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研究-王思治学术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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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王思治学术自述


王思治学术自述
摘要:王思治(1929—2012),四川自贡人。着名历史学家,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清史研究所教授,中国人民大学首批荣誉教授。本文回顾了他早期的求学经历及在人民大学工作55年的治学历程及见闻。
在中国人民大学55年:工作于斯,生活于斯
1929年我出生在四川自贡市,今年79岁。上小学的时候是八年抗战时期,当时日本很嚣张,而中国国力孱弱,我们在后方遭遇轰炸,敌机来了就得跑,所以小学延误了两年。初中和高中都是在蜀光中学上的。蜀光中学是南开中学校长张伯苓应自贡市乡绅的邀请所创办的,和天津的南开中学是姊妹学校。蜀光中学当时不仅在自贡市,就是在全四川也都是比较知名的,条件也比较好,有风雨球场,还有游泳池。1949年高中毕业之后,我到成都去考大学。因为当时蜀光中学的学生都比较优秀,我们十几个人全都考上了所报的学校。我当时考上了华西大学、成华大学,因为四川大学考试时间比较晚,没有去考。后来我就上了华西大学哲史系,哲史系主任是姜文刚。华西大学是教会学校,现在叫华西医学院,又叫四川医学院,在医学方面比较有名。1952年院系调整,我就到了四川大学历史系。当时川大的历史系是比较强的,系主任是徐中舒先生。他在解放初期是一级教授,跟傅斯年曾是同事,都曾在中央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过。另外,蒙文通教授、缪钺教授在当时国内也是很有地位的,他们都是解放初期的一级、二级教授。我们中国人民大学当时的一级教授只有两个:何干之和何思敬。
1953年毕业的时候,川大历史系的老师让我留校,后来因为中国人民大学办了教师研修班,培养以历史唯物主义为指导思想的研究人员和教员,我就到了中国人民大学读教师研修班,说好三年毕业以后就回川大去。来到中国人民大学后,我去了中国历史教研室。后来任中宣部部长的王忍之和在社科院工作的王戎笙,还有我们学校上一届校长李文海、历史系的教授韩大成也都是教师研修班的。我比他们低一个年级。刚解放时,中国人民大学的学生来源有各种渠道。我们这个班全是大学毕业生。他们那个班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调干生,像王忍之、李文海、王戎笙,他们都没上过大学,是高中生,解放后工农兵上大学,就把他们调来,所以他们年龄比我小。另一部分也有大学的副教授,像川大来的王杰平。当时戴逸老师还是副教授,但下面坐的学生有的比他年岁还大。我给档案系讲课的时候,很多人比我年龄大,不少是调干生。他们有“老八路”的作风,上课的时候腿都翘着,下课后,说:“哎,王老师给我一支烟抽。”当时师生之间很随便的。
研究生班是三年毕业,因为我们的教研室主任尚钺教授一定要留我,我读了两年半就提前毕业了,还发给我毕业证书,与正常毕业生一样的待遇。我1956年2月留校,先做尚钺老师的助手。他主讲,我当辅导教员。他讲完后,学生有不太清楚、不太明白的就提问,我的任务是答疑。我每个星期去两次课堂,主持讨论活动。当时整个学校的氛围还是比较活跃的,我们组织各种问题的讨论。记得尚钺老师讲魏晋封建论的时候,他就请张政烺、陈梦家等人来给我们讲课,他们也是主张魏晋封建论的,也很有学术地位。后来全国批判尚老师的时候,学术界就比较紧张了。
