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冀小军:说上古汉语“终身”的副词用法——从50年来对“乐岁终身饱”的讨论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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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冀小军:说上古汉语“终身”的副词用法——从50年来对“乐岁终身饱”的讨论谈起


说上古汉语“终身”的副词用法
——从50年来对“乐岁终身饱”的讨论谈起
冀小军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1
《孟子·梁惠王上》:
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赵岐注:言衣食足,知荣辱,故民从之,教化轻易也。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赵岐注:言今民困穷,救死恐冻饿而不给,何暇修礼行义乎?
赵岐是东汉人,注未及“终身”,也许是以为其义人所共知,无须作解。不过,东汉时“终身”的用法与今完全相同[1],而以今人的眼光看,这两个“终身”却是无法讲通的。这一点,相信东汉人也能感觉到。由此看来,赵氏不注“终身”,就可能是有意回避了。此后的历代注家,或是像赵氏那样避而不谈(如宋朱熹《四书集注》、明胡广《四书大全》),或是在串讲中把“终身”含糊带过,如:
丰乐之岁,终身饱足,凶荒之年,又免其死亡。……虽丰乐之岁,终身又且劳苦;而凶荒之年,又不得免其死亡。(宋孙奭疏[2])
岁之丰而乐也,用度有余,可以终身饱煖;年之凶歉也,有备无患,可以免于死亡。……虽丰乐之岁,亦终身困苦;一遇凶歉之年,则辗转流离,不免死亡。(清康熙御定《日讲四书解义》)
乐岁也,则身得以终饱,即凶年乎,储之有数而食之有节,可免于死亡。……幸而乐岁,且食不给,而采蓛草,趋渔猎,苦终其身而仅存;其有凶年,则不免于死亡矣。(清王夫之《四书训义》)
而清焦循《孟子正义》解释赵注“今民困穷”时说:“仰不足事,俯不足畜,乐岁苦,凶年死亡,所谓困穷也。”又在有意无意中把它省掉了。总之,还没有人对“终身”一词作出正面的解释。
杨伯峻(1960)在《孟子译注》所附的《孟子词典》中,释“终”为“自始至末的整个阶段”,且以“乐岁终身饱”为例;在正文中则将两“终身”句译作:
好年成,丰衣足食;坏年成,也不致饿死。……好年成,也是艰难困苦;坏年成,只有死路一条。[3]
客观地讲,如果兼顾“终身”,译文是很难把话说通的,如此处理可以理解。而王力(1962)主编的《古代汉语》,为了给“终身”一个合理的交代,只好把“乐岁终身饱”说成:
大意是:假使一辈子都过丰年[4],就一辈子都可以吃饱。
结果使自己成为众矢之的,进而引发了这场历时50年但至今没有结果的讨论。
先后参加讨论的有十余家,大别之可分为两派:一派沿袭传统以二字连读,对“终身”作出解释;另一派则认为“终身”不是词,故单释其“终”字。下面大致按时间顺序,对两派观点作简要评介。
1.1释“终身”
1.1.1训“终身”为“终年”
裴学海等(1963)认为:
“终身”应作“终年”解(与《庄子·则阳》“其禾繁以滋,予终年厌飱”之“终年”同义)。《书经·无逸》:“文王受命惟中身”,郑玄注训“身”为“年”。《论语·子罕》“子路终身诵之”也是“终年诵之”的意思。(P136)
按:《书·无逸》:“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国五十年。”伪孔传:“文王九十七而终,中身即位时年四十七。言中身,举全数。”郑玄注[5]:“中身谓中年。”但“中年”之“年”是“年龄”的意思[6],与《庄子·则阳》“终年”之“年”不同,裴氏等此说可谓引证不当。此外,《论语·子罕》的“终身诵之”也不是“终年诵之”的意思(说详本文第二部分)。
1.1.2读“终身”为“终年”
张归璧(1982)认为“身”是“年”的通假字。他说:
这种通假的情况在经籍中并非绝无仅有。如《尚书·无逸》:“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国五十年。”郑注[7]:“文王九十七而终,中身即位时年四十七,言中身举全数。”中身即中年,谓文王在中年时受命嗣位(参见《经籍籑诂》、曾运乾《尚书正读》)。可见,“身”确可通作“年”。(P391)
按:《经籍籑诂》十一真“身”字下云:“中身谓中年。《书·无逸》‘文王受命惟中身’郑注。”《尚书正读·无逸》注:“中身,中年也。”这怎么能用来证明“‘身’确可通作‘年’”呢?在《经籍籑诂》卷首的“凡例”中,列有二十八种训诂术语和格式,其中一、五两种分别作(文中小字为原注):
某,某也。《易·乾》子夏传:“元,始也。”《丰》子夏传:“芾,小也。”《诗·关雎》传:“淑,善也。逑,匹也。”
某谓某某。《冢宰》注:“郑司农云:‘士谓学士。两谓两丞。’”
二者均为古注中常见的解释词义的格式,不能因为“身”与“年”古音相近,便把它们跟通假联繫起来。王显(1987)也指出:
“身”、“年”的通假还缺乏充分的证据。儘管“身”、“年”都是上古真部舌音字,但“身”是擦音,“年”是鼻音,发音方法不同,古籍中尚未见到它们直接通假的例子。(P233)
其说可信(秦汉以前的出土古文字材料中,亦未见“身”、“年”通假的例子[8])。
这里附带讨论一下李运富(1999)的一个“新解”。
李氏认为,“身”与“年”音近义通可以互用可能是客观存在,“中身谓中年”就是“年”、“身”相通的例证。据此,还可以解决另一个难题:
