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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秦蕙田与《五礼通考》
有清一代,礼学研究集前代之大成。胡培翚《仪礼正义》、黄以周《礼书通故》、孙希旦《礼记集解》、朱彬《礼记训纂》及孙诒让《周礼正义》等的撰着,可谓将礼学研究推向顶峰。寻其根源,此一成就实导源于清初礼学的复兴和清廷对礼的关注,特别是乾隆初叶《三礼义疏》、《大清通礼》的先后纂述。而随着礼学渐兴之势的呈现与清廷对礼学的扶植和倡导,儒臣们上行下效,颇有致力礼学,继起响应者。徐乾学、李光地、方苞诸人倡之于前,秦蕙田和之于后。其中,最能荟萃五礼,裒然成帙者,当首推金匮秦蕙田。其所着《五礼通考》,继朱子《仪礼经传通解》、徐乾学《读礼通考》之后,“上自朝廷之制作,下逮儒者之议论,靡不搜抉仄隐,州次部居,令读者一览易晓”[1],前后历时三十八年,稿三、四易,岁六十始成。用力之勤,倾心其间,成书尤非易事,其成就亦斐然可观。对其加以梳理,于窥探清代礼学之演进不无裨益。
一、生平仕历
秦蕙田(1702-1764),字树峰,号味经,世居江苏无锡,雍正初析置金匮县,遂为金匮人。其祖松龄,顺治乙未(1655)进士,康熙朝召试博学鸿词,授左谕德。其本生父道然,康熙己丑(1685)进士,由编修历官礼科给事中。蕙田少过继于其叔父易然,易然为府学生。在此家庭环境之中,蕙田自然会励志向学,求取科名。乾隆元年(1736),蕙田中一甲三名进士,授编修,入直南书房后,仕宦生涯屡有升迁,一帆风顺。六年充顺天乡试副考官。七年入直上书房。八年连续四升,先为侍讲,继迁右庶子、右通政、再擢内阁学士。十年为礼部右侍郎。十二年丁本生父道然忧。十三年,奉旨:“秦蕙田服制将满,可仍以礼部侍郎用。”逾年,调刑部侍郎,兼理国子监算学,充经筵讲官。二十二年擢工部尚书,兼理乐部。二十三年,调刑部尚书,仍兼管工部事。寻加太子太保。二十五、二十八年,两任会试正考官。翌年,蕙田两以病请解任回籍,高宗一再挽留,及准请,卒于途。高宗闻讯,甚感伤怀,谕曰:“秦蕙田奉职西曹,恪勤素着。前以患病告假,准其回籍就医,尚冀痊可。兹闻在途溘逝,甚为轸恻!应得卹典,已饬部查例具奏。着再加恩赏给银一千两,经理丧事,以示优卹。”其受重如此,亦可见其为官之情形。[2]
然畅达的宦途,并没使秦蕙田沦为纯粹的官僚。相反,其位逾高,其志学弥励。钱大昕有言:“公立朝三十年,治事以勤,奉上以敬,刚介自守,不曲意徇物。公退则杜门谢宾客着书,不异为诸生时。……上御极之初,江阴杨文定公领国子监事,荐公笃志经术,可佐成均。既而值内廷,课皇子讲读,益以经术为后学宗。……公夙精三礼之学,及佐秩宗,考古今礼制因革,……。”[3]正是基于这一得天独厚的优势,秦蕙田遂得将其前此所学更加阐扬,致有《五礼通考》之结撰。
二、为学取向
《五礼通考》之成书,于秦蕙田一心向学紧密相关。他曾称:“蕙田性拙钝,少读书不敢为词章淹贯之学。塾师授之经,循行数墨,恐恐然若失也。”其后遂专意治经,以讲求性命之理为鹄的,盖受其本生父私淑东林顾、高二人(指顾宪成、高攀龙——作者注),日闻庭训而得。及秦蕙田与同里少时好友蔡宸锡、吴大年、尊彝兄弟为“读经之会”,学益大进。“读经之会”之设,乃秦蕙田诸人有感于“《三礼》自秦汉诸儒,抱残守阙,注疏杂入谶纬,轇輵纷纷”,而朱子《仪礼经传通解》虽经黄干、杨复修述,究未为完书,而“《三礼》疑义至今犹蔀”。有鉴于此,他们遂有志于此,“于《礼经》之文,如郊祀……等,先之以经文互见错出足相印证者,继之以注疏诸儒之牴牾訾议者,又益以唐、宋以来专门名家之考证发明者。……回旋反复,务期惬诸己、信诸人,而后乃笔之笺释,存之考辨”[4]。半月一会,持之十有余年,裒然渐有成帙,是为《经说》百余卷。
