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刘钊:说“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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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刘钊:说“鬾”


说“鬾”
刘钊
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
《说文·鬼部》:“鬾,鬼服也。一曰:小儿鬼。从鬼,支声。《韩诗传》曰:‘郑交甫逢二女鬾服。’”[1]
《说文》对“鬾”字的训释有两个义项,一个是“鬼服”,一个是“小儿鬼”。“鬼服”既可以理解爲“鬼穿的衣服”,[2]也可以理解爲“冥衣”,即死人穿的衣服。如果从“人死爲鬼”的观念出发,这两者并无区别。从历代典籍中“鬾”字的用法来看,“鬾”字似乎只有“小儿鬼”这一种用法。除了《说文》所引《韩诗传》的“鬾服”义爲“鬼服”外,[3]在历代典籍中实际并无“鬾”字用爲“鬼服”的例证。后世典籍中偶尔有用“鬾服”一词的,义爲“冥衣”,代指死去之人,乃是对《说文》所引《韩诗传》“鬾服”的借用。其实《说文》“鬾”字的所谓“鬼服”之训很可能是由对《说文》所引《韩诗传》中“鬾服”一词的连带误解而来。《韩诗传》的“鬾服”中的“鬾”泛指鬼,“鬾服”就是“鬼穿的衣服”或“死人穿的衣服”,“郑交甫逢二女鬾服”就是“郑交甫遇见两个女人,穿着鬼的衣服(或穿着死人穿的衣服)”的意思。“鬾服”是偏正结构,“鬾”是修饰“服”的,可是“鬾”自“鬾”,“服”自“服”,怎麽能从“鬾服”一词得出“鬾”有“鬼服”之训呢?换言之,就是“鬾服”可以训爲“鬼服”,但是“鬾”却绝对没有“鬼服”的意思。《说文》在训“鬾”爲“鬼服”时,实际上是无意中将被训者“鬾”置换成“鬾服”了。由此可见《说文》对“鬾”字的第一个义训是因误解而衍生出来的,实际并不存在。反倒是《说文》的“一说”,即训爲“小儿鬼”的义项,应该才是“鬾”字早期的唯一义训。
马王堆帛书《五十二病方》有驱“鬾”的部分,列有两个祝由方:
鬾:禹步三,取桃东枳(枝),中别爲□□□之儈,而笄门户上各一。442
祝曰:“濆(坌)者鬾父鬾母,毋匿□□□,北□巫妇,求若固得,□若四
搜神-刘钊:说“鬾”(体),编若十指,投若443□水,人﹦
搜神-刘钊:说“鬾”﹦(人
搜神-刘钊:说“鬾”(也)人
搜神-刘钊:说“鬾”(也))而比鬼。”每行□,以采蠡爲车,以蔽箕爲舆,乘人黑猪,行人室家,□□444□□□□□□□若□□彻
搜神-刘钊:说“鬾”,鬾□鬾□,□□□所。445[4]
其中的个别字词需稍加解释。爲何“桃”可驱鬼?应该与战国秦汉时期讲究“谐音”,语言中多“通假”和“音训”有关。“桃”、“逃”音同,古人认爲“桃”可令“鬼”逃跑,所以常常用“桃”来驱鬼。《九店楚简·丛辰》“逃人不得”[5],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楚除绝日占辞作“桃人不得”[6]。《左传》昭公四年:“其出之也,桃弧棘矢,以除其灾。”《正义》引服虔云:“桃,所以逃凶也。”[7]《韩诗外传》卷十:“齐桓公出游,遇一丈夫,裒衣应步,带着桃殳。桓公怪而问之曰:‘是何名?何经所在?何篇所居?何以斥逐?何以避余?’丈夫曰:‘是名二桃,桃之爲言亡也。’”[8]这与“桑树”也可驱鬼,“桑”通“丧”,“丧”也有逃亡的意思取意理念相同。
“桃东枝”指桃树朝东的枝条,即马王堆帛书《五十二病方》中所谓“桃支(枝)东乡(向)者”。古人认爲东方当少阳之位,属阳,《白虎通义》卷八“性情”说:“东方者,阳也。”[9]而“鬼”属阴,《说文·鬼部》:“鬼,人所归爲鬼。从人,象鬼头。鬼,阴气贼害。从厶。”[10]阳可杀阴,故用朝东的桃树枝条来驱鬼。既有东,又有桃枝,无疑具有双重的杀伤力。