韩愈《师说》云:“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这里面的“年”,从语义逻辑上说,无论作“年号”、“年岁”还是“年龄”、“年纪”,都是没法与“生”字搭配的。其实,“身”可以作为“年”的借字,“年”也可以作为“身”的借字,这里就是。“身”与“生”搭配正好,“其身”字面上说那个人的身体,实际上指的是“那个人”,句意谓:我以道为师,何需知有道之人比我先生还是后生呢?(P325)
按:此说不可信。首先,“中身谓中年”与通假无关,把它作为立论的基础,本身就有问题。其次,《师说》上文云:“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所谓“生乎吾前”、“生乎吾后”,说的就是“闻道”者之“年”比我大或是比我小。“吾师道也”二句承此而言,所以说“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何必知道他的年纪比我大(先生于吾)还是比我小(后生于吾)呢?并非不可通。
1.1.3读“终身”为“众身”
王显(1987)说:
细读《孟子》的原文,这几句的下边有“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饑矣”的话;同篇的另一节又有“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饑矣”的话,《尽心》篇也有“百亩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无饑矣”的话,都突出了一个多数。假如把“终身”的“终”看作是“众”字的假借,那么“众身[9]”就相当于“八口”或“数口”,也就更符合《孟子》的思想了。(P233-234)
按:读“终”为“众”,古书习见;但以“众身”连读,则比较可疑。在唐以前的文献中,我们只检索到《北史·萧宝夤传》“念生率众身自拒战,又大败”一例,且应读为“率众/身自拒战”,可见此说难以成立。
1.1.4训“终身”为“经常”
朱城(1988)说:
“终身”作为一个表示时限的词语,表示的时间是不那么具体、实在的。例如:
季孙好士,终身庄,居处衣服常如朝庭。(《韩非子·外储说左下》)
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论语·子罕》)
前一例是说季孙长期、经常庄重严肃,“常如”之“常”正是“终身”的注脚。后一例“终身诵之”是说子路经常、老是吟诵着《诗经》“不忮不求,何用不臧”的诗句,因此遭到孔子的责备。从以上几例可知,“终身”一词,有时是强调动作行为的经常性、持续性,理解时当视上下文灵活处理。
再看“乐岁终身饱”。综观文意,孟子这里旨在表明明君的王政如何施惠于人民。用“终身”一词,强调了吃饱饭的经常性。“在好的年成里,老百姓经常肚皮饱饱的,”这才是孟子所要表达的意思。(P458)
按:《韩》、《论》二例,我们将在本文第二部分进行讨论。这里只谈朱氏对“乐岁终身饱”的解释。我们认为,“经常”不可能是“孟子所要表达的意思”,因为它是个模糊的概念;同言“常”,但彼此之间可能相去甚远。比如下面几个例子:
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良因异之,常习诵读之。(《史记·留侯世家》)
尤乐杜、鄠之间,率常在下杜。(《汉书·宣帝纪》)清刘淇《助字辨略》:“此言杜、鄠帝所最乐,而大率又常在下杜也。此率字,犹云往往,则率亦常也。”
常在水中,故断其髮,文其身,以象龙子,故不见伤害。(《史记·吴太伯世家》“文身断髮”裴骃集解引应劭曰)
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谓也。(《孟子·万章上》)杨伯峻(1960)译:“纵是如此,舜还是想常常看到象,象也不断地来和舜相见。[古书上说,]‘不必等到规定的朝贡的时候,平常也假借政治上的需求来接待。’就是这个意思。”
例一,良初获《兵法》,很可能是日夜诵读;把这个“常”看作最高级——接近百分之百,当不为过。例二,言“常在下杜”,说明不尽在下杜,但以在者居多;此“常”可视为第二级——超过百分之五十。例三,以情理度之,“在水中”的时间总不及在陆上;此“常”可视为第三级——低于百分之五十。例四,“常常见之”,一年也不过几次吧;舜为天子,象居有庳,山水阻隔,见一次已是不易,故“几次”也称得上“常常”了[10];此“常常”为最末级——是否为“常”,完全取决于说话人的主观感受,绝对数字在此毫无意义。试问,孟子怎么能让两“终身”句出现这样的歧义呢?
1.1.5读“终身”为“中身”,训为“肚子”;又训“苦”为“饿”
李运富(1996)要点如下:
(1)旧说将“苦”解为“劳苦”,与上文的“饱”语义不相对;与“饱”相对的“苦”应该训为“饿”。“苦”有“空无”之义,可引申训“饿”,如贾谊《新书·瑰玮》:“即遇凶旱,必先困穷迫身,则苦饑甚焉。”“苦”与“饑”连言,都是饑饿的意思。(P42-43)
(2)日语的“中”和“中身”都有“肚子”的意思。我们知道,日语借用了大量的汉语词彙,有相当一部分读音变了,但字形和词义却照旧。“中身”一词大概就是这种情况。在古汉语中,“中”和“身”可以同义互训,都可用来指称腹部或肚子,可见日语的“中身”保存了古汉语中曾经使用过的词义,而《孟子》的这个“终身”正是被掩盖了的“中身”这一义项的孑遗。(P44;参用李氏:1999,P324)
全句意思为:明君使老百姓好年成肚子饱饱的,坏年成也不至于饿死;今君却让民众好年成也要挨饿,坏年成就难免饿死。(P45)
按:此说不可信。关于(1),方有国(1997)、杨琳[11]均指出贾谊《新书》中“苦”、“饑”不同义。《穀梁传·僖公十年》:
丽姬欲为乱,故谓君曰:“吾夜者梦夫人趋而来,曰:‘吾苦畏。’胡不使大夫将卫士而卫冢乎?”……丽姬又曰:“吾夜者梦夫人趋而来,曰:‘吾苦饑。’世子之宫已成,则何为不使祠也?”