秦蕙田自述此段经历曰:“余少与蔡学正宸锡、吴水部大年、学士尊彝、龚布衣绳中为读经之会。人各治一经,裒集先儒经解,每经至千余卷。遇疑难处,则博综群言,旁参确证,默坐澄思,研究秒忽,穷日夜不少息。时砉然以解,则取异同。错出者考之,是非歧似者辨之,义理未发者说之,未可遽定者存之。每会以旬日,会则交相订正,不蓄疑也。互为录藏,无忘所能也。或古人先得我心者仍之,言不必自己出也。要以详说反约,归于一是而已。”[5]于此,钱大昕揭示道:“公幼而颖悟,及长,从给谏公于京邸,何纪瞻、王若林、徐坛长诸先生,咸折辈行与之交。中岁居里门,与蔡宸锡、吴大年、尊彝、龚绳中为读经之会。尝慨《六经》之名物制度,诸儒诠解互异,鲜能会通其说,故于郊社、宗庙、宫室、衣服之类,尤究心焉”[6];“‘味经窝’者,公少时读书之室名也。锡山自高、顾诸君子讲学东林,遗风未坠;尊甫给谏公潜心性理,学养尤邃。公耳擩目染,闻道最早,顾不欲居讲学之名,乃与同志三、四人为读经之会,每旬有余日,则一会于所谓‘味经窝’者,会则出其所得而商榷之。尝曰:‘先圣之蕴,具于《六经》,舍《六经》安有学哉!’及其出而为文,光明洞达,浩乎沛乎,一如其意之所欲言而止,……盖尝受而读之,诗赋、章奏、序记、论说,无体不备,而说经之文居其大半。昔人称昌黎以《六经》之文为诸儒倡,今公之文,非《六经》之法言不陈,非《六经》之疑义不决,折衷百家,有功后学,所谓吐词为经,而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唯公有焉。”[7]
秦蕙田的这一为学治经取向,为其研讨礼学打下了深厚的基础。正因为其长于说经,故杨名时虽未相识,却以经明行修举荐,教授国子。自是,秦蕙田益肆力于经,尝曰:“儒者舍经以谈道,非道也;离经以求学,非学也。”[8]钱大昕于此彰扬道:“尝慨秦汉之下,经与道分,文又与经分,史家至区道学、儒林、文苑而三之。夫道之显者谓之文,《六经》子史皆至文也。后世传文苑,徒取工于词翰者列之,而或不加察,辄嗤文章为小技,以为壮夫不为,是耻鞶帨之绣,而忘布帛之利天下;执糠秕之细,而訾菽粟之活万世也。公之学求道于经,以经为文,当世推之曰通儒,曰实学,不敢仅以文士目公,而其文亦遂卓然必传于后世,此之谓能立言者。”[9]即此可见秦蕙田之为学宗经之学术取向。
三、《五礼通考》之成书
秦蕙田之注目于《礼》,于“读经之会”之时已发其端;及其通籍后简佐秩宗,因赞校阅礼书之任,故得以致力于礼之源流、沿革的考究。后居本生父忧,杜门读礼,得见徐乾学《读礼通考》,因叹其吉、嘉、宾、军四礼尚付阙如。有感于此,秦蕙田重理旧箧,与同好吴尊彝发凡起例,“一依徐氏之本,并取向所考定者,分类排辑,补所未及”[10],欲成完书。服阕后,再任容台,遍览典章,日以增广。适方承观见而好之,不仅极力敦促蕙田早日卒业,且将前此所撰未成稿《五礼大全》畀之,以资见闻。同时卢抱孙、宋宗元亦作同调之鸣,支持蕙田之举。后秦蕙田任刑部尚书,于暇时益勤于此,有《味经日钞》六十余卷,并与钱大昕等人质疑问难,又与时人商讨往复,终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告蒇其事,是为《五礼通考》之成书。