“中别爲□□□”几个字,我们怀疑是指将桃树枝条从中劈开,做成人形,即做成“桃人”。马王堆汉墓1号墓在内棺盖板上及缝隙中,曾出土33个“桃人”。这些“桃人”高8—12釐米,其中一组22件,以麻绳编结。麻绳分上下两道,交错编联。另11件零放。这种“桃人”係以一小段桃树枝条劈成两半,一段削成三棱形,中间的脊作爲鼻子,两侧用墨色点出眉目,其余部分未事砍削。还有少数甚至用现成的桃树枝充当。[11]这种“将一小段桃树枝条劈成两半”的做法,也就是帛书所谓的“中别爲□□□”。
“桃人”在典籍中又称爲“桃梗”、“桃枝”或“桃杖”。秦汉时期“支”字与“丈”字字形非常接近,容易讹混,所以我们怀疑有些“桃杖”就是“桃枝”之变。
“儈”字原释爲“倡”,此从裘锡圭先生的改释。[12]“儈”在此的用法,既可以读爲“会”,指插在门户上的“桃人”两两相对的意思。因爲作爲驱鬼道具的桃人如同后世的门神,常常都是两两相对的。又可以读爲“禬”,指祈福除殃的祭祀。《左传·昭公元年》:“赵孟适南阳,将会孟子余。”杨伯峻注引杨树达说:“会读爲禬。”[13]《管子·幼官》:“会请命于天,地知气和,则生物从。”郭沫若等《集校》引尹桐阳曰:“会同禬,除疾殃祭也。”[14]“会”可通“禬”,“儈”自然也可以通“禬”。
“笄”字用爲动词,意爲“插”,指将“桃人”插在门户上。将“桃人”插在门户上,就如同将簪子插在头髮上一样。“笄”字用爲动词,与“簪”可用爲动词相似。
第二条我们重新加以句读,“毋匿□□□”、“北□巫妇”、“若□□彻
搜神-刘钊:说“鬾””、“鬾□鬾□”之后的逗号都是新加的,与原释文的处理有些不同。
“濆者”的“者”字疑读爲“诸”,用爲介词“于”或用爲代词“之”和介词“于”的合音,“濆者鬾父鬾母”即“濆于鬾父鬾母”或“濆之于鬾父鬾母”的意思。
“编”字周一谋、萧佐桃认爲读爲“断”,[15]马继兴认爲“编”即“束结”的意思。按读爲“断”非是,马说近之。[16]“编”即如编联竹简之“编”,指缠结、捆扎。“编若十指”疑指类似后世拶指一类的酷刑。
“北”字及其后一字怀疑应是表示地点或方位的一个词,如“北山”或“北方”一类。
“人也人也而比鬼”大意爲“本来是人却像鬼一样”。此句文意很怪,有些难以理解,存以俟考。
“采蠡”之“采”,《马王堆汉墓帛书(肆)》注释认爲乃“奚”字之误,“奚蠡”即大腹的瓢。[17]按此说未必是。“采蠡”读爲“彩蠡”亦可。在古代汉语中“蠡”常与“蠃”通,例多不举。“蠃”即“螺”。海螺常常是色彩斑斓的,所以“彩蠡”就是有花纹的海螺。《太平广记》卷一三五“帝尧”条载有“秦始皇时,宛渠国之民,乘螺舟而至”的故事。[18]用螺作车与用螺作船类似。

搜神-刘钊:说“鬾””字,日本学者赤崛昭和山田庆儿认爲应读爲“胠”,指“胁”。[19]该字到底应该读爲何字暂不能定,但是不论读爲何字,显然都是指“鬾”的某个肢体。“彻”古训爲“达”,即“彻骨”之“彻”。此句大意是说用某种方法对“鬾”的某一部分肢体进行摧折。
“鬾□鬾□”中的缺文日本学者赤崛昭和山田庆儿认爲应补爲“鬾父鬾母”,其说是。“□□□所”则应该是“走归其所”的意思。[20]
《马王堆汉墓帛书〔肆〕》的释文,周一谋、萧佐桃的释文以及马继兴的释文都将这一段帛书的引号从“濆者”始,至“而比鬼”止。但是从文意看,后一段也应是祝词,尤其是后边的“鬾父鬾母,走归其所”一句,更是标準的诅咒之词的结尾,所以这一段可能都是祝词,都应该放到引号内。
从这一段记载我们还可以看出以下两点:
从“以采蠡爲车”和“以蔽箕爲舆”来看,“鬾”的身量不大,此即下文所引《搜神记·池阳小人》条所谓“操持万物,大小各自称”,即鬼所使用的物品与其身体大小相适应。“鬾”的确应如《说文》所说是“小儿鬼”。