其中“苦畏”是“苦于害怕”的意思,与之相应的“苦饑”则是“苦于饑饿”的意思。此外,方氏又举出“苦寒”(陆机《苦寒行》);杨氏亦举出“苦饑寒”(《风俗通义》、《西京杂记》)、“苦饑渴”(《吴越春秋》);我们还可举出“苦役”[12](《史记·楚世家》);均与“苦饑”同例,可见李氏之同义连言不能成立。
对于(2)来说,(1)的成立是一个必要条件,所以李氏花了很大力气试图去证明它。而李氏之所以相信它可能成立,则与他把两“终身”句看成“对文”有关;以“对文”的眼光看这个与“饱”相对的“苦”,自然会想到它有“饿”的意思。
我们认为,两“终身”句应该是“互文”,“上下文义互相阐发,互相补足”[13]。《礼记·中庸》:“子曰:‘吾说夏礼,杞不足徵也;吾学殷礼,有宋存焉。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焉。’”孔颖达疏:“《论语》云:‘宋不足徵也’,此云:‘杞不足徵’,即宋亦不足徵。此云:‘有宋存焉’,则杞亦存焉,互文见义。”此谓杞国虽存,但不足以证夏礼;宋国虽存,但不足以证殷礼[14],故孔子欲从周。“互文”表面上也是“对文”的形式,但据“对文”训释,解释的只是词义;而依“互文”训释,解释的则为语意,二者实不相同[15]。如两“终身”句,下言“苦”(一般理解为“困苦”,非如李氏所谓“劳苦”),义兼衣食,可知上“饱”字不单就“食”而言,故《日讲四书解义》释为“饱煖”,杨伯峻译作“丰衣足食”;由上言“饱”,又可知下“苦”字亦涵“饿”意(《四书训义》谓“幸而乐岁,且食不给”),而李说(1)的书证之所以苦寻无果,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它并不是词义,而是这个特定语境中的语意。
关于(2),虽然古汉语的“中”和“身”都可用来指称腹部或肚子,但并不意味着“中身”也一定有这样的用法[16]。至于日语的“中”和“中身”,恐怕也并非如李氏所言有“肚子”的意思。李文举了4个例子,其中1、3两例为:
立派な服装をしているが,中身は空つぼだ。(《日汉辞典》“中身”条引例)——穿戴挺阔气,肚子里却空空的。
お中もすいてきました(《铃木さんの一日》)——肚子也饿了。
这里的“中”音なか,“中身”音なかみ,均为训读。首先要说明的是,单用的“中”(なか)并不表示“肚子”;第二例中与译文“肚子”对应的其实是“お中”(亦作“お腹”[17]。接头词“お”加在体言上,以示郑重)。我们来看一下日本《国语大辞典》[18]给它的释义(文中小字为笔者的译文,下同):
おなか【御中】2.腹をいう。称肚子。もと女性语。以前的女性语。「おなかを痛める」「肚子痛」(P379)
最初,只是宫中的女官们这样用,逐渐扩大到一般女性,后来男人们也接受了(参看P310“お【御】”)。再看“中身”:
なかみ【中身】1.中に入れてあるもの。装在里面的东西。中に含まれているもの。包含在里面的东西。内容。転じて、実质。内容。转指实质。2.刀剣の刄の部分。刀剑的刃的部分。刀身。(P1830)
这两个意思来自其语素“中”(日汉义同,此略)和“身”:
み【身】(「み(実)」と同源)与“实(み)”同源。10.容器、外壳、外観などに対してなかみをなすもの。相对于容器、外壳、外观等作为内容的东西。内容。実质。内容。实质。→実(み)4。参看“实(み)”4。11.刀剣の鞘(さや)の中におさまつている部分。纳入刀剑的鞘中的部分。刀身。(P2254)
み【実】(「み(身)」と同源)与“身(み)”同源。4.中身。内容。→身(み)10。参看“身(み)”10。(P2255)
由此可以知道两点:一、这个与“实”同源的“身”,与汉语没有任何关係;二、“中身”的意思是指“相对于容器、外壳、外观”的“内容”。现在,我们再来看李氏第一个例子:“立派な服装をしているが,中身は空つぼだ(穿戴挺阔气,肚子里却空空的)”,显然,译文中与“中身”对应的并不是“肚子”,而是“肚子里”。
1.1.6训“终身”为“全身”
方有国(1997)说:
“饱”、“苦”和“终身”的着眼点不单在食物一方面,而在于衣、食两方面。其意思分别为“丰足”、“痛苦”和“全身”。“乐岁终身饱”和“乐岁终身苦”的意思是:好年成全身衣食丰足;好年成全身缺衣少食痛苦。(P94)
“终身”可以解释为“全身”,主要是“终”有“整、全”义,“身”指身体。《易·乾》:“君子终日乾乾。”“终日”即整天、全天。《墨子·节用上》:“久者终年,速者数月。”“终年”即整年、全年。又《左传·宣公十二年》:“亦终夜有声。”“终夜”即一整夜。“终身”与“终日”、“终年”、“终夜”构词方式相同,其“终”字义亦同。“终”有终竟义,引申一步即有整、全义。(P96)
按:此说误。“终日”、“终年”、“终夜”均表示时间,“终身”亦然;所“终”者,乃“身”之从生到死,而非从头到脚。此外,“全身”一词古今不同义。现代汉语“全身”是名词(偏正结构),指整个身体;上古汉语(先秦两汉)“全身”是动词(动宾结构),谓保全生命[19]。如《诗·王风·君子阳阳序》:“君子遭乱,相招为禄仕,全身远害而已。”《韩非子·解老》:“今举动而与天下之为雠,非全身长生之道也。”《史记·滑稽列传》:“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由此可见,“‘终’有‘全’义,‘身’指身体”,与“‘终身’可以解释为‘全身’”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繫,不能以此来证明词义。顺便说一下,译语中所用“全身”,亦属搭配不当。
1.1.7训“终身”为“一辈子”
邓声国(2000)于各家新解均有批评,又说:
所以,“终身”一词在本篇中理解为“一辈子”,当是可以讲得通的,王力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注释可以成立。进一步说,我们认为,“终身”作“一辈子”解时,等于“终其身”。如《庄子·徐无鬼》:“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公羊传·隐公八年》:“何以不氏?疾始灭也,故终其身不氏。”(P84)
按:邓氏支持王力说,但并未说明自己的理由(各家说法有问题,不等于王说没有问题),也未能代王氏答覆各家的诘难:怎么可能一辈子都遇丰年?此外,强调“‘终身’等于‘终其身’”,亦无助于问题的讨论。
金紫薇(2014)也认为“终身”当解作“一辈子”。其理由是:
《孟子》中“终身”还出现了8次,都是表示时间,指“一生、一辈子”。《孟子》一书有其自身的用词规律,从这些例子中,并没有看到有一例是作“众生”、“中身”、“全家人”、“全身”等解释[20]。通过对其他典籍的考察,84例中的“终身”大都可以用常解“一辈子”作解释,文义畅通,无须假借来作解。(P141)
按:金氏似乎忘记了一个事实:各家之所以对“终身”提出新解,就是因为“一辈子”在两“终身”句中讲不通。这与《孟子》一书的用词规律无关,与其他84例的文义是否畅通也没有关係。
1.1.8训“终身”为“全家人”
曹国安(2003)说:
