始皇二十三年,虏赵王迁,以国为郡:当作二十五,赵王迁当作代王嘉。
会稽 长沙 《始皇本纪》,二十五年,定荆江南地,降越君,置会稽郡。《湘水注》,临湘县,秦灭楚立长沙郡。
齐郡 琅邪 《始皇本纪》、《齐世家》,始皇二十六年,虏齐王建,灭齐为郡。《淄水注》,临淄,秦始皇二十四年灭齐为郡,治临淄;二十四当作二十六。《潍水注》,琅邪,秦始皇二十六年灭齐以为郡。
以上三十二郡,名见《汉志》,核实为始皇二十六年初并天下时所有。
黔中 《秦本纪》、《楚世家》,秦昭襄王三十年,拔楚巫、黔中郡以为黔中郡。《汉志》缺,《续汉书·郡国志》补出,裴解列为三十六郡之一,清儒除钱氏大昕、钱氏坫、王氏鸣盛外皆因之。
广阳 《 水注》,蓟县,秦始皇二十三年灭燕以为广阳郡。《汉志》缺,清儒顾氏炎武主《班志》以驳郦注,全氏祖望、梁氏玉绳主郦注以补《汉志》。全氏曰:燕之五郡皆燕所旧置,以防边也,渔阳四郡在东,上谷在西,而其国都不与焉。自蓟至涿三十余城,始皇无不置郡之理,亦无反并内地于边郡之理。且始皇之并六王也,其国如赵之邯郸,魏之砀,楚之江陵、陈、九江,齐之临淄,无不置郡者,何以燕独无之?郦道元之言,当必有据。王氏国维采全说而谓郡之果名广阳与否不可知,又列之三十六郡之外,了无理据。惟郦注二十三年系二十一年之误。
陈郡 《陈涉世家》,攻陈,陈守、令皆不在。按《始皇本纪》,二十三年,取陈以南至平舆,虏荆王;陈郡当置于是年。秦于六国故都多置郡,且自陈以至平舆,实得《汉志》淮阳、汝南二郡之地,果优足以置一大郡。《汉志》缺,姚氏鼐始补出,而不详其年。王氏国维谓郡名始见于《陈涉世家》,其置年当在秦之末叶;以意揣度耳,盖未尝取证于《始皇本纪》。又《楚世家》,王负刍五年,秦灭楚,名为楚郡云。全氏祖望据此谓秦有楚郡,治陈,《陈涉世家》中陈守即指此。按秦以庄襄王讳子楚,故称楚为荆,《世家》云云,当从《集解》引孙检说,名字连上读,盖谓灭去楚名,以楚地为秦郡也,而楚郡之楚,则为衍文。是治于陈之郡,仍当从《陈涉世家》作陈郡为是。
闽中 《东越列传》,闽越王无诸及越东海王摇者,其先皆越王勾践之后也;秦已并天下,皆废为君长,以其地为闽中郡。《汉志》缺;《晋书·地理志》补出,而与南海等三郡同列为既并天下后所置,唐宋以来诸家皆因之。洪氏亮吉始谓秦并天下在二十六年,是闽中之置,尚在南海等三郡之先。王氏国维又谓《始皇本纪》系降越君于二十五年,则闽中郡之置,亦当在是年,《本纪》但书降越君置会稽郡,文有所略也。今按《王翦列传》系南征百越之君于二十六年尽并天下之先,可证成王氏之说。陈氏芳绩谓闽中在秦未见有县,安得有郡;不知闽中秦县之所以不见记载,实由汉武定东越后徙其民江淮间而虚其地,建置中绝,后世遂不复可考,非秦世果无县也。
以上四郡,补《汉志》之缺,连上合得三十六郡。《秦本纪》,秦王政立二十六年,初并天下为三十六郡;《始皇本纪》,二十六年,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即此是也。裴解释三十六郡有九原、鄣、内史而无广阳、陈、闽中,《晋志》因之,唐宋以来无异说。胨反芳绩、洪氏亮吉、金氏榜始别内史于郡数外而补以东海;全氏祖望始退九原、鄣而补以广阳、陈;王氏国维始退东海而补以闽中,然王氏又退广阳、陈而补以陶、河间,是其失也。
南海 桂林 象郡 《始皇本纪》,三十三年,略取陆梁地,为桂林、象郡、南海。三郡既置于已并天下后七年,自不当在三十六郡数之内,自裴解以来无异说。独钱氏大昕以《汉志》所载秦郡适得三十六,而三郡在其中;又以班氏东汉人,其言当可依据;遂谓秦一代建置止于此数。史公记事,皆言其大者,三十六郡非必二十六年所有,以二十六年初并天下罢封建为郡县,此秦变古一大端,故特于是年大书分天下为三十六郡。不思班氏志西汉地理犹多讹漏,岂言秦制反能无?且班所脱载而明见于《史记》纪传之秦郡亦伙矣,钱又焉得一一曲容之于三十六数之内乎?