从“投若□水”一句看,“鬾”的原居处可能是在水中。
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诘咎》篇曾提到“鬼婴儿”:
鬼婴儿恒爲人号曰:“鼠(予)我食”。是哀乳之鬼。其骨有在外者,以黄土濆(坌)之,则已矣。[21]
王子今先生认爲文中的“鬼婴儿”应该与典籍中的“婴鬼”有关,[22]其说甚是。典籍中“鬾”又称爲“小儿鬼”、“婴鬼”或“童鬼”,此“鬼婴儿”应该就是指“鬾”。文中“哀乳”之“哀”用爲“思念”意。《文选·范晔〈后汉书皇后纪论〉》“哀窈窕而不淫其色”和《文选·卜商〈毛诗序〉》“哀窈窕”中的两个“哀”字,唐李周翰一个注爲“思也”,一个注爲“念也”。[23]又“哀”也可以训爲“求”。因“哀”、“求”常常并用,受词义之感染,“哀”慢慢也有了“求”义。清蒲松龄《聊斋志异·刘姓》:“未几,苗至,细陈所以,因哀李爲之解免。”又《聊斋志异·牛成章》:“女哀婿假数十金付兄。”[24]皆是其证。
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诘咎》篇又说:
鬼恒羸(裸)入人宫,是幼殇死不葬,以灰濆(坌)之,则不来矣。[25]
此“幼殇死不葬”者,就是“小儿鬼”,也应该就是“鬾”。
典籍中记载有不少形象爲小儿的鬼,如《搜神记》卷十六《贲羊》条:
季桓子穿井,获如土缶,其中有羊焉。使问之仲尼曰:“吾穿井而获狗,何耶?”仲尼曰:“以丘所闻,羊也。丘闻之:木石之怪,蚯蚑蝄蜽;水中之怪是龙罔象;土中之怪曰贲羊。”《夏鼎志》曰:“罔象如三岁儿,赤目,黑色,大耳,长臂,赤爪,索缚则可得食。”[26]
又《池阳小人》条:
王莽建国三年,池阳有小人景,长一尺余,或乘车,或步行,操持万物,大小各自称,三日止。
《管子》曰:“涸泽数百岁,穀之不徙,水之不绝者,生庆忌。庆忌者,其状若人,长四寸,衣黄衣,冠黄冠,戴黄盖,乘小马,好疾驰。以其名呼之,可使千裏外一日反报。”然池阳之景者,或庆忌也乎?[27]
又《傒囊》条:
诸葛恪爲丹阳太守,出猎。两山之间,有物如小儿,伸手欲引人。恪令伸之,仍引去故地,去故地即死。既而参佐问其故,以爲神明。恪曰:“此事在《白泽图》内,曰:‘两山之间,其精如小儿,见人则伸手欲引人,名曰傒囊,引去故地则死。’无谓神明而异之,诸君偶未之见耳。”衆咸服其博识。[28]
又《太平御览》卷八八六“妖异部”二引《白泽图》:
又曰:左右有石,水生其间,水出流千岁不绝,其精名曰喜。状如小儿,黑色。以名呼之,可使取饮食。
又曰:室之精名傒龙,如小儿,长一尺四寸,衣黑衣,赤帻大冠,带剑持戟。以其名呼之即去。[29]
其中罔象如“三岁儿”,小人景“长一尺余”,庆忌“其状若人,长四寸”。傒囊也“如小儿”,喜“状如小儿”,傒龙“如小儿”。其中“傒囊”与“傒龙”显然应爲一名之变。因小儿喜游戏,故文中所说“或乘车,或步行”、“衣黄衣,冠黄冠,戴黄盖,乘小马,好疾驰。”可能都是体现了这一背景。这与帛书谓鬾“以采蠡爲车,以蔽箕爲舆,乘人黑猪,行人室家”正可以比照。
上引《搜神记》和《白泽图》中列举的“罔象”、“庆忌”、“傒囊”、“喜”和“傒龙”,我们怀疑应该都与“鬾”有关,最起码早期可能都来自一个来源或一个形象。尤其其中的“罔象”、“庆忌”和“喜”,形象都是小儿,且都来自水中,这与马王堆帛书对“鬾”的描写相同,不应是简单的巧合。
又《搜神记》卷十六《犀犬》条说:
《尸子》曰:“地中有犬,名曰地狼;有人,名曰无伤。”《夏鼎志》曰:“掘地而得豚,名曰邪;掘地而得人,名曰聚。聚,无伤也。”[30]
其中“无伤”与上文所论“罔象”从声音上看,存在着密切的联繫。早有学者指出“水无伤”就是“水罔象”,[31]这无疑是正确的。