我们把“终身”释为“全家人”,既有上下文的依据,也有“可能性”的依据。“终”有“全”义,《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终:尽,全。《老子》:‘骤雨不终日。’”而“身”有“体”义,《新编实用汉语词典》所列第一个义项为“躯体”,所举例子有“身首异处”和《楚辞·国殇》“首身离兮心不惩”。然则,“终身”谓“全身”、“全体”也。“全体”本指“身体之全部”(《辞海[21]》中华书局,1981),引申则可指“家庭成员之全部”,即“一家人、全家人”。现代汉语中的“全体”有“各部分的总和;各个个体的总和(多指人)”之义,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全体”可引申为“全家人”。故“终身”能指“全家人”。(P68)
按:此可谓方说之“加长版”——在方氏错误(参看1.1.6)的基础上,又往前迈了一步。“全体”始见于东汉刘熙《释名》,下面是两部辞书对它的解释:
【全体】事物的全部。《释名·释饮食》:“貊炙,全体炙之。”此指牲体的全部。宋刘克庄《后村集》六《郊行》诗:“山晴全体出,树老半身枯。”此指山容的全貌。(《辞源》修订本第一册,第292页)
【全体】①指整个身体。《释名·释饮食》:“貊炙,全体炙之,各自以刀割,出于胡貊之为也。”清俞樾《茶香室续钞·天上人》:“予亦曾见三人,一人全体,二半坐云。”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这也是生活》:“他从此就站不起来,送回家里,躺着,不想饮食,不想动弹,不想言语,请了耶稣教堂的医生来看,说是全体什么病也没有。”(《汉语大词典》第一册,第1166页)
其中,刘克庄、俞樾、鲁迅三例的“全体”均为偏正结构,与现代汉语的“全体”一致;《释名》中的“全体”则有所不同。貊炙,是源于北方民族的一种烹饪方式[22],清王先谦《〈释名〉疏证补》云:“即今之烧猪。”可知“全体炙之”是说把牲体整只地进行烧烤。《国语·周语中》:“禘郊之事,则有全烝。”三国吴韦昭注:“全烝,全其牲体而升之。”(“烝”、“升”均谓“进献”)刘熙、韦昭二人时代相近,与韦氏所言比较,可知刘氏“全体炙之”当理解为“全其牲体而炙之”,而“全体”则应视为动宾短语。
1.2释“终”
1.2.1训“终”为“常”
汪贞干(1993)、萧泰芳等(1999)均主此说。这里以萧文为例:
“终”字或可解为“常”义。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终,犹‘常’也;‘久’也。”《墨子·尚贤上》:“故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群书治要》引“终”作“恒”。《尚书·大禹谟》:“天禄永终。”传:“言为天子勤此三者,则天之禄籍长终汝身。”《周礼·考工记·轮人》:“轮已库<庳>,则于马终古登阤也。”郑玄注:“齐人之言终古,犹言常也。”《庄子·大宗师》:“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经典释文》:“崔云:终古,久也。”这都是“终”用为“常”、“久”的例证,俱见裴书所引。“乐岁终身饱”犹言“丰年常身饱”。(P156-157)
按:“丰年常身饱”不可能是孟子本意,这一点上文已经指出(参看1.1.4)。我们这里谈另一个问题。汪、萧二文均称其观点出自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但古书中没有把“终”训为“经常”之“常”的,裴书中亦无此说。因汪、萧二文所引均为节录,我们特将裴氏全文迻录于下(文中小字为原注):
“终”,犹“常”也,“久”也。《墨子·尚贤篇》上:“故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终”亦“常”也,互文耳。《群书治要》引“终”作“恒”,是以意改。《孟子·梁惠篇》:“乐岁终身饱,……乐岁终身苦。”此二“终身”与《离娄篇》“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之“终身”不同义。《周礼·考工记》:“则于马终古登阤也。”郑注曰:“齐人之言终古,犹言常也。”按:“终古”即“常久”。《诗·緜篇》毛传曰:“古,言久也。”《逸周书·周祝篇》:“天为古,地为久。”“古”亦“久”也,互文耳。《庄子·大宗师篇》:“终古不忒。”《释文》载崔注云:“终古,久也。”《论语·尧曰篇》:“天禄永终。”“永终”即“永久”。[23]
可见裴氏所谓“‘终’,犹‘常’也”,并非“经常”之“常”,而是“常久”之“常”;汪、萧两家所言其实是对裴说的误解。
1.2.2训“终”为“始终”
黄群建(1995)说:
“终”在文中并非是“身”的定语,而是“身饱”的时间状语。“终”,“始终”之谓也。联繫下文“凶年免于死亡”,则就是说:乐岁终可得温饱,凶年虽然终不得温饱,但还不至于冻饿而死。这样解释,上下文接榫自然,语意连贯,文从字顺,使向来之疑团,怡然冰释。
“终”在《孟子》中单独作时间状语亦有用例,如《滕文公上》:“于心终不忘。”文例从此。在“乐岁终身饱”和后文的“乐岁终身苦”中,“终”与“身”前后相属,是一种偶合现象,我们完全不必以“终身”解之。诸注家之所以对“乐岁终身饱”一句始终不得正解,就是因为囿于“终身”连读之成见而不得解脱,以至长期枉自受其困扰。(P157-158)[24]
按:训“终”为“始终”,古书习见;疏解文意,也比较自然。在诸多新解中,言之有据,且能把文意讲通的,黄氏是第一家。
1.2.3读“终”为“众”
黎业明(2005)“摘要”云:
《孟子》“乐岁终身饱”、“乐岁终身苦”句颇难理解,历代注解《孟子》的学者对此多採取回避态度。在已有的解释中,以王夫之的解释为最具启发性。不妨试着将“乐岁终身饱”、“乐岁终身苦”句的“终”读为“众”,则其意可分别解释为“乐岁则众得以身饱”、“乐岁众依然身受其苦”,上下句文也就自然贯通了。(P61)[25]
按:本文开头曾引及王夫之《四书训义》,其中“乐岁也,则身得以终饱”、“幸而乐岁,苦终其身而仅存”两句,即黎氏所谓“最具启发性”的部分。黎氏说:
其中有两点值得我们注意:(1)他认为“终身”不是一词,而是可以而且应该拆开来读,“终”字不是修饰“身”而是修饰“饱”或“身饱”的;(2)“终”字的释义似乎应该解释为“常”(冀按:下文谓裴学海亦将“终”解释为“常”)。(P62)
这两点其实都是误解。王氏所言,不过是用自己的话来表述“终身”句而已,比如“苦终其身而仅存”,表达的还是“乐岁终身苦”的意思,不能由此得出“他认为‘终身’不是一词”的结论;此外,王、裴二氏也没有把“终”解释为“常”(参看1.2.1)。不过,虽然有此误解,但黎说也有可取之处。比如,同样是读“终”为“众”,他把“终身”拆开来读,就比王显读为“众身”要合理得多(参看1.1.3)。
这里顺便说一下刘竞(2013),她是唯一明确表示支持王显观点的,可她对王说的引述却是:
把“终身”作“众身”解,即“丰收的年岁,则众得以身饱”,“终身”不是一词,而是可以拆开的两个字,“终”来修饰“身”或者“身饱”。(P204)