秦氏所撰《五礼通考》,“因徐氏体例,网罗众说,以成一书。凡为类七十有五,以乐律附于《吉礼》宗庙制度之后;以天文推步,句股割圆,立《观象授时》一题统之;以古今州国都邑,山川地名,立《体国经野》一题统之,并载入《嘉礼》”[11]。王鸣盛就此指出:“(秦蕙田)尝叹徐氏《读礼通考》颇为整瞻,乃仿其体,以吉、嘉、宾、军、凶,分礼为五,编次为书。而徐氏之书,详于史而略于经,公则为之矫其弊。且凶礼之别有五,而荒礼、吊礼、襘礼、恤礼,徐氏俄空焉,公则为之补其阙。”[12]卢见曾亦称:“全书增徐氏吉、军、宾、嘉四项,而丧礼补其未备。吞吐百氏,翦裁众说。盖举二十二史,悉贯以《周礼》、《仪礼》为之统。上自朝廷之制作,下逮儒者之议论,靡不搜抉仄隐,州次部居,令读者一览易晓。至是而世之有志于礼教者,始畅然满志而无余憾矣。先生所增四礼,于吉礼尤详。”[13]此可见秦蕙田撰作《五礼通考》要意之所在。
四库馆臣对秦氏《五礼通考》虽有“不免有炫博之意”之微词,但亦指出:“其他考证经史,元元本本,具有经纬。非剽窃饾饤、挂一漏万者可比。较陈祥道等所作,有过之无不及矣。”[14]蒋汾功评价道:“人以为善于其职云,予谓是惟能宿其业耳。积数十年博观宏览之资,用以搜择融洽,折诸儒之异同而求其是,将使后之考礼者,恍然如日再中,不至若扣槃扪烛也。”[15]方承观曰:“是书体大物博,先生积数十年搜讨参伍,乃能较若画一。”[16]卢文弨亦指出:“其书包络天地,括囊人事,缕析物情,探制作之本旨,究变迁之得失。义未安,虽昔贤之论不轻徇;理苟当,即豪末之善亦必录。”并从而赞道:“穷经者得以息纷纭之讼,处事者得以定画一之准。大矣哉!古今之菁英,尽萃于此矣。洵悬诸日月不刊之书也。”[17]曾国藩亦称:“秦尚书纂《五礼通考》,举天下古今幽明万事,而一经之以礼,可谓体大而思精矣。”[18]又曰:“秦氏《五礼通考》,自天文、地理、军政、官制,都萃其中,旁综九流,细破无内。国藩私独宗之。”[19]由蒋、方、卢、曾诸氏所论,可见《五礼通考》之价值和影响。
四、《五礼通考》之特色
细绎秦氏此书,较之前人所为礼书,有如下几方面特色:
第一,经史兼重,先经后史。前文引钱大昕所揭秦蕙田对于经、道、文和道学、儒林、文苑之分之弊的取舍,及王鸣盛所揭秦蕙田之于徐乾学“详于史而略于经”的矫正,无不体现出其对经的重视及对史的关注。这不唯反映出秦氏治学宗经的为学取向,亦体现出其时学术思潮的趋势。见及于此,秦蕙田主张:“考制必从其朔,法古贵知其意。”故他为断制前儒说礼之纷纭,不仅“兼收异说,并先儒辨论附于各条之后,以备参稽;或并存阙疑”,且“遍采纪传,参校志书,分次时代,详加考核。凡诸议礼之文,务使异同并载,曲直具存”,使“后之考者,以详其本末”[20]。
第二,重义理,辅以考索之学。秦蕙田对于义理的考究和对考证的审慎,则彰显出《五礼通考》在思想和为学方法上的命意所在;此亦是秦蕙田补徐氏之阙及一以朱子为归为学宗旨的体现。王鸣盛有言:“学之欲兼精博也,难哉!要以钞缉荟萃,备下学之考稽,博为首重矣。朱子之学,以研究义理为主,而于古今典章制度、象数名物,亦靡不博考之。其纲条之所包罗者多,故援据间有未精;而日力不暇给,则书之未成,而有待于补续者亦多。《仪礼经传通解》,以经为经,以记为纬。续之者益以丧、祭二礼,规模粲然矣!然熊勿轩《序》称:‘文公初志,欲取《通典》及诸史《志》、《会要》,与开元、开宝、政和礼,斟酌损益,以为百王不易之大法。则今本犹未之备也。’大司寇梁溪秦公味经先生之治经也,研究义理,而辅以考索之学,盖守朱子之家法也。……书(指《五礼通考》——引者注)成,人但知为补徐氏,而公则间语予曰:‘吾之为此,盖将以继朱子之志耳,岂徒欲作徐氏之功臣哉!’”[21]由王氏所言可见,秦蕙田之为《五礼通考》,并非仅为补徐乾学《读礼通考》之未备,而是另有深意寓于其中,即“盖将以继朱子之志耳”。