给尚钺老师做了一年助手后,我就开始讲课,主讲中国通史,当时普遍都要开中国通史课程。我给许多系都讲过,有新闻系、档案系、党史系等。各系学时不一样,有一个学期的,有一年的,有两年的,最重的课是两年,就是档案系,因为中国通史是他们的主修课。一周六小时,由三个人讲:我讲前面,从北京猿人、蓝田人讲到两汉;魏晋南北朝以后是曾宪楷讲;郑昌淦讲明清。曾宪楷是老教师,当年他们都是副教授。这样一直讲到70年代中国人民大学解散,中间的政治运动不算。后来成立清史研究所,我就转到清史研究所,一直到70岁退休。因为我是1983年评的教授,当时对1986年国务院评聘的第三批博士生导师放宽了退休年龄,所以我70岁才退休。退休以后,又返聘了四年。返聘结束,我开始参加清史编纂工程纂修清史。刚开始参加传记组,我是三级项目联系专家。后来因为工作进程需要又成立了编审组,我被调到编审组,李文海任组长。我们的任务就是协助主任、副主任审稿、定稿。
我这个人,经历很简单,就是从校门到校门,没有在其他机关单位工作过,毕业后就留校,一待就是一辈子。我来学校的时候23岁,在人大待了55年,半个世纪都过去了,属于元老了。我写回忆录的时候,就说我是“工作于斯,生活于斯”,所以我对中国人民大学很有感情。
我的教学、科研经历及尚钺先生对我的影响
我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做科研和教学。当然这中间我经历了很多运动,都是过来人了。当时我之所以留下,是因为尚钺同志觉得我可以在教学上做他的助手。从第一天做教员开始,我就明确:在最高学府执教,必须要有真本事;要在课堂上立于不败之地,就得靠自己。如果学生说你讲课不受欢迎,那你在这个地方就待不住;你没有科研成果,就不能服人,因为你没有具备作为大学教师所应该具备的学识和学术水准。所以我在教师研究班做学生的时候,就比较重视本专业的研究工作。我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是在《历史研究》1955年的第二期上。《历史研究》是历史学界的最高刊物,主编是郭沫若。当时刊物比较少,在全国比较有地位的(当时还没有核心刊物、主要刊物之类的概念)刊物有《历史研究》、我们学校的《教学与研究》以及《新建设》。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我主要就是在《新建设》、《哲学研究》、《历史研究》、《光明日报》、《人民日报》等报刊上发表文章。
为什么我当时比较注意科研?因为要在高等学校站住脚,就必须要有令学生、同行信服的成果。我一直是这样坚持的。从成立校学术委员会开始,我就是校学术委员,一直到退休。其间还做了约10年的校学术委员会副主任。校学术委员会主任是由分管副校长担任,副主任从文史(包括档案、新闻、历史等)、理论、部门经济三大块儿里边产生。以前人大没那么多学院,就是四大理论系、部门经济、文史片,一片产生一个副主任。我做清史所的学术委员会主任,也做校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到70岁退休了,但还是学位委员会委员,每年还通知我去开会投票。因为校学位委员会是教育部批的,任期没到。
在为人处世的学问里边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尚钺老师。他比较器重我,认为我可以做他的助手。他主张魏晋封建论,当时全国批判,说他是“托派观点”,声势非常大。因为他的影响比较大,全国高校都参加批判,我们学校更不用说了,组织全校批判。但他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有错。这是学者的风骨啊,是不容易的。因为《毛选》说“中国自周秦以来就是封建社会”,而他说“魏晋是封建社会”,这当然跟《毛选》不一致,就说他“反毛泽东思想”。他不承认,他的理由有两点:“第一,《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第二节‘古代的中国’前面有个简介说明,不是毛主席写的,是范文澜写的,毛主席只是看过,它并不代表毛泽东的观点。我主张‘魏晋封建论’,只是与范老在学术上的分歧,这是学术观点问题。第二,恩格斯讲‘全部历史都要重新认识’,我是根据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来重新认识历史。我所有的认识都是大量引证马恩论述的,所以我没有反历史唯物主义,也没有反毛泽东思想。”尚钺老师还说:“我是‘魏晋封建论’,你们说是反毛泽东思想;那郭沫若是‘战国封建论’,也不是‘西周封建论’,那他是不是也反毛泽东思想?你们为什么不说他反毛泽东思想啊?”所以任何时候他都不承认,而且也不改变,就是坚持自己的学术观点。在那样的压力之下他都不变,至今对我的教育还是很深刻的。做学问要尊重学术。