这实际上是王说与黎说的混合体:既说“把‘终身’作‘众身’解”,又说“‘终身’不是一词”;刚说它是“可以拆开的两个字”,又说“‘终’来修饰‘身’”。看来,刘氏抄书把自己都给抄乱了。
1.2.4以“乐岁终”连读,训为“丰收年份的年末”或“整个丰年内”
廖承奇(2014)认为:
如果按照“乐岁终/身饱(苦)”的停顿去理解,那么这句话就比较合理了,即“乐岁终”就是“丰收年份的年末”,这也符合声训的“终,冬也”。……那么《孟子·梁惠王上》中的“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和“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就可以理解为“人民好年成的年末(冬天)就可以不受苦,坏年成也可以免于死亡。”和“人民好年成的年末(冬天)受苦,坏年成不可以免于死亡。”这样理解,就可以上下文贯通。(P27)
无独有偶,李彦希(2014)亦作如是读。他说: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将“终”字解释为“自始至末的整个阶段”。这个解释是“终”的常用义,既不需要文字通假,也不需要辗转为训。我们常说的“终年”、“终日”、“终生”的“终”就是这个意思。“乐岁终”就是“终乐岁”即“整个丰年内”。那么“乐岁终/身饱(苦),凶年(不)免于死亡”就非常好理解了:“丰年里,人民不挨饿受苦,凶年里,人民也不会饿死。”“丰年里,人民挨饿受苦,凶年里,人民只有死路一条。”(P232)
按:“乐岁终/身饱”不类古人语。“岁终”古书习见,如:
岁终,则令群士计狱弊讼。(《周礼·秋官司寇》)
遂帅群臣随于执事,以会岁终。(《左传·襄公二十二年》)
相者,论列百官之长,要百事之听,以饰朝廷臣下百吏之分,度其功劳,论其庆赏,岁终奉其成功以效于君。(《荀子·王霸》)
悉发国人,操刀把杖以击之,若岁终逐疫,然后为可。(《论衡·顺鼓篇》)
但没有在“岁”前加修饰词的。此外,古书中只有“冬,终也”(《汉书·律曆志上》、《释名·释天》、《广雅·释诂四》),并没有廖氏所谓的“终,冬也”。至于李氏把“乐岁终”再转读为“终乐岁”,就更没有道理了(两“终”字不同义)。当“年底”讲的“岁终”,可以说成“终岁”,如:
君终岁行邑里,其人力同而宫室美者,良萌也。(《管子·揆度》)马非百《新诠》引安井衡云:“‘终岁’,岁终也。”谢浩範等译:“君主每到年终都要巡行邑里,看到百姓中劳力相同而房舍齐整的,就肯定他是好百姓。”[26]
终岁而为出凡曰:“某廥出禾若干石,其余禾若干石。”(《睡虎地秦墓竹简·秦律十八种·效律》)整理小组译:“到年末应统计出仓总数:‘某仓已出穀物若干石,尚余穀物若干石。’”[27]
但与“终年”、“终日”、“终生”相应的“终岁”,并没有“岁终”的说法。
1.3小结
以上我们扼要介绍了16家的12种观点。单就结论而言,以黄、黎两家说为最好,其解“终”字,皆有实据;所释文意,亦称畅达。然我们对此尚有疑问。黄氏说:
在“乐岁终身饱”和后文的“乐岁终身苦”中,“终”与“身”前后相属,是一种偶合现象,我们完全不必以“终身”解之。
按:文字偶合之事,本不足怪。但于其合与未合之间,往往会有个“时间差”,如前举《北史·萧宝夤传》的“众身”,在当时人来说,是不会想到把“众身”连读的(参看1.1.3)。“终身”则不同,它是个常用词(仅《孟子》中就出现了11次),正常情况下,人们不大可能用它表示“终身”之外的意思。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偶合”之误呢?也不可能。孟子有“好辩”之名(见《滕文公下》),又曾手定其书[28];如果真有“偶合”之误,而他竟能视而不见,那是让人难以想像的。也许,我们应该换一种眼光看:两“终身”的存在,说明它在当时可能是很正常的;至于是何原因,使得后人对它感到不解,那才是真正需要我们研究的问题。黄、黎二说通则通矣,非孟意也[29]。
2
我们通常把“终身”理解为“一辈子”,以此去看古书的“终身”,绝大部分特别是两汉以后的部分,都没有问题。在不少人心中,已不知不觉地把“终身”与“一辈子”画上了等号。因而当人们对“乐岁终身饱”产生疑问时,会想当然地以为,这是“终身”的问题;于是绞尽脑汁为它寻求新解,殊不知已经误入了歧途。
两“终身”的问题,在今人看来非常明显。唯其明显,反而说明它当年可能并不存在,否则孟子等人绝不会置之不理。比较合理的假设是:孟子所言与我们所见,很可能是同一个“终身”,只是大家的理解有所不同罢了;它成为问题,应该是孟子身后的事情。
2.1说“终身”的两种用法
以上认识,是在梳理各家观点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其中,有两条书证对我们最有启发:一是裴学海(1963)引用的“子路终身诵之”,二是朱城(1988)补充的“季孙好士,终身庄”。为便于说明,下面将原文与两种译文一并列出:
子曰:“衣敝緼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论语·子罕》)杨伯峻译:“孔子説道:‘穿着破烂的旧丝绵袍子和穿着狐貉裘的人一道站着,不觉得惭愧的,恐怕只有仲由罢!《诗经》上説:不嫉妒,不贪求,爲什麽不会好?’子路听了,便老唸着这两句诗。孔子又道:‘仅仅这个样子,怎样能够好得起来?’”[30]
季孙好士,终身庄,居处衣服,常如朝廷。而季孙适懈,有过失,而不能长为也。故客以为厌易己,相与怨之,遂杀季孙。(《韩非子·外储说左下》)张觉译:“季孙喜欢读书人,一生都很庄重,在日常生活中他的衣着也经常象在朝廷上一样。但有一次季孙偶然疏忽了一下,衣着上有了差错,没有能够一直保持那样做。所以门客便以为他是在讨厌轻慢自己,因而一起怨恨他,于是就杀了季孙。”[31]
第一例“子路终身诵之”,王夫之《四书训义》“以是《诗》之言与己心相得,乐诵之,而期以终身诵之”,清刘宝楠《论语正义》“言常诵之将终身也”[32],均以常见义解之,但“期以终身诵之”、“将终身也”显然不是原文的意思。裴学海(1963)谓“‘子路终身诵之’也是‘终年诵之’的意思”,与文意不合。杨氏译作“子路听了,便老唸着这两句诗”,语意顺畅,令当日情景如在目前,但未能从训诂上作出解释(注释、词典均未及此)。第二例的“终身”,张氏译作“一生”,不确,因下文有“季孙适懈,有过失,而不能长为也”,可见季孙之“庄”实未能保持“一生”,而这正是导致其死于非命的直接原因。此外,张氏把“常如朝廷”之“常”译作“经常”,亦不确。此非“经常”之“常”,而是“常久”之“常”(参看1.2.1)。“常如朝廷”,是说其衣着一直像在朝廷上一样。朱城(1988)曾经指出:“‘常如’之‘常’正是‘终身’的注脚。”可谓独具只眼。我们如果把张氏译文的“一生”和“经常”改为“一直”,整段文字就都能说通了。
“老”和“一直”都是副词。乍看之下,与“终身”的常见义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可仔细想想,“终身……”表示一直到死都没有改变,而“老……”和“一直……”表示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它们之间的联繫还是非常明显的。可见我们有必要重新考虑对“终身”的看法了。“终身”一般被视为名词,我们认为下列用法的“终身”应该看作副词:
A组B组
终身铭记子路终身诵之
终身不懈 季孙好士,终身庄
终身受益 乐岁终身饱
A、B两组,“终身”均表示在一段时间内动作或状态的持续。不同的是:
在A组中,这个时段是在某一时点之后,该时点是这个时段的起点,生命结束为终点。如:这番话我一定终身铭记。某一时点(起点)即“我”说这话的时候。其他仿此。
在B组中,这个时段是在某一时点之前,该时点是这个时段的终点,更早的某一时点为起点。如“子路终身诵之”,某一时点(终点)即第二个“子曰”时,第一个“子曰”后为起点;“子路终身诵之”,即“子路听了,就一直唸诵着这两句诗”。又如“季孙好士,终身庄”,某一时点(终点)即下文所言“适懈,有过失”之时,更早的某一时点为起点;“季孙好士,终身庄”,意思是说“季孙喜欢读书人,(在读书人面前)一直都很庄重”。现在我们再看“乐岁终身饱”,就很好理解了,“乐岁”本身是一个时段,“乐岁终身饱”就是“好年成,丰衣足食”[33]的意思。
上述内容,可以概括为:
【终身】副词。表示在一段时间内动作或状态的持续。用法有二:①“终身”的语义指向某一时点之后的时段[34],如“终身受益”;②“终身”的语义指向某一时点之前的时段,如“乐岁终身饱”。
也可以粗略地说成:①用于未然,②用于已然。下文在有必要区分这两种用法时,分别称为“终身1”和“终身2”。
2.2上古汉语“终身2”释例
除上文讨论的3例外,就我们所见,“终身2”的用法还有10例(一书内容复见于他书者,随文注明,不计在内),主要见于上古汉语(先秦8例,西汉1例,西晋1例)。此外,又有“终世”1例,亦与“终身2”用法相同,故附带言之。兹分别说明如下:
(1)谓己道人[35],则勃然作色;谓己谀人,则怫然作色。而终身道人也,终身谀人也,合譬饰辞聚众也,是终始本末不相坐。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谓道谀;与夫人之为徒,通是非,而不自谓众人,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庄子·天地》)
按:前两“终身”为“终身2”,后两“终身”为“终身1”。“谓己道人”至“不相坐”数句大意是:听到有人说自己是谄谀的人,便勃然作色;可是自己一直在谄谀人[36],譬喻修辞以博众人欢心,这就是终始、本末全都不能吻合[37]。
(2)吾终身与女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庄子·田子方》)曹础基注:“交一臂,交于一臂之间。说明亲密。失之,未得孔子道德精髓,即‘不知所以然’(冀按:此为上文颜渊语)。”陈鼓应译:“我一直和你这么接近而你却不能了解这个道理,可不悲哀吗?”张耿光译:“我终身跟你相交亲密无间而你却不能真正了解我,能不悲哀吗!”[38]
按:“终身”非谓终孔子之身,乃指颜渊师从孔子以来至于今日。张氏拘于词,失于意;陈氏循文意而译之,故能得其实。
(3)行之而不着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孟子·尽心上》)杨伯峻(1960)译:“如此做去,却不明白其当然;习惯了却不深知其所以然,一生都从这条大路走去,却不了解是什么道路的,这是一般的人。”金良年译:“实行了却不明所以,习惯了却不察究竟,终生遵循却不知它的道理,这种人是多数。”[39]
按:“终身1”和“终身2”在此均可讲通。不过,理解为“终身2”,译作“始终”,可能更接近孟子的原意。
(4)前者穰侯之治秦也,用一国之兵而欲以成两国之功。是故兵终身暴露于外,士民疲病于内,霸王之名不成,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三矣。(《韩非子·初见秦》、《战国策·秦策一》)
按:兵无“终身”在外之理,而译者多照录“终身”[40],盖未能深思。王宁等改译为“终年”[41],文意可通,但没有训诂上的根据。诸祖耿从金正炜说,将“终身”移至“兵”前;金氏《战国策补释》云:“‘终身’二字,疑本在“兵”字之上,误淆于下,谓终穰侯之身也。‘兵’下亦有脱字,当与下句相对为文。”[42]金氏疑“终身”本在“兵”字之上;但这样一来,“兵暴露于外,士民疲病于内”,又有音节不谐的问题,只好以“‘兵’下亦有脱字”来自圆其说。诸氏轻信金说,径改原文,实属不当。《史记·穰侯列传》:“穰侯,昭王亲舅也。而秦所以东益地,弱诸侯,天下皆西乡稽首者,穰侯之功也。及其贵极富溢,一夫开说,身折势夺而以忧死。”昭王三十六年,秦用范睢为相,罢穰侯[43]。所谓“终身”,即以此为终点;在句中可译为“连年”或“长年”。
(5)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保傅之手;鲍彪曰:“女保女傅,非大臣也。”终身闇惑,无与照奸;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战国策·秦策三》、《史记·范睢蔡泽列传》)
按:“终身闇惑”说的是已然情况,当译作“一直被他们迷惑”。
(6)今用兵终身不休,力尽不罢。(《战国策·赵策二》)何建章释为“现在用兵,使人民终身不得休息,精疲力竭,还不歇止”,王锡荣等译作“如今用兵永无终止,力量用尽还不甘休”,王守谦等译作“如今长久用兵不知停止,民众力量用尽也不罢手”。[44]
按:此谓秦国“如今用兵连年不休,力尽不止”,本是据实而言。王守谦等所译近是。若言“使人民终身不得休息”、“用兵永无终止”,则近于假设之词了。
(7)田单将齐之良,以兵横行于中十四年,终身不敢设兵以攻秦折韩也,而驰于封内。(《战国策·赵策二》)王锡荣等译作“到死也不敢……”,王守谦等译作“始终不敢……”。[45]
按:后者所译是。又,或以为“十四年”当作“二十四年”。清于鬯《战国策注》云:
自田单起兵复齐,至秦攻怀时,当有十四年之数,然则此仍承上攻怀而言。下文且言“终身”,是单已死而溯前事也。而上文言“田单、如耳为大过”,彼田单为可疑矣。若谓此时单未死,正与如耳谋合从,则“十四年”或当作“二十四年”,脱“二”字。[46]
按:所谓“终身”,即此“十四年”之间。于氏据习见义解之,以为既“言‘终身’,是单已死而溯前事也”,遂有此疑。
(8)今世之以偃兵疾说者,终身用兵而不自知悖,关贤柱译:“现在那些极力宣传废止战争的人,终身都在利用战争,而自己不知道言行相悖。”[47]故说虽强,谈虽辨,文学虽博,犹不见听。(《吕氏春秋·蕩兵》)
按:“终身”为已然,当译作“一直”。
(9)齐景公问子贡曰:“先生何师?”对曰:“鲁仲尼。”曰:“仲尼贤乎?”曰:“圣人也,岂直贤哉!”景公嘻然而笑曰:“其圣何如?”子贡曰:“不知也。”景公悖然作色曰:“始言圣人,今言不知,何也?”子贡曰:“臣终身戴天,不知天之高也;终身践地,不知地之厚也。若臣之事仲尼,譬犹渴操壶杓,就江海而饮之,腹满而去,又安知江海之深乎?”(《韩诗外传》卷八)