其实“罔象”和“无伤”也就是“蝄蜽”,《说文·虫部》:“蛧蜽,山川之精物也。淮南王说:‘蛧蜽,状如三岁小儿,赤黑色,赤目,长耳,美髮。’从虫、网声。《国语》曰:‘木石之怪夔蛧蜽。’”[32]其中所引淮南王对“蝄蜽”的描述,与上引《夏鼎志》对“罔象”的描述正相同。
“罔象”、“无伤”、“蝄蜽”也就是“方良”,《周礼·夏官·方相氏》:“及墓,入圹,以戈击四隅,驱方良。”郑玄注:“方良,罔两也。”[33]
战国秦汉时人喜欢以神鬼来命名,如战国秦汉玺印中名“庆忌”、“无伤”者就有很多。“无伤”又写作“何伤”、“奚伤”。上引《搜神记》中的“傒囊”可能就是“奚伤”。
古代有关“鬼”的记载来源多途,传闻异词;辗转纠缠,歧说迭出。因此造成“鬼”的记载会出现“同鬼异名”、“异名同鬼”或“同鬼异事”、“异事同鬼”的混乱现象,这在今天看来实属正常。
古代所谓的“鬼”,有很多最早都属于山水之怪或草木之妖。正如神仙一样,有很多自然神慢慢变成祖先神,鬼也如此,有很多属于自然物的鬼慢慢被拟人化成了人形的鬼。“蝄蜽”等字由从“虫”逐渐变爲从“鬼”并通行,正说明了这一趋势。
《抱朴子内篇·登涉》说:
抱朴子曰:“山中山精之形,如小儿而独足,走向后,喜来犯人。人入山,若夜闻人音声大语,其名曰蚑,知而呼之,即不敢犯人也。[34]
文中提到的“如小儿”的“蚑”,应该也是指“鬾”,只是在这裏由水怪又变成了山精。
典籍中“鬾”与“蜮”常常并称,如张衡《东京赋》:“残夔魖与罔象,殪野仲而歼游光。八灵爲之震慑,况鬾蜮与毕方。”[35]马王堆帛书《疗射工毒方》[36]部分有如下一段:
即不幸爲蜮虫(虫)蛇蠭(蜂)射者,祝,
搜神-刘钊:说“鬾”(唾)之三,以其射者名=(名名)之,曰:“某,女(汝)弟兄五67人,某索智(知)其名,而处水者爲
搜神-刘钊:说“鬾”,而处土者爲蚑,柎木者爲蠭(蜂)、
搜神-刘钊:说“鬾”斯,蜚(飞)68而之荆南者爲蜮。而晋□未□,壐(尔)奴爲宗孙。某贼,壐(尔)不使某之病巳(已)69且复□□□□□□□□□□□□□□70。”
文中将“蜮”、“
搜神-刘钊:说“鬾””、“蚑”、“蜂”、“
搜神-刘钊:说“鬾”斯”称爲“弟兄五人”。其中的“
搜神-刘钊:说“鬾””和“蚑”《马王堆汉墓帛书(肆)》注释谓:
《名医别录》云蚑爲水蛭别名。陶弘景《本草经集注》谓蚑有数种,中有水中马蜞及山蚑。《嘉祐本草》载水蛭、草蛭两种;《蜀本草》则在水蛭外,另有石蛭、泥蛭二种。本帛书
搜神-刘钊:说“鬾”、蜞当爲两种蛭。[37]
从“蜮”后来又写作“魊”来看,“傒囊”和“蚑”极有可能后来也变成了“鬾”。由此我们怀疑“鬾”这一鬼怪的原型就是水蛭。
《急就篇》说:“射鬾辟邪除群凶”,顔师古注:“射鬾、辟邪,皆神兽名也。鬾,小儿鬼也。射鬾,言能射去鬾鬼。辟邪,言能辟御妖邪也。谓以宝玉之类,刻二兽之状以佩戴之,用除去凶灾,而保卫其身也。一曰:射鬾,谓大刚卯也,以金玉及桃木刻而爲之。一名
搜神-刘钊:说“鬾”改,其上有铭,而旁穿孔,系以彩丝,用系臂焉,亦所以逐精魅也。”[38]按顔注罗列诸说,没有定见,又前后所说不免自相矛盾。既说“射鬾”和“辟邪”是神兽名,又分别将其拆开解释成动宾结构。其实从“射鬾”、“辟邪”和“除群凶”三个短语的格式看,“射鬾”只能理解爲“射杀鬾鬼”的意思。上引马王堆帛书《疗射工毒方》将“
搜神-刘钊:说“鬾””和“蚑”视爲与“蜮”一样可以“射”人的鬼怪,故“以其道还治其身”,也是用“射”的办法来驱除它。
汉印中有如下两方印:

搜神-刘钊:说“鬾”《十六金符斋印存》[39]
搜神-刘钊:说“鬾”《澂秋馆印存》[40]
第一方爲小型玉印,印文爲“辟非射鬾”。“辟非”正相当于《急就篇》的“辟邪”。此印文中的“射鬾”也只能理解成“射杀鬾鬼”。吴大澄《古玉图考》以爲该印之“鬾”义指“鬼衣”,并引《汉书·王莽传》杜陵便殿乘舆虎文衣从匣中自出一事比附,甚爲不经。[41]此亦是受《说文》“鬾”字“鬼服”之训的迷惑而致误。另一方印文爲“射鬾”。这两方印都应该是佩戴在身上作爲护身符来用的。