九原 《始皇本纪》,三十二年,使蒙恬北击胡,略收河南地;三十三年,西北斥逐匈奴,自榆中并河以东属之阴山以为三十四县,又渡河取高阙陶山北假中。《匈奴列传》叙事略同,惟三十四县作四十四县。此役史但言立县,不言置郡,盖文有所略,不然,不应以三(或四)十四县之多而不置郡。陈氏芳绩遂谓榆中必是一郡,即《汉志》金城、安定二郡;不知金城乃湟中羌故地,安定乃北地分郡,除濒河二三边县外,不得为匈奴故地。全氏祖望始以《汉志》之九原当之。其言曰:《匈奴传》赵有雁门、代郡、云中三郡以备胡,而九原特云中北界,未置郡也。始皇三十三年以前,其于边郡,多仍前之旧,不闻增设。三十三年,蒙恬辟河南地四十余县,盖以四十余县置九原。何以知之?徐广所谓阳山在河北,阴山在河南者,刘昭以为俱属九原之安阳,则九原统属河南四十四县可知矣。然则九原不当在始皇二十六年所并三十六郡之内。王氏国维因其说,又曰:始皇三十五年除道,道九原抵云阳,自是九原之名,始见于史;故三十二年始皇之碣石,归幽北边,自上郡入,至三十七年始皇崩于沙丘,其丧乃从井陉抵九原,从直道至咸阳,明始皇三十二年以前,未有九原郡也。今按纪传明言三十三年先收河南地,又渡河而北,知拓地跨河套内外;河套内外于《汉志》为五原及其分郡朔方,而《汉志》又于五原郡下明言秦九原郡,是全氏之说,断无可疑。前人皆以九原列于三十六郡之内,至是乃别出。
以上四郡,名见《汉志》,始皇三十三年开胡越置。
东海(分薛郡置) 《陈涉世家》,陈王初即位,陵人秦嘉等皆特起,将兵围东海守庆于郯。《绛侯世家》,项籍已死,因东定楚地泗川、东海郡,凡得二十二县。《汉书·楚元王传》,汉六年,立交为楚王,王薛郡、东海、彭城三十六县;《高帝纪》六年记此事,东海作郯郡。东海治郯,楚汉之际亦称郯郡也。《汉志》、《续志》、裴解并脱此郡;惟《汉志》东海郡下注引应劭曰:郦元《沂水注》、魏收《地形志》皆曰秦置郯郡,《元和志》又谓秦分薛为郯,东海之称转晦。陈氏芳绩始据应说以驳正裴解,别内史于郡数外而足以郯;洪氏亮吉、金氏榜、黄氏廷鉴(《第六弦溪文集》)、刘氏师培因之。姚氏鼐、全氏祖望始正名为东海。王氏国维始断为既并天下后所析置,其言曰:秦以水德王,故数以六为纪,二十六年始分天下为三十六郡,六之自乘数也,次当增燕齐六郡为四十二郡,六之七倍也,至三十三年南置南海、桂林、象郡,北置九原,其于六数不足者二,则又于内地分置陈、东海二郡,共为四十八郡,六之八倍也。按王氏以东海为后置而不当在三十六郡之内可信,惟其秦置郡必为六之倍数,因谓东海与南海、九原等同置于三十三年之说则殊嫌无据。汉以五数为纪,百三郡国何尝为五之倍数乎?秦置东海之年,史无明征;《始皇本纪》,三十五年,立石东海上朐界中,以为秦东门,疑即在是年也。