第三,其所考五礼,依《周官·大宗伯》之目,以吉、凶、军、宾、嘉为次,吸取前人之长,意在会通。秦蕙田曾言:“通考者,考三代以下之经文,以立其本原;考三代以后之事迹,而正其得失。本原者,得失之度量权衡也;得失者,本原之滥觞流极也。本原之不立,坏于注疏百家之穿凿附会,故积疑生障,必穷搜之,明辨之;得失之不正,紊于后代之私心杜撰,便利自私,至障锢成疾,必备载之,极论之。”[22]基于此一认识,秦蕙田在指出前人不足的同时,博综其长,再加创意。他曾说:“五礼之名,肇自《虞书》,五礼之目,着于《周官·大宗伯》,曰吉、凶、军、宾、嘉,《小宗伯》掌五礼之禁令及其用等。……自古礼散轶,汉儒掇拾于煨烬之余。……及魏晋诸家,人自为说,益用纷歧。唐、宋以来,惟杜氏佑《通典》,陈氏祥道《礼书》,朱子《仪礼经传通解》,马氏端临《文献通考》,言礼颇详。今案《通解》所纂王朝、邦国诸礼,合《三礼》诸经传记,荟萃补辑,规模精密。第专录注疏,亦未及史乘,且属未成之书。《礼书》详于名物,略于传注。《通典》、《通考》虽网罗载籍,兼收令典,第五礼仅二书门类之一,未克穷端竞委,详说反约。《宋史·礼志》载朱子尝欲取《仪礼》、《周官》、二戴《记》为本,编次朝廷、公卿、大夫、士民之礼,尽取汉晋而下及唐诸儒之说,考订辨正,以为当代之典,未及成书。至近代昆山徐氏乾学着《读礼通考》一百二十卷,古礼则仿《经传通解》,兼采众说,详加折衷;历代则一本正史,参以《通典》、《通考》,广为搜集,庶几朱子遗意,所关经国善俗,厥功甚巨。惜乎吉、嘉、宾、军四礼,属草未就。”鉴于此,蕙田因徐氏体例,“依《通典》五礼次第,编辑古礼如干卷,嘉礼如干卷,宾礼如干卷,军礼及凶礼之未备者如干卷。而《通解》内之王朝礼,别为条目,附于嘉礼。合徐书,而《大宗伯》之五礼,古今沿革,本末源流,异同失得之故,咸有考焉。”
第四,古礼之因革思想,发扬“礼时为大”精神。蕙田既以通考为意,故不仅述历代《礼经》源流,且注目历代礼制沿革。其说礼,以宋儒义理为宗,故对之颇为倾心,曰:“至宋元诸大儒出,粹义微言,元宗统会,而议礼始有归宿。”而于宋以前礼学家的功劳,他亦有所肯定,称:“汉《艺文志》言礼者十三家,洎至魏焉,师传弟受,抱残守阙,厥功伟矣!”这是其述《礼经》源流的宗旨。当然,伴随着礼学的发展,历代亦有礼制之兴作。对此,秦蕙田指出:“历代礼典,西京贾、董昌言,未遑制作。东都锐意举修,多杂谶纬。魏晋则仅传仪注。逮梁天监中,五礼始有成书。唐《开元礼》出,而五礼之文大备。杜氏因之,参辑旧闻,作为《通典》。马氏续加增广,纂入《通考》。元、明各有《集礼》及《典章》、《会典》等书。班孟坚云:‘王者必因前王之礼,顺时施宜,有所损益。’夫子亦曰:‘百世可知。’”鉴于此,秦蕙田参秦汉迄明礼制之沿革,加以勾稽疏理,以昭示其是非得失。至于当代之举,一则朝廷已有《大清通礼》之作,一则对时事不宜多言,故秦蕙田只以“洪惟我朝圣圣相承,制度相明,日新富有,至于科条所颁,敬切训行,高深莫赞”一语,引而不发。虽然如此,秦氏之作,亦足与清廷所修《三礼义疏》、《大清通礼》相发明。秦蕙田尝曰:“方今圣天子德洽化成,章明百度,敕谕礼臣纂修礼典。小子蕙荷承恩命,襄理厥事,凡臣庶宗法庙祭冠婚葬丧之节,等级隆杀之文,犁然大备,将以颁行天下。小子蕙当敬与吾宗人恪遵而奉行之。”[23]此可见其对礼之践履。又卢见曾曰:“夫礼有宜法古者,有宜于古不宜于今者。我朝圣圣相承,一新礼制。如康熙庚午庙堂驳禘礼无庸议,而《会典》无大飨明堂之礼,其卓识直高出百王以上。先生曾佐秩宗,熟览掌故,宜其着述昭晰详备,而无遗若此也。呜呼!儒者穷愁着书,无世纲之婴,得以朝夕肆志于学。若先生年甫逾壮,起家禁近,洊列卿贰,夙夜服劳,乃能退食,从容裒集数百代典章文物,卓然成此大观,为秦汉以下未有之书,岂不伟哉!”[24]“礼时为大”精神于此可略窥一斑。