某藏家收藏有如下一方汉印:

搜神-刘钊:说“鬾”
印文爲“张射鬾”。这应该是一方姓名私玺。以“射鬾”爲名,与魏晋时期的“刘杀鬼”、“孙啖鬼”等名字取意相同。[42]
《文选·东京赋》“尔乃卒岁大傩,殴除群厉”李善注引《汉旧仪》曰:“昔颛顼氏之有三子,已而爲疫鬼,一居江水爲疟鬼;一居若水爲罔两蜮鬼;一居人宫室区隅,善惊人,爲小儿鬼。”[43]这裏提到的“小儿鬼”的表现是“善惊人”,并没有说是“善惊小儿”,但是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诘咎》篇说:
人恒亡赤子,是水亡伤(殇)取之,乃爲灰室而牢之,县(悬)以
搜神-刘钊:说“鬾”,则得矣;刊之以
搜神-刘钊:说“鬾”,则死矣;享(烹)而食之,不害矣。[44]
前文论证过“水无伤”就是“鬾”,这由此条记载可以得到进一步的证明,即“鬾”经常加害于“赤子”(即婴儿)。可见这种观念从很早开始就已经有了。
“鬾”虽然爲小儿鬼,但其加害的对象起初并无一定,应该是逐渐变爲只针对婴儿的。这一变化,体现的应该是鬼找人“以自代”,即找寻“替死鬼”的观念。
马王堆帛书《五十二病方》中虽然列有治“鬾”的祝由术,但是并没有提到具体的用药。在传世医书中,大概从隋代开始出现了治疗“鬾”病的方药,之后一直延续不绝。隋巢元方《诸病源候总论》卷四十七“被鬾候”提到“鬾”病致病之由时说:
鬾病者,妇人怀胎孕,有鬼神导其腹中,胎嫉妒小儿致令此病。其状微微下利,寒热往来,毛髮鬇鬡,情思不悦也。[45]
又《备急千金要方》卷五“小儿鬾方”说:
论曰:凡小儿所以有鬾病者,是妇人怀娠,有恶神导其腹中胎,妒嫉他小儿令病也。鬾者,小鬼也。妊娠妇人不必悉招鬾魅,人时有此耳。鬾之爲疾,喜微微下痢,寒热或有去来,毫毛鬓髮𩮩鬡不悦,是其证也。宜服龙胆汤。凡妇人先有小儿未能行,而母更有娠,使儿饮此乳,亦作鬾也。令儿黄瘦骨立,发落壮热,是其证也。[46]
又《本草纲目》卷四十九“伯劳”条云:
毛 [气味]平,有毒。 [主治]小儿继病,取毛带之。继病者,母有娠乳儿,儿病如疟痢,他日相继腹大,或瘥或发。他人有娠,相近亦能相继也。北人未识此病。李时珍曰:继病亦作鬾病,鬾乃小鬼之名,谓儿羸瘦如鬾鬼也,大抵亦丁奚疳病。[47]
以上所引,代表了医方中对“鬾”病的主要解释。从历代医方看,医书对“鬾”病的解释由恶神引导腹中胎嫉妒小儿致病到婴儿未生又孕,又到客忤邪气,解释“鬾”爲“继”,谓可以互相传染等,最后归结爲小儿积食惊痫等具体病症,类似当今的小儿黄疸病,[48]呈现出逐渐脱离鬼怪的致因,从而归结爲真实病症的求实的趋势。
又传世医方中除了记载有得“鬾”病的小儿母亲佩戴“白马眼”算是与祝由方类似的治疗手段外,其余都是具体的方药。这也反映出对“鬾”病的认识和治疗越来越理性求实的一种变化。
古代关于“鬼”的记载同神话和传说一样,常常呈现出虚幻奇诡,荒诞不经的状态。有时一个时代异说并存,很难让人理出头绪,分清脉络。“鬾”字从自然物中可以蜇人的“水蛭”,演变成拟人的山川之怪,又逐渐变成专门加害于小儿的鬼,最后归结爲小儿的一种疾病,其间的衍生变化纠缠複杂,可能远非我们以上所论所能说清。“鬾”字之训虽然是个小问题,但是可以从一个角度让我们观察到古人鬼神观念的起源和演变,往大裏说,亦关乎思想史、观念史的研究和探索。所以“其论虽微”,而“大道存焉”。



[1] 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188页。
