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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清初贰臣与修史(《清史参考》2012年第41期)
贰臣指王朝易代之际兼仕两朝的大臣,是封建社会江山易帜、朝代鼎革之时出现的特殊社会群体。清初(指顺治、康熙两朝)贰臣,特指背明降清之臣。他们因违背封建社会标榜的忠义之道,备受道德批判和舆论谴责。但现实中,清初有相当一批贰臣广泛活跃在历史舞台上,其中,贰臣修史就是他们参与社会文化活动的一项重要内容。清朝统治者入关之初,急于利用贰臣在政治文化等领域的影响来稳定民心,巩固政权。因此,除了在军事方面任用贰臣外,在文化领域,尤其在史馆也对他们委以要职。清初史馆成为贰臣比较集中的机构。据统计,清初贰臣中有史官任职经历的有十六人之多,洪承畴、曹溶、金之俊、吴伟业、冯铨、钱谦益等一批名人均曾在史馆任职,参与修史工作。贰臣参与的官方修史活动有:官修《明史》、《清太宗实录》、《清世祖实录》、《清太祖圣训》、《清太宗圣训》等。一些贰臣在官修史书方面的影响甚至跨越顺康两朝,如熟谙典籍掌故的学者冯铨,顺治帝在位时“一切经史着述编摩,皆令专任”(《清世祖实录》)。顺治朝的大型官修史书活动,冯铨几乎都参与其中,甚至连废后这样敏感的大事也要冯铨提供历史根据。不仅如此,据《涿州志》记载,康熙九年(1670),康熙帝驻跸涿州之时,还特意命官至冯铨家中取明朝邸报,以备修史之用。
贰臣修史受社会政治、经济发展的约束,其作用和贡献不能一概而论。清初统治者扶危定乱,戎马倥偬,修史并非其首务,甚至只是一种流于表面的官方姿态而已,贰臣在史馆中的贡献也难免有限。以官修《明史》为例,顺治初年首开史馆,但成果寥寥,史臣们的作为自然不会很多。贰臣作为史官有时只是权宜之计,如宋权,顺治六年(1649)五月,充当纂修清太宗实录总裁官,九月即请假葬亲,次年方还朝,于实录的纂修工作很难说有何贡献。如李若琳,于顺治二年五月,因诏修《明史》,被任为副总裁官,七月,即授礼部左侍郎,在史馆的任职,只是挂名而已。贰臣修史有时也会产生不良后果。据朱彝尊《曝书亭集》记载:“《熹宗实录》成,藏皇史窚(同“宬”)。相传顺治初,大学士涿州冯铨复入内阁,见天启四年纪事,毁己尤甚,遂去其籍,无完书。”由此可见,贰臣在官修史书方面的贡献须两面观之。清初是私家修史发展的繁盛期,史家来自社会不同阶层,身份不一,代表不同政见,贰臣即为参与私家修史的特殊群体。贰臣中着名的史家如曹溶、钱谦益、吴伟业、孙承泽等,均在史学领域内有所建树。贰臣修史,倚助丰富的藏书资源。贰臣之家,大都世代官宦,很多为当时着名的藏书大家。如孙承泽家有藏书楼玉凫(fú)堂,藏书七万余卷,甲申之变(指1644年李自成起义军攻克北京,明朝灭亡)中书多散佚,后多方收集至万余卷,时称退谷(孙承泽号)万卷楼。钱谦益在明朝时官至礼部侍郎,他中年建拂水山房以庋(ɡuǐ,放置)藏典籍,晚年则有红豆山庄,崇祯十七年(1644),又特建绛云楼,藏书称七十三椟。显然,这些藏书在史料方面为贰臣以私人名义编撰史书提供了有利条件。
除了史料方面的优越条件之外,贰臣修史主要是为抒发其情怀。较之于官修史书,私修史书在形式和内容方面都更加灵活,史家有更多的发挥空间,故在清初学界盛行一时。贰臣修史,有的委曲细述个人经历,如熊文举修撰《墨楯》,回忆明季战事,以表达其政治立场选择的无奈。有的则借以寄托对明朝的怀念之情,表明自身进退迫于时势的尴尬处境。如孙承泽,他初入职明廷,继降农民军大顺政权,终入清朝,一生之中,鼎易其主,三遇坎坷。晚年山居之后,他杜门却轨,不问朝事,但对明朝却始终怀有眷恋之情,着力收集和记述崇祯朝史事,着成《思陵勤政记》、《思陵典礼记》等记载明朝史事之专书。此外,因崇祯一朝无实录,孙承泽遂根据邸报章奏等档案文献和自己昔日的闻见,修撰成《崇祯事迹》,以补实录不全之缺憾。
在私修史书问题上,贰臣的心绪矛盾而复杂。因降清变节,贰臣招致世人冷遇,因此既欲借写史倾吐心声,但又在记述和评价明清之际史事时进退两难。对此,贰臣的表现各不相同。前述孙承泽为修史不遗余力,皓首丹青而矢志不渝。钱谦益之修史则在入清前后反差很大,表现出患得患失、犹豫徘徊的一面。他在明万历年间曾为史官,修史热情极高,自称:“谦益史官也,有纪志之责”,入清前尚自声称,“余从太史氏之后,纪载国家之盛”(《牧斋初学集》)。因而钱谦益早年修史活动较为频繁,史着颇多。但降清后,他修史的志向逐渐变化,开始小心翼翼,不越雷池一步,甚至搁笔长叹,怅惘不止。等到他的绛云楼藏书毁于火灾之后,其修史的心志就彻底消失了。总之,贰臣受社会舆论以及矛盾的心理因素的干扰,以私人身份实际参与修史的人数不多,编纂的史书数量有限。贰臣虽被认为大节有亏,但并非完全为士人群体所孤立,成为社会文化圈中的孤岛。相反,他们与其他社会群体之间仍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在修史方面,贰臣还是沟通民间与官方,联系私家修史与官修史书的重要纽带和桥梁。
一些贰臣作为学界名流,凭借自身学识为私人史家及其史着提供参考意见。如钱谦益入清后虽然自己不再着史,却是清初学界领袖,史识渊博,为士林所钦服,很多史家向其求教,希望他能够在撰述方法、文字风格甚至选取史料等一些修史的具体问题上给予详细指导。贰臣在史料方面也为民间史家提供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钱谦益之绛云楼藏书,得天下之精华,为此,史家潘柽(chēnɡ)章写信给钱谦益,以求获得史料方面的指点。修史的交流破除了史家之间因不同政治立场而造成的隔阂,为求得史料,遗民史家顾炎武曾借书于孙承泽,谈迁亦曾就教于吴伟业。
贰臣既任职史馆,就成为沟通官方与民间修史信息的桥梁和纽带。遇有修史进程中具体的难题,他们会不耻他问,通过书信征求民间史家的意见。如曹溶晚年为修史之事曾修书黄宗羲,与之商议。此外,贰臣在史学界还发挥了提携后进的作用。如钱谦益得潘柽章《国史考异》,大加赞许,称“一官史局,半世编摩,头白汗青,迄无所就。不图老眼,见此盛事”(《牧斋有学集》)。通过撰写序跋来评析史书也是史学前辈提携后进的重要形式。对史书作者而言,请同行名家为之作评介不仅可以得到同行的批评指教,还有助于扩大影响,促进史书流传广布。
在清初的史学领域中,贰臣有着独特的地位。他们既是官修和私修史书的实际参与者,同时还是沟通、协调官修与私修之间关系的重要枢纽,在清初文化建设上做出了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