第五,就其篇次轻重安排来看,秦蕙田注重对吉礼的详细探讨,而对其他四礼亦各有小的调整,补他书所不足。《五礼通考》二百六十二卷中,前一百二十七卷为吉礼,继之嘉礼七十二卷,宾礼十三卷,军礼十三卷,凶礼十七卷。秦氏之所以用几近一半的篇幅探讨吉礼,是因为在他看来:“吉礼为五礼之冠。《记》曰:‘礼有五经,莫重于祭。’唐虞伯夷典三礼,《周官·大宗伯》掌天神、地祗、人鬼之礼。第两郊、七庙遗文缺征,《仪礼》所传特牲、少牢,皆大夫、士之祭,故《汉志》有推士礼而至于天子之讥。矧谶纬繁兴,康成杂入经注,辨难滋起。如天帝有六,地祗为二,明堂之五室、九室,祈谷之建子、建寅,禘郊不分,地社莫别。宗庙六祭,淆于禘祫分年;昭穆祧迁,紊于兄弟继序。他如服冕、牲牢、乐舞、器数,歧说益纷。几千年间废兴创革,往往莫之适从。”也就是说,吉礼所涉问题,不仅意义重大,且众说歧出。鉴于此,秦蕙田“于经传搜集无遗,冀以补缀万一。至先儒论说,及累朝奏议,亦广为采取”。如此一来,其篇幅自然要大于其他诸礼了。于军礼,秦蕙田依《通典》例分为十九类,而将大射、乡射属之嘉礼。于宾礼,秦蕙田鉴于“自罢侯置守,无复古仪。杜氏《通典》采摭古今,分为四条;《通志》但存三恪、二王、后一;则《通考》竟全删去,以藩国朝贡附见于朝仪”,遂“辑天子、诸侯觐聘之礼,以存古仪。录史传藩国朝贡及遣使迎劳诸仪,以昭近制,而士庶人相见礼终焉”[25]。他又依《读礼通考》例,以丧礼属之凶礼,而以赈襘补徐书之未备。据以上来看,秦蕙田《五礼通考》之作,有因前人之例为之阐扬者,亦有自为新意以补其缺者,纵贯横排,条目灿然,不掩前人之长,亦不耀己之功,洵为一代之大制作。就其成就而言,足与前此着作及清廷礼书之作相媲美。
五、《五礼通考》之相关问题
当然,《五礼通考》之成,秦蕙田是花费了大量心血的。无论“读经之会”,抑或居官研礼,他都孜孜以求,一如既往地详加勾稽考辨,细加疏理,可谓精且勤矣。不过,此书之成,同时好友襄赞之力,功亦不少。前面提及的吴尊彝、方承观、卢抱孙、宋宗元、钱大昕诸人自不待言,他如吴鼎、吴玉搢、王鸣盛、戴震、沈廷芳、顾我钧、王昶等人,亦有参订之功。其中,方承观、吴玉搢、宋宗元三人用力实多。方承观乃方苞族侄,少从方苞为学,专于《三礼》。当方苞与秦蕙田相与论礼,方承观亦置身其中。且方承观此前于研礼所得,曾着有未完稿《五礼大全》。及其见秦蕙田所撰《五礼通考》草稿,欣然与之唱和,并以己着付之秦氏,足见其相交之深。而吴玉搢乃秦蕙田撰《五礼通考》的第一个所托校雠者,且为秦氏统校全书。至于宋宗元,其参校秦氏之书者十居其八、九。而就具体校订情况来说,“其吉礼属吴氏、卢氏、顾氏。嘉礼属钱氏者,昏、飨、燕、乡饮酒、学诸礼,及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两大类;属王氏者,射、巡狩;属戴氏者,观象授时一大类。宾礼全属钱氏。军礼全属王氏。凶礼属钱氏、沈氏、吴氏、卢氏。惟宋氏所参校者十及八、九,统校全书则属诸山阳吴氏玉搢焉。青浦王氏昶亦预参校”[26]。可以说,一时名家大儒,会聚共订,亦可称盛事矣。