常山(分邯郸置) 自来言秦郡者皆不知有此郡。今按《张耳陈馀列传》,二世元年,武臣王赵,使韩广略燕,李良略常山,张 略上党;李良已定常山,复使略太原;其明年,王离围赵于巨鹿,陈馀北收常山兵得数万人。兹所谓常山者,既非故国名,则必与上党、太原同为郡名;其后张耳王赵,更名常山,实本于此。《张苍列传》,陈馀击走张耳,耳归汉,汉以苍为常山守,从韩信击赵:明常山之称,非仅国名矣。其时汉未有常山,置守盖遥领耳。《汉书·高帝纪》,三年,韩信东下井陉,斩陈馀,获赵王歇,置常山、代郡,常山入汉始此,或径以为置郡之年,误也。赵代之地非只二郡,史特举此以概其余。常山迤南为邯郸,则别将靳歙自河内出北击降之(本传);据此亦可证常山国虽为赵之更名,而常山郡之与邯郸,固二而非一。
济北(分齐郡置) 《项羽本纪》、《田儋列传》,故齐王建孙田安,项羽方渡河救赵,田安下济北数城,引兵降项羽;羽定天下,立安为济北王,都博阳。《留侯世家》,下邳圯上老父谓良曰:后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谷城山下。自来以为楚汉之际所增置,独姚氏鼐、王氏国维以为秦郡。姚氏仅引史文而未能证其为郡名,王氏但据《汉书·高帝纪》六年以齐地七郡立子肥为齐王,中有济北,遂谓此汉初之郡,当因秦故。夫济北或系泛指济水以北,汉初之郡,亦有因于楚汊之际所增置者,是二氏之说,恐不足以传信。今按博阳、谷城,地皆在济水以南,而史系之济北,则济北非泛指济水以北而为郡名可知;田安下济北,在秦末六国初起时,则济北之为秦郡又可知。至《曹相国世家》,从韩信破齐,遂取临淄,还定济北郡,则已在楚汉之三年矣;盖齐并济北,仍以为郡也。
胶东(分琅邪置) 《项羽本纪》、《田儋列传》,徙齐王田市更王胶东。姚氏鼐曰:此或秦置耶,或楚汉置耶,举未可知。按项羽封建诸王,率因秦郡之旧,则以秦置为是。王氏国维曰:今以秦四十二郡还之六国,则除六郡为秦故地,六郡取之胡越外,楚得其八,赵亦如之,燕得其五,韩、魏共得其七,齐得其二。夫齐地之大,虽不若楚、赵,以视韩、魏,固将倍之;且负海饶富,非楚、赵边地之比也。今举全齐之地仅置二郡,其不可解一也。又曰:余以为三十六郡之分,在始皇二十六年,时齐国新定,未遑建置,故略分为齐与琅邪二郡,其于区画,固未暇也。迄于疆理既定,则齐尚有五郡。何以征之?曰,《汉书·高帝纪》曰,以胶东、胶西、临淄(即齐郡)、济北、博阳、城阳郡七十三城立于肥为齐王,此汉初之郡,当因秦故;加以琅邪,共得七郡,为田齐故地,如此则秦之疆理列国,庶得其平。今细加推寻,王氏悉举汉初齐地七郡以为因于秦故,殊未敢信。胶西名不见于楚汉。博阳据《项羽本纪》、《田儋列传》乃济北王都,是楚汉之初,其地犹属济北,安得谓秦世已分建为郡?《田儋列传》,田荣反,击项羽于城阳;王氏执此以为秦有城阳郡之证。不知此城阳乃《汉志》济阴之属县,城通作成,非郡名也。《项羽本纪》,项梁使沛公及羽别攻城阳,屠之,四破秦军濮阳东。济阴之成阳邻接濮阳,若《汉志》之城阳国,则去濮阳六百里而遥矣。城阳一名数见于汉初诸将列传,皆指此地。惟济北、胶东立国于楚汉之初,得王说益可以证其为旧都矣。齐分济北,琅邪分胶东,齐七十余城,分隶四郡,平均郡得十余县,秦之疆理齐土,已可得其平,勿庸多至七郡也。