历史是凝固了的前人的社会实践活动。一个伟大的民族、国家,它的历史是在长期发展中形成的。要认识自己的民族、国家,必须要回溯历史,从历史中认识民族、国家的发展过程,而且从历史中吸取经验教训,吸取智慧。所以我跟学生讲,不能信口雌黄讲历史。历史是我们先人社会实践的积累,要有一种敬畏的心情来看待我们的历史。中国人讲究寻踪追源,历史不能戏说。文天祥的《正气歌》开头就讲:“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为了求真求实,齐太史兄弟三人,秉笔直书:“崔杼弑其君。”老大因实录直书史实被杀;老二又去,依然直书,又被杀了;老三还要写,那好吧,没办法了,只能这样写了。如果你对自己的历史都不带有一种敬畏的心情,都是开玩笑地戏说,则是“远诬千古”的史家,乃是“记言之凶贼,载笔之奸人”。一个学者对自己的学术见地有信心,不要在外界的压力下随风倒,今天这样说,明天又那样说,就失去了学术的尊严了。
我当时是支持“魏晋封建论”的。我参加工作以后,尚钺教授专门给我配了一个助手,给我打字、打印,让我写从周、秦到魏晋南北朝,从原始社会到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这样一个历史的研究过程。在他的影响下,我前后写了七篇文章,三四篇发表在《历史研究》上,其他的发表在《教学与研究》等一些杂志上。后来我转入到清史,不再研究前面了,但我仍然坚持“魏晋封建论”,这个逐渐得到了不少同行的认同。现在承认古史分期是一个学术问题了,而且承认主要有三种不同的意见。中国社科院历史所所长林泉主编的《中国古代史分期问题讨论50年》说:范老(范文澜)是一派,郭老(郭沫若)一派,尚钺一派。尚钺这一派的主要人物有很多,有王仲荦、有北京师范大学的何兹全等。中国古代史分期问题现在不像当年那么热了,当年,农民战争、土地制度、资本主义萌芽、民族问题、古史分期是历史研究的“五朵金花”。“文化大革命”以后,人民出版社把我有关两个社会性质的文章汇编成了一个集子,书名《汉代社会性质问题及其他》,但出版的时候是三联出版社出版的。为什么呢?他们告诉我说当时人民出版社出个人的集子,都是郭老、范老等前辈学者的,还没给像我这么年轻的人出过集子,所以最后就用三联名义出。
作为教师的体会:要有学术尊严、学者风骨
在几十年教学中,我觉得一个教师基本的素质就是做好本职工作。作为一个学人,要有学术的尊严、学者的风骨。第一点体会就是不要迷信权威。我这一生写的文章,主要是阐述我的一些看法。我跟翦伯赞老师在《历史研究》上指名道姓地争论,跟吴晗也发生争论。我并不是说我的文章写得怎么高明,而是说学术就是在不同的意见、争论中不断推陈出新的。如果权威说了就不能动摇,学术就不会有新的突破。翦老也很有胸怀、很有学术气派。他在《历史研究》上发表文章《关于两汉的官私奴婢问题》,认为汉代的奴隶是残余现象。我就写了《关于两汉社会性质问题的探讨》,认为汉代的奴隶不是残余,而是大量的存在。他当时是北大历史系主任,他开会见到我的时候就非常客气,叫我继续按照自己的做法研究自己的学术观点。“虽然我们的观点不一致,你能够在《历史研究》发表,还是有你的见地和根据的,你可以按照你的认识研究问题。”我当时很年轻,二三十岁。前辈学者对后进,不是说你反对我,我就一棍子(打死)。比如我跟吴晗老师讨论封建社会的清官问题。他是北京史学会的会长,我是北京史学会的成员,每年开会都是他主持,我和他的秘书苏双碧也很熟。我当时全然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时的这个背景。他写《海瑞罢官》,说海瑞代表农民。我认为海瑞不能代表农民。虽然他确实是个清官,但他的理想是唐虞“三代之治”,是儒家追求的“仁政”的最高境界,而这个境界并不是代表农民的。所以《光明日报》问我同不同意吴晗的这个观点,我说不同意。