按:齐景公(前550-前490)死时,子贡(前520-前456)年仅30岁,对话之时当在更早。故“终身”只能理解为“终身2”,谓始终戴天履地。
(10)子干归,韩宣子问于叔向曰:“子干其济乎?”对曰:“难。”宣子曰:“同恶相求,如市贾焉,何难?”对曰:“无与同好,谁与同恶?取国有五难:有宠而无人,一也;有人而无主,二也;有主而无谋,三也;有谋而无民,四也;有民而无德,五也。子干在晋十三年矣,晋、楚之从,不闻达者,可谓无人。族尽亲叛,可谓无主。无衅而动,可谓无谋。为羁终世,可谓无民。晋杜预注:“终身羁客在晋,是无民。”杨伯峻、徐提释“终世”为“整世”,沈玉成译作“一辈子在外边作客,可以说没有百姓”,余培林译作“终身羁留在晋国,可说是没有人民”。[48]亡无爱徵,可谓无德。王虐而不忌,楚君子干,涉五难以弑旧君,谁能济之?”(《左传·昭公十三年》,《史记·楚世家》作“子比”,余同)
按:“为羁终世”,即指上文所言“子干在晋十三年矣”。“终世”与“终身2”同义,译文中当作“一直”。
综上所述,“终身2”的用法主要见于先秦,汉初《韩诗外传》中尚存孑遗,此后渐不为人所知。晋杜预注《左传》,以“终身”释“终世”,并不反映当时的语言习惯。
2017年4月8日。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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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 刘竞:《“乐岁终身饱”之我见》,《青年文学家》,第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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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 李彦希:《小议“乐岁终身饱(苦)”》,《青年作家》,第18期。




[1] 如《论衡·说日》:“古者质朴,邻国接境,鸡犬之声相闻,终身不相往来焉。”《潜夫论·述赦》:“凡民之所以轻为盗贼,吏之所以易作奸匿者,以赦赎数而有侥望也。若使犯罪之人终身被命(冀按:犹言被通缉),得而必刑,则计奸之谋破,而虑恶之心绝矣。”《风俗通义·声音》:“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以为世无足为音者也。”
[2] 见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之《孟子注疏》。按:邓声国(2000)、刘竞(2013)、廖承奇(2014)引及此段文字时,均将作者误署为“唐孔颖达”。
[3] 杨氏在“例言”第六条中说:“‘译注’之后附有词典,使与‘译注’收相辅相成之效。译文间有用意译法者;至其每字每词的确实意义,一查词典便知。”(第17页)
[4] 1981年修订本“过”改为“遇”。
[5] 郑注见《诗·大雅·文王序》孔颖达疏(中华版阮刻《十三经注疏》第502页三栏)。
[6] 邓声国(2000)已指出这一点。
[7] 按:张氏误以伪孔传为郑注,不知《经籍籑诂》所引“中身谓中年”才是真正的郑注(参看1.1.1)。此后朱城(1988) 亦承其误,甚至说“《经籍籑诂》‘中身谓中年’也是误解了郑玄的原意”。
[8] 参看王辉《古文字通假字典》,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白于蓝《战国秦汉简帛古书通假字彙纂》,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年。
[9] 按:1.李运富(1996、1999)谓王氏“以‘终’通‘众’,以‘身’通‘生’,解‘终身’为‘众生’”,盖误读“众身”为“众生”。后来的讨论者承李氏之误,如方有国(1997)、邓声国(2000)、曹国安(2003)、金紫薇(2014)、李彦希(2014)等人,均以为王氏持“众生”说。2.刘竞(2013)赞同王说。但从刘文内容来看,她对王说的理解并不準确(参看1.2.3)。
[10] 搜狐新闻:《90岁老太状告六子女 要求“常来看看我”》
(http://news.sohu.com/20150226/n409162015.shtml),与此同例。
[11] 杨琳《训诂方法新探》,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174页。
[12]《史记·楚世家》:“十二年春,楚灵王乐乾谿,不能去也。国人苦役。”
[13]《汉语大词典》第一册“互文”条,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6年,第489页。按:作为训诂术语的“互文”,其使用情况比较複杂。我们从黄金贵说(见注15),主张把它与“对文”区别开来。
[14] 杨天宇译作:“我谈夏礼,杞国不足以作证。我学殷礼,宋国还保存着呢。”(《礼记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710页)恐不妥。
[15] 此从黄金贵说,见黄氏《“对文”及相关概念辨》,原载《浙江大学学报》2003年第5期,收入氏着《训诂方法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38-144页。
[16] 其实,要想表达“肚子饱”的意思,只说“身饱”即可。如《淮南子·精神》:“今赣人敖仓,予人河水,饑而餐之,渴而饮之,其入腹者不过箪食瓢浆,则身饱而敖仓不为之减也,腹满而河水不为之竭也。”
[17] 日本讲谈社编,上海译文出版社编译《日汉大辞典》,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第308页。
[18] 尚学図书编集《国语大辞典》,东京:小学馆,昭和五十六年。
[19]《汉语大词典》“全身”条所举书证之时代可供参考:①保全生命或名节。《诗·王风·君子阳阳序》、三国吴张悛《为吴令谢洵求为诸孙置守冢人表》、北宋王禹偁《四皓庙碑》、《初刻拍案惊奇》(冀按:编者为明末淩濛初)。②整个身体。茅盾《子夜》。
[20]“众生”为“众身”之误(看注9),“全家人”为曹国安说(见1.1.8)。
[21] 按:《辞海》中未见“全体”条,疑为《辞源》之误。
[22] 晋干宝《搜神记》卷七:“羌煮、貊炙,翟之食也。”《宋书·五行志一》:“晋武帝泰始后,中国相尚用胡床、貊盘,及为羌煮、貊炙。”
[23] 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初版;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重印;又收入《民国丛书》第五编第46册,上海:上海书店,1996年,769-770页。按:裴氏后改训“终身”为“终年”,已不再认为《孟子》的这个“终”当训为“常”、“久”。