[2]《说文》另有训爲“鬼衣”的“褮”,《说文·衣部》:“褮,鬼衣。从衣、荧省声。读若《诗》曰‘葛藟萦之’。〔小徐本“萦”作“褮”〕一曰:若静女其袾之袾。”清钱大昕《答问八·说文》:“问:《说文》训‘褮’爲鬼衣,‘褮’字未见所出。曰:《士丧礼》:‘幎目用缁。’郑读幎爲‘葛藟萦之’之‘萦’,而许亦读褮如‘葛藟萦之’,则褮即幎也。幎者覆面之衣,小敛所用,故有鬼衣之称。”钱说似不可信。
[3]《太平御览》卷六二、《初学记》卷七引《韩诗》记该故事皆说郑交甫过汉皋“遇二女妖服佩两珠”。文作“妖服”不作“鬾服”。
[4] 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编《马王堆汉墓帛书〔肆〕》,文物出版社1985年,图版36页。
[5] 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学中文系编《九店楚简》,中华书局2000年,48页。
[6] 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编《睡虎地秦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90年,图版89页。
[7] 《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1377页。
[8] 许维遹校释《韩诗外传集释》,中华书局1980年,354页。
[9] 陈立疏证《白虎通疏证》,中华书局1981年,384页。
[10] 许慎《说文解字》,188页。
[11] 见《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上集),文物出版社1973年,100页。又张明华《长沙马王堆汉墓桃人考》,《文史》(第七辑),中华书局1979年,96页。
[12] 裘锡圭《马王堆医书释读琐议》,《湖南中医学院学报》1987年第4期;后收入《古文字论集》,中华书局1992年,533页。
[13]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中华书局1990年,1225页。
[14] 郭沫若《管子集校》,《郭沫若全集·历史编5》,人民出版社1984年,244页。
[15] 周一谋、萧佐桃《马王堆医书考注》,天津科学技术出版社1983年,223页。
[16] 马继兴《马王堆古医书考释》,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1992年,637页。
[17] 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编《马王堆汉墓帛书〔肆〕》,文物出版社1985年,释文注释74页。
[18] 李昉等编《太平广记》,中华书局1961年,962页。
[19] 赤堀昭、山田庆儿《中国新发现科学史资料の研究·译注篇》,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1985年,284页。
[20] 赤堀昭、山田庆儿《中国新发现科学史资料の研究·译注篇》,284页。
[21] 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编《睡虎地秦墓竹简》,图版105页、释文215页。
[22] 王子今《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疏证》,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429-430页。
[23] 萧统编,李善、吕延济等注《六臣注文选》,中华书局1987年,935、854页。