不无遗憾地是,秦氏书成之后,未能具列诸人名氏,遂启人疑窦。淩廷堪曾言:“无锡秦尚书蕙田纂《五礼通考》,先生(指戴震——引者注)实任其事。”[27]梁启超先生在疑徐乾学《读礼通考》乃“全部由季野(指万斯同——引者注)捉刀”时,亦以全祖望尝称万斯同于《读礼通考》之余遍成五礼之书二百余卷,其稿不知去向,遂致疑秦蕙田《五礼通考》二百六十二卷,“恐怕多半也是偷季野的”。[28]此说一出,遂成一大学术公案。固然,淩氏之说有一定道理,戴震确实曾参与校订,但若以为戴震“实任其事”,未免有失事实。至于梁启超先生所疑,因没提出更有力、更直接的论据,尚属推测,难成定论。依前面所论《五礼通考》成书过程来看,秦氏成此书,虽得友人时儒襄助,谓其系大半摽窃而成,与事实恐怕相去太远。况且,若果如梁先生所言,参与校订诸儒岂能一无所知?若说万斯同当年人轻言微,尚不足以与徐氏争功;而钱大昕、王昶等人,皆是官场中人,又怎能如此阿好秦蕙田?就秦蕙田自身学术素养来说,前论秦蕙田为学取向已彰显出其学术根柢,而“其家多藏书,凡《礼经》疏义外间绝少刊本,而庋贮缄题者数十笥”[29],且其自始至终对研礼相当执着,若非有一定的礼学功底,又怎能发凡起例、融会贯通?即使大半摽窃万斯同所作,若只平庸不学之辈,亦难有什么创意。再就其成书态度来说,《五礼通考》虽已刊刻,但并未当即行世。秦蕙田曾致书卢文弨就正,文弨受其师委托,亦就己见提出了一些看法[30]。王鸣盛尝曰:“公每竖一义,必检数书为左证;复与同志往复讨论,然后笔之。故其辨析异同,铺陈本末,文繁理富,绳贯丝联,信可谓博极群书者矣!”[31]秦蕙田之谨严如此。以此,我们认为,秦蕙田系纂修《五礼通考》的主持人,应能成立。
由以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随着世风时会的转向,礼学越来越受到朝野上下的重视。在此氛围影响之下,秦蕙田继徐乾学《读礼通考》之后,再加推阐,遂成五礼巨书。姑且不论其是否实现朱子之意,而就礼学演进来说,秦氏此书,不唯有承前之功,其对时人及后世的影响,功亦不小。
清廷和儒臣对清初以来倡礼之风的回应,不仅在礼学研究方面取得一定成绩,对学术导向亦产生很大影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三礼义疏》、《大清通礼》、《五礼通考》三部煌煌巨帙,无异为唐代贾公彦、孔颖达以后,礼学研究的又一里程碑。它们不仅引发了知识界对三礼研究的更大关注,如一时群儒黄叔琳、盛世佐、任启运、江永、吴廷华、诸锦、沈彤、程廷祚、汪绂、杭世骏、惠士奇、惠栋、褚寅亮、胡匡衷、程晋芳、庄存与、朱筠、汪中等人,无论其学术宗尚若何,或兼治三礼,或专究一礼,或就一礼之某一问题专门考究,皆于礼加注目焉;而且还对“以礼代理”学术潮流的形成起了催发作用。可以说,清代礼学的发皇和礼学思想的渐趋成熟与此有着密切关系。
[1] 卢见曾:《雅雨堂文遗集》卷一《五礼通考序》。
[2] 参见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卷十七《秦文恭公事略》;《汉名臣传》卷二十一《秦蕙田列传》。
[3] 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四十二《光禄大夫经筵讲官太子太保刑部尚书秦文恭墓志铭》。
[4] 秦蕙田:《五礼通考·自序》,《五礼通考》卷首。
[5] 秦蕙田:《味经窝文集·味经日钞自序》,见徐世昌《清儒学案》卷六十七《味经学案》。
[6] 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四十二《光禄大夫经筵讲官太子太保刑部尚书秦文恭墓志铭》。