河内(分河东置) 《项羽本纪》,赵将司马印定河内,数有功,故立印为殷王,王河内。姚氏鼐曰,盖秦有河内郡也。准以济北、胶东建国因于故郡之例,其说可信。《高祖本纪》,二年,虏殷王,置河内郡,此入汉之年,非始置之年也。河内西阻王屋、析城诸山,本与河东隔绝,自成一区;昭襄王三十三年魏入南阳,秦始有其地,时东不得邢丘、怀,北不得宁新中,地狭不足以立郡,率以并属河东;其后壤地虽拓,军机倥偬,未遑建置;始皇既并天下,始依山川形便,更加区画;此衡情度势,可推而知者。《张耳陈馀列传》,二世元年,耳、馀说赵王武臣北徇燕代,南收河内;二年,章邯引兵至邯郸,徙其民河内;事皆在司马印定河内之前。又《樊哙列传》,击秦军,出亳南,河间守军于杠里,破之;王氏国维以为秦郡有河间之证。然杠里数见于《高祖本纪》、《樊哙列传》、《曹相国世家》、《灌婴列传》,迹其地望,当在东、砀之间,非河间所部,全氏祖望已辨其为误文。全疑为三川守之军,自今观之,则河内更为近是。间、内一字之讹,且密迩东、砀。若夫河间则既名不着于秦末楚汉,且远在勃海之滨,齐、赵隔于其间,焉得南军于中原乎?
衡山(分九江置) 《项羽本纪》,立番君吴芮为衡山王。其建郡之年,姚氏鼐以为未可知,今从前例亦断以为秦置。《始阜本纪》。二十八年.西南渡推水,之衡山、南郡;衡山与南郡并举,盖其时已建郡矣。
以上六郡,《汉志》缺,始皇二十六年后析内郡置。
秦一代建郡之于史有征者四十六,备列如上,然非得谓秦郡必止于是数。《续志》以丹阳为秦鄣郡,裴解、《晋志》因之;而清儒多以鄣郡与东阳、吴郡皆不见于秦记而始见于《汉书·高帝纪》六年以封荆王,因一概断为楚汉之间所增置。夫《史记》既不立专篇以志地理,秦一代之郡,自无由悉数见于一代之史,然则马、彪之言,未必遽是,亦未必定非。且项羽之自立为西楚霸王,王梁楚地九郡,中间已有鄣与东阳二郡(姚鼐见《项羽王九郡考》、钱大昕《 二史考异》、刘文淇《楚汉诸侯疆域志》),是吴果后置,鄣与东阳,更安见其必非秦旧耶?又《黥布传》,项籍死,天下定,布遂剖符为淮南王,九江、庐江、衡山、豫章郡皆属布;四郡除九江外前人亦目为非秦郡。今按郦元《赣水注》,南昌,秦以为庐江南部(即庐江郡之南部都尉);是豫章果后置,庐江亦未必非秦旧也。夫考古之事,竭其能事耳。生干百年之后,上究千百年前之典章经制,史文阙略,焉得必无遗漏?多闻阙疑,庶几其可;若必欲断言为三十六或四十八,徒见其牴牾凿枘,是亦不可以已乎?
(原载《浙江学报》第二卷第一期,1947年12月)
(附图见下页)
秦郡图(缺,原书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