《光明日报》就约我写稿,我就写了第一篇《试论封建社会的清官好官》。我没点名,但是就说海瑞、包拯都是历史上最有名的清官,包公是白天治民、晚上治鬼这么厉害的清官,但他们都不能代表农民,他们只是同情农民。清官兴利除弊,压抑豪强,平反、昭雪一些冤狱、疑案,是从儒家“治世”的理想而“为民”,所追求的是所在皇朝的长治久安。文章发表后,吴晗写了一篇答复我的文章在《光明日报》发表,说:非向王思治同志请教不可。我又写了第二篇,答复吴晗的。“文化大革命”以后我在《光明日报》写了《再论“清官”》。郭老,我也跟他争论,但是我没敢争辩。他是替曹操翻案,他的观点是:曹操打败了黄巾起义,但又继承了黄巾起义的目的。把农民起义镇压下去又继承其追求的目的,我觉得这在逻辑上、史实上都讲不通,所以我就写了关于如何评价曹操的文章。他们都是鼓励后进,不迷信权威。
第二点体会就是年轻人得有学术的勇气,你自己认为有根据、不同于权威的观点,就要敢于申抒己见。我给博士生上的第一堂课,就跟他们讲韩愈的《师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说:你们不要觉得我讲的每一句话都不能有不同意见。在我指导你们的学术活动中,论文也好,平时的文章也好,我对你们提的意见,你们都可以反驳,但不能是无根据的反驳。学术是个严肃的问题。历史研究应言必有据,顾炎武讲“孤证不立”。你必须对自己的看法,讲出根据。你根据什么不同意我的意见,我根据什么说你不对,不能想当然地不同意你的意见。现在我很大一部分工作就是看文稿、书稿并写评语。我担任多个编委,就要决定别人的书能不能出,我都得把根据讲清楚。我同意,是根据什么同意的;我不同意,或是因为书稿的论点难于成立,或是理论根据不充分,或了无新意,我得把之所以不同意的原始材料和有关的理论根据都写清楚。所以我的评语和修改意见他们大都采纳,包括台湾搞清史的学者。大家都是行家,你说的话没有根据,别人一看就知道你浅薄,就知道你是信口说话,不行啊!所以做学问,只要自己认为充分掌握了材料,形成了你的观点,就要敢于提出自己的看法。我跟学生常讲的就是:你要敢于给老师提不同的意见,不然你就像鲁迅讲的九斤老太那样就“一代不如一代”了。你们都不能超越我,那学术怎么发展?你自己就无法前进。两千多年前的荀子都知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成于水而寒于水。后来者居上,这是事物发展的规律、社会发展的规律,也是学术发展的规律。每个人都有一定的局限性,我讲的也不一定都对,但我讲的都有根据,我会举出我的材料。虽然我搞清史三十多年了,也写了不少文章,但确实史籍浩如烟海,档案、实录等官私文献无人能穷尽,我只谈一些常识性的、有把握的事,没有把握的我就不讲。当然有时候常识性的也不一定就是对的,所以老师不要认为学生都不如自己,如果学生用几年的时间致力于一个课题,他看的资料一定会比老师多。那是不是我就不能指导你?那不一定。一个问题牵扯多个方面,也许你把握得比较窄,写文章要有逻辑,怎么开篇?怎么布局?怎么阐释清楚?你是不是支离的、枝蔓的,主题没说清楚?当然这些方面老师还是可以提些意见。总之,后来人总是要超过前人。
作为个人,当然你要勤奋。对我做学问影响比较大的是缪钺先生的一句话。我到人大以后,川大的老师要我回去,缪钺先生给我写了一封信。我现在记得很清楚,其中一句话就是说:“你将来回来就是要作为骨干教师,要抓紧时间学习历史。”“在中国人民大学已经三年,你要厚植基础,将来回校才能承担繁重的教学任务。”“厚植基础”,就是这么一句话。缪钺先生去世时都九十多了,眼睛都看不见了。
我指导研究生,除了具体的学术问题,最主要的就是强调这两点:第一点就是韩愈《师说》的“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第二点就是“天道酬勤”,“业精于勤荒于嬉”。做历史研究,一个要坐冷板凳,一个就是要扎实。既然选择了这样一个专业,就要有坐冷板凳的准备,要勤奋。你只要努力,一定会有回报,一定会有成就,一定会有建树的。总体来说,我培养的这些学生从这两点要求上面做得都不错,留在我们学校的一个是刘凤云,一个是何平。吴吉远、张小也、高翔他们现在都是独当一面了,已是教授、博导。高翔现在是《中国社会科学》、《历史研究》、《中国社会科学报》等六刊一报的主编。我一直告诉他们,“天道酬勤”,一定要勤奋。