[7] 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二十六《味经窝类稿序》。又黄之隽《庑堂集》卷十六《味经窝说》,对秦蕙田潜心经学之执着深表赞叹。其中有曰:“秦子世味,一切无所嗜,而窝六经以自肥,充实其腹,犹若渴饥。吾乌乎测之哉?”
[8] 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卷十七《秦文恭公事略》。
[9] 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二十六《味经窝类稿序》。
[10] 秦蕙田:《五礼通考·自序》,《五礼通考》卷首。
[11]《四库全书总目》卷二十二《经部》,《礼类四》,《五礼通考》条。
[12] 王鸣盛:《西庄始存稿》卷五十五《五礼通考序》。
[13] 卢见曾:《雅雨堂文遗集》卷一《五礼通考序》。
[14]《四库全书总目》卷二十二《经部》,《礼类四》,《五礼通考》条。
[15] 蒋汾功:《五礼通考·序》,秦蕙田:《五礼通考》卷首。
[16] 方承观:《五礼通考·序》,徐世昌:《清儒学案》卷六十七《味经学案》。
[17] 卢文弨:《抱经堂文集》卷八《五礼通考·跋》。
[18] 曾国藩:《曾文正公文集》卷二《圣哲画像记》。
[19] 曾国藩:《曾文正公文集》卷一《孙芝房侍讲刍论序》。
[20] 秦蕙田:《五礼通考·凡例》,《五礼通考》卷首。
[21] 王鸣盛:《西庄始存稿》卷五十五《五礼通考序》。
[22] 秦蕙田:《味经窝文集·答顾复初司业<论五礼通考书>》,徐世昌:《清儒学案》卷六十七《味经学案》。
[23] 秦蕙田:《锡山秦氏宗谱原序》,秦瀛纂修:《锡山秦氏宗谱》卷首。
[24] 卢见曾:《雅雨堂文遗集》卷一《五礼通考序》。
[25] 以上皆引自秦蕙田《五礼通考·凡例》,《五礼通考》卷首。
[26] 徐世昌:《清儒学案》卷六十七《味经学案·附录》。
[27] 淩廷堪:《校礼堂文集》卷三十五《戴东原先生事略》。
[28]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八《清初史学之建设》。
[29] 蒋汾功:《五礼通考·序》,秦蕙田:《五礼通考》卷首。
[30] 见卢文弨《抱经堂文集》卷十三《复秦味经先生校勘<五礼通考>各条书》。
[31] 王鸣盛:《西庄始存稿》卷五十五《五礼通考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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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林存阳,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副研究员,历史学博士
责任编辑:王志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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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出处:http://his.newdu.com/a/201711/04/50958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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