[24] 蒲松龄着、任笃行辑校《聊斋志异全校会注集评》,齐鲁书社,2000年,1311、1380页。又中古常见“哀求”(又作“求哀”)一词,如①失译《大方便佛报恩经》卷2《对治品》:“复有智者,见我如是遇衆苦难,便往我所,善言诱喻,告言:‘莫愁苦也。我当爲汝求哀国王,若诸大臣,若供给财贿,若设余方便,令汝解脱,使无衰恼。’我闻是语,心生欢喜。”(CBETA, T03, no. 156, p. 131, b26-c1)②三国吴康僧会译《六度集经》卷1:“尔化爲鸽,疾之王所,佯恐怖,求哀彼王。彼王仁惠,必受尔归。”(CBETA, T03, no. 152, p. 1, b18-20)中土典籍也有“求哀”,如《汉书·江充传》:“于是贵戚子弟惶恐,皆见上,叩头求哀,愿得入钱赎罪。”也有“哀求”,用例稍晚:唐赵谦撰《唐故大德赠司空大辨正广智不空三藏行状》:“三请大师,哀求灌顶。”(CBETA, T50, no. 2056, p. 292, c16)以上中古用例蒙方一新教授赐示,谨致谢忱。
[25] 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编《睡虎地秦墓竹简》,图版107页、释文214页。
[26] 李剑国《新辑搜神记新辑搜神后记》,中华书局2007年,263页。
[27] 李剑国《新辑搜神记新辑搜神后记》,272页。
[28] 李剑国《新辑搜神记新辑搜神后记》,274页。
[29] 李昉等《太平御览》(据商务印书馆1936年影印),上海书店出版社1985年。
[30] 李剑国《新辑搜神记新辑搜神后记》,265页。
[31] 刘乐贤《睡虎地秦简〈日书〉研究》,台湾文津出版社1994年,244页。
[32] 许慎《说文解字》,282页。
[33] 孙诒让《周礼正义》,中华书局1987年,2495页。
[34] 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增订本),中华书局1986年,303页。
[35] 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124页。
[36] 《疗射工毒方》与《房中记》原写于一幅帛上,被整理者统一命名爲《杂疗方》。这一命名并不合适。现将其分爲两种书并分别命名。
[37] 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编《马王堆汉墓帛书〔肆〕》,文物出版社1985年,释文注释129页。
[38] 史游着、顔师古注、王应麟补注《急就篇》,岳麓书社1989年,193-194页。
[39] 《十六金符斋印存》,上海书店出版社1989年版,110页。
[40] 陈宝琛编《澄秋馆印存》,上海书店出版社1988年,137页。
[41] 吴大澄《古玉图考》,清光緖十五年上海同文书局石印本。
[42] 刘钊《古文字中的人名资料》,《吉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1期,60—69页。
[43] 萧统编、李善注《文选》,123页。
[44] 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编《睡虎地秦墓竹简》,图版107页、释文214页。
[45] 段逸山编着《诸病源候论通检》,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年,259页。
[46] 李景荣等《备急千金要方校释》,人民卫生出版社1998年,100页。
[47] 李时珍《本草纲目》(第四册),人民卫生出版社1981年,2655页。
[48] 黄疸病之比照蒙李零先生提示。
本文刊于《中国典籍与文化》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