第三点体会就是历史是我们先人的社会实践的记录。历史有几个基本特征,第一个特征就是它的客观性。它是客观存在,叙写过去,不能改铸,也不能杜撰,所以研究历史必须言必有据。这是最重要的。我们今天修史,首先就要存真,存真求实就是所谓的信史,信今才能传后。信史建立在大量可信的资料基础上。历史是一个发展过程,是不能割断的,这是历史的第二个特征。要把握历史的过程,必须要有理论的素养,也就是说要有指导思想,要有哲学。现在国外的各种学术观点引进以后就是很乱。我认为还是要坚持历史由低级向高级的发展过程,要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指导原则。恩格斯讲得很清楚,历史从什么地方开始,那么你的理论思维就从什么地方开始。透过历史的表象认识历史的本质,才能把握历史的核心。理论思维的进一步发展、对历史的逻辑性认识不过是历史客观进程的抽象的一种表现形式。历史是客观存在的,研究历史的人是有主观意识的。研究历史的历史工作者,他本身的知识构成和理论素养决定他建树和成就的大小。因此,作为一个历史工作者要不断地充实自己、发展自己。这几十年来我自己一直实践着,退休以后也并不是完全闲着。在这几十年中,我到过哈佛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哥伦比亚大学、夏威夷大学、香港大学等地方讲课或学术访问。我们这样的研究方法,并不是跟世界就不接轨了,也不是跟他们就格格不入了,我到哈佛就是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去讲的。有人觉得好像教授之间要交流,就要完全接受对方的各种理论体系,我看不是这样的。我一直坚持我的观点,但这并没有影响我跟他们的交流。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组织全世界的学者分别写历史,第一卷原始社会中国部分是夏鼐写的,其中第五卷(16世纪—18世纪的中国)是由我负责撰写的。我跟日本学者也有不少交往,他们翻译了我五六万字的文章,刊载于和田正広编着的《中国传统社会的历史特质》一书。我在台湾还出了几本书。可见,也没有影响我们交流嘛。
我的重点意思不在于说我做了哪些工作,而在于告诉年轻人:不要迷信想要接轨就一定要按照外国人的那套体系来,恰恰相反。比如清史研究,中国是清史的故乡,研究的中心自然应该在我们国内,不是说非要跟他们的研究方法一样我们才能够接轨,才能交谈,那不一定。现在年轻人容易受思潮的影响,好像是不引用这个论、那个论,就不能体现学术的创新一样。我觉得没有必要。当然不是说我们不吸收,一点都不看,我们也要注意吸收、借鉴。
研究中国史还是要有自己基本的、扎实的学术造诣。要立足于自己,才能跟别人交流。研究清史更是如此,要扎扎实实地从档案、文集、各种官私着述来形成自己的看法。现在新修清史,戴逸同志对我们最基本的要求也是这样,第一条就是不能有硬伤,白纸黑字,别人抓住了就没话可说;自己犯了这个错误,就不得了,所以我们工作要兢兢业业。研究历史知识面也要广,梁启超先生曾说“历史是百科全书”。比如清代的治河问题,除了要了解清人在这个问题上的争论,还要有一定的自然科学知识,要是一点不知道,写出的文章就会很肤浅。康熙都知道用传教士送给他的水平仪来测量黄河为什么泛滥。他发现是河床高于地面,于是,他就筑堤束水,两边修堤,把河身变窄,使流速加快,借助水的流速把沙冲走,使河床降低。研究中很多例子都是这样。清初开国打仗打得很厉害,其中有从西方传入的红衣大炮,如果完全没有炮的知识,它的仰角、滑膛都看不懂,就不知道中国的土炮和西洋的大炮有什么区别。历史是综合性的,要不断地充实自己,如果连看都看不懂,具体内容就更写不出来。
运动岁月中难掩书卷气