[24] 黄群建《古代词义例话》,北京:中国三峡出版社,1995年。转引自黎业明文第63页注①。
[25] 这段文字亦见于百度作业帮
(http://www.zybang.com/question/145387fd46e304e004cc72f5d25ce8f2.html)。
[26] 马非百《管子轻重篇新诠》,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470页。谢浩範、朱迎平译注《管子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943页。
[27]《睡虎地秦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78年,第99页。
[28] 参看杨伯峻《孟子译注·导言》第二部分,第3-7页。
[29]《韩非子·外储说左上》:“郢人有遗燕相国书者,夜书,火不明,因谓持烛者曰:‘举烛。’云而过书‘举烛’。举烛,非书意也。燕相受书而说之,曰:‘举烛者,尚明也;尚明也者,举贤而任之。’燕相白王,王大悦,国以治。治则治矣,非书意也。”
[30] 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版,第95页。
[31] 张觉译注《韩非子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667-668页。
[32] [清]刘宝楠撰,高流水点校:《论语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
[33] 此为杨伯峻(1960)译文(“丰衣足食”参看1.1.5)。又,高小方把两“终身”句译作“好年成一直有饱饭吃”,“好年成也总是生活困苦”(高小方主编《古代汉语》,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63页),亦得“终身”之意。
[34] 所谓语义指向是指句中某一成分在语义上跟哪个成分直接相关。参看陆俭明:《关于语义指向分析》,《中国语言学论丛》第1辑,北京: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34-47页。
[35] 上文“不谓之道谀之人也”郭庆藩引《释文》“道音导”,注云:“道即谄也。《渔父篇》曰:‘希意道言谓之谄。’道与谄同义。《荀子·不苟篇》‘非谄谀也’,《贾子·先醒篇》‘君好谄谀而恶至言’,《韩诗外传》并作‘道谀’。谄与道,声之转。”([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448页。)
[36] 王先谦集解引宣颖云:“恶其名而甘蹈其实。”([清]王先谦《庄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10页。与刘武撰《庄子集解内篇补正》合刊)
[37] 这两句参考了张耿光的译文(张耿光《庄子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15页)。
[38] 曹础基《庄子浅注》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305页。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537-538页。张耿光《庄子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63页。
[39] 金良年《孟子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73页。
[40] 如:邵增桦《韩非子今注今译》,台北: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080页;张觉译注《韩非子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1页;刘乾先、韩建立、张国昉、刘坤《韩非子译注》,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社,2002年,第9页;陈秉才译注《韩非子》,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7页;王锡荣、韩峥嵘译《白话战国策》,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1页;王守谦、喻芳葵、王凤春、李烨译注《战国策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76页。
[41] 王宁、伍玲玲、陈效鸿、潘平译《韩非子》,中外名人研究中心、中国文化资源开发中心编《白话先秦诸子》,合肥:黄山书社,1992年,第702页。
[42] 诸祖耿《战国策集注汇考》(增补本)上,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年,第145、164页。
[43] 据《史记·范睢蔡泽列传》,穰侯罢相在昭王四十一年。
[44] 何建章《战国策注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668页;王锡荣、韩峥嵘译《白话战国策》,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08页;王守谦、喻芳葵、王凤春、李烨译注《战国策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536页。
[45] 王锡荣、韩峥嵘译《白话战国策》,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09页;王守谦、喻芳葵、王凤春、李烨译注《战国策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539页。
[46] 转引自何建章《战国策注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672页。
[47]关贤柱《吕氏春秋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13页。
[48] 杨伯峻、徐提《春秋左传词典》,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639页。沈玉成《左传译文》,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441页。龙宇纯等《白话史记》上册,长沙:岳麓书社,1987年,第39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