当时我们很年轻,都是上山下乡的“常委”,每次都跑不掉,秋收、割麦子、“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干校,哪有不去的。“反右”的时候,开始批尚钺先生,我们不是批得很激烈,但是不批也不行啊。举个例子,尚钺同志在《光明日报》发表过一篇文章论述山顶洞人后来怎么就没有了。他推论原因是血族复仇,就是部族和部族之间战争,因此山顶洞人就没有了。我和李文海就合写了一篇文章,说尚先生是望文生义,没有根据,也就是反对尚先生做学问不严谨嘛。那个时候,批判得多厉害啊!在西郊新饭厅全校开大会批判,说他是“托派”观点。全校教师坐在那里,尚先生在下面。要他表态的时候,他说“我不是托派观点”。尚先生资格很老,是1926年入党的老党员,做过满洲省委秘书长。他是金日成的老师,金日成走上革命还受他影响呢,金日成来北京就找他。抗战时期,他在昆明和西南联大的那些人,包括闻一多等人,一起反内战。所以尚先生就说:“我怎么会反党呢!”当时我对他非常尊敬。他不仅是老革命,而且做学问也很用功,还不是一般的用功啊!我们在鸭儿胡同住的时候,我一般晚上11点就睡了,他都是凌晨一两点才睡。我们都看见他在自己房里,一灯相伴,清夜深深,仍在写《中国通史讲义》(现在已经出版了)。
我们经历的运动太多了,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十年“文化大革命”。“文革”期间,我就没完没了地做检讨,检讨自己“走白专道路”。当时,有工宣队、军宣队,有学生来“掺沙子”的,说要帮老师“洗涤灵魂”。我是从校门到校门,也没在社会上工作过,其他也没有好追究的事,所以就说我“走白专道路”。我虽然是1956年入的党,但是我对政治不怎么感兴趣。我就发表了一些文章,就检查这个了。检查一遍通不过,检查两遍也通不过,因为都没有触及灵魂,就通不过。我当时也非常苦恼,戴逸也非常苦恼,他是“牛鬼蛇神”,被关进牛棚了。李文海也是当权派。我因为是一般教员,在学校除了教书就是搞科研。那时我做教研室主任,整个教研室就是做研究工作,也抓不出什么东西。他们天天帮助我,同乡也好,同学也好,军宣队也好,说我“走白专道路”,不是“又红又专”。我就如实地讲:在大学里,你首先要做好本职工作,当然首先要讲好课,要讲好课就不能一个讲义十年不变,必须不断研究、吸收成果,始终站在学科最前沿。我说我自己没有偷懒,我的工作分三个单元——早上、下午、晚上,我晚上吃过晚饭,8点钟就在书桌上备课,11点睡。那时我每隔一天就要上一次课,一次要写出五千字的讲稿,讲两个小时,一个星期要写一万五千字的讲稿,怎么可能偷懒?我实在想不出办法。那最后是怎么通过了的呢?以前我在《新建设》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后来《光明日报》约我写一篇东西,跟以前那篇文章有关,我就用了上面文章的两三条材料。我就批判自己,说自己名利思想严重,为了出名,用同样的材料写了两篇文章,在两个地方发表,得两笔稿费,十分龌龊,这种行为不像一个学者。这样才算触及灵魂,得到解放了。当时出现了很多笑话。戴逸同志他们就更不用说了。
“文革”开始的时候我36岁,前十年我写了多少东西啊。我们最好的十年就这样浪费了。
在江西余江干校的时候我是主要劳动力,盖房子、打石头。江西经常下雨,下雨天都得打石头。当时雨衣多是塑料雨衣,打完石头回来雨水一身。当时干校政工组下面有学习指导小组,后来我调到了学习小组。学习指导小组有庄福龄、陈先达、许征帆、程秋源和我。每个星期有学习日,学六本书。我们学习小组印出学习提纲,发给每个连队。这就轻松多了。我们住在“水晶宫”,床挨床,住了约百人。跟我床拼床的是经济系的陈秋梅,他在干校自杀了。
当时军宣队成立了一个抓“5·16”的工作组。我们那里有好多个组,我也是一个组的成员之一,组长是庄福龄。每天让他们(“5·16分子”)学习交代问题。军宣队定的调子,比如陈秋梅不是“坐船的”,是“划船的”,就是骨干分子嘛,就得交代怎么“反党、反社会主义”啊。天天交代,也没什么交代的。庄福龄比较不错,他就跟我商量怎么办。他说:“都哪有那么多错啊?”我说:“那就指定学习文件,然后给他训话,让他触及灵魂,再来交代。”今天指定一篇《人民日报》的文章,他回去好好学习,触及灵魂思考,明天交代。明天来了以后,又说“你到那边去学习,有什么问题,再来汇报。”有的人说还没考虑好,就下次来吧。我们比较轻松,比较简单,就放他们过关了。陈秋梅是另一个组管的。
干校后来就轻松了,成天休息了,石头也不打了,房子自己也不盖了,请老乡来盖了。我们有工资,大家就买西瓜降温。因为当时手表还少,老乡没手表,人大的教员每人有一块手表,上工的时候每人都戴手表,同时我们都穿着“五七”战士的衣服,特别破。当时有老乡编的顺口溜:人大干校,“穿得破,吃得好,光着膀子戴手表”。
干校没结束,尚钺同志修改《中国历史纲要》,需要人协助修改就把我调回来了。
寄语后来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我已退休多年,对清史所的具体的情况也不了解,不能指手画脚,对清史所的教研工作更不能发表意见。但是从整个学校和社会目前的风气来讲,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继承中国史学的传统,避免急功近利。我们还是应该珍惜清史所三十年来打下的局面,“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希望清史所蒸蒸日上。要学术界公认你,你就要有能见功力的新的作品。现在不是以量取胜的时代,应该以质取胜,扎实地做一些在这个领域里得到公认的有生命力的着作。当年尚钺教授尊重学术,公认古代史分期有三大家,承认他的学术地位。我自己也感到欣慰,因为毕竟在中国古代史分期问题的讨论中也有我。中国历史教研室曾经在学术上还是有自己的旗帜的。清史所在学术领域有自己的强项,希望在学术上有自己的见地,有自己的成果,能为大家所公认,成为清史研究的重镇。
人物简介
王思治(1929—2012), 四川省自贡市人。中共党员,教授,历史学家。
王思治1953年毕业于四川大学历史系,同年入中国人民大学历史教研室教师研究班学习,1956年2月毕业后留校任教。1986年经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评定为博士生导师。1987年应邀赴美国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系、夏威夷大学历史系进行学术访问、讲学与交流。1996—1998年任香港大学历史系兼职研究员。1999年8月退休。2005年被授予中国人民大学首批荣誉教授称号。曾任清史研究所研究室主任、国家重点学科点中国古代史学术带头人、清史研究所学术委员会主任、校学术委员会副主任等。曾任《东方历史学术文库》学术评审委员会委员、《明清论丛》编委、《满学研究》编委等职,同时参加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学术工作。
20世纪50—60年代,王思治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史教学,偏重秦汉史研究,曾讲授中国通史、先秦至三国断代史。参与了史学界对一些中国历史重大问题,如中国古代史分期问题、中国农民战争史问题、中国封建社会的清官问题等的讨论,撰写了多篇相关的研究论文和理论与方法的文章。他被收录在中国古代史分期问题讨论集中的论文,被认为是魏晋封建论主张的代表性论着之一。他还曾发表《清代前期历史地位论纲》、《清代皇位继承制度之嬗变》等多篇有分量的长篇专题学术论文。20世纪70年代,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初为清史研究室)成立后,王思治主要从事清史研究与教学,指导清史研究生、博士生,曾讲授清代通史、清史专题等硕士生、博士生课程。
王思治的代表性学术着作主要有《清史论稿》、《清代通史·康熙卷》(合着,主撰)、《王思治自选集》、《康熙事典》(合着,台湾出版)、《康熙大帝》(台湾出版)、《避暑山庄与外八庙》(台湾出版)、《汉代社会性质及其他》、《人类史》(History of Humanity)第五卷中《16—18世纪的中国》等。主编《清代人物传稿》(一、三、五、八卷)、《陈廷敬与皇城相府》等。撰写史学论文数十篇,部分论着分别获北京市人文社会科学优秀研究成果一等、二等奖,教育部优秀科研成果三等奖。
(本文摘自《求是园名家自述》,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