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易水送人》

只就地摹写,不添一意,而气概横绝。(吴逸一《唐诗正声》)

【诗例】

于易水送人

骆宾王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解析】

由诗题可知,这是一首在易水之滨送别友人的诗。全诗不著一“悲”字,却无往不悲;未见一“慨”字,却又处处感慨。此诗就地取材,借题发挥,顺势写来,不露痕迹,慷慨悲歌,荡气回肠,诚壮调之上乘,实哀歌之绝唱也! 何以见得?关键在于诗人巧妙地运用了“就地摹写”,古今比照的艺术表现手法。它既不同于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借送别以表明心迹的直抒胸臆法,也不同于王维《送元二使安西》借送别以加深友谊的体察入微法,又不同于高适《别董大》借送别以理解知音的诚心劝慰法,这种“就地摹写”以见别情之手法,在如林的唐代送别诗中却是别有特色,独具魅力的。它的妙处,正在于 “不添一意,而气概横绝。”

首二句“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纯是历史事实的高度概括,但又不是一味怀古,而是与诗人送别友人的特定意义水乳交融般地结合着,俯仰古今,一意连绵,不即不离,感慨无限。此二句妙就妙在以古述今,今寓古中的自然契合,遂将眼前的别离情景与九百余年前的荆轲别燕丹的悲壮场面绾系起来。“此地”,即指诗题中的易水,在今河北省西部,源出于易县,流向东南与大清河合流。这里曾是战国时燕太子丹遣荆轲刺秦王所设饯别之所。据《史记·刺客列传》载,战国末年,荆轲为燕太子丹复仇,欲以匕首威逼秦王,使其归还诸侯之地。临行时,燕太子丹及高渐离、宋如意等皆着白衣冠(丧服)到易水送别。高渐离击筑,荆轲应声而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歌声悲壮凄凉,众皆挥泪悲泣,继而“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这样一个充满悲壮美和崇高美的历史故事是早已播种于诗人之心坎的。他崇拜荆轲刺秦王复仇的壮举,敬佩荆轲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而对自己“少年落魄,薄宦沉沦”(陈熙晋《骆临海集笺注》)的遭际愤懑不平,企图推翻武则天的统治,匡复李唐王朝。诗人的这种抱负与荆轲的壮举是一脉相承的。如今,在这特定的背景,特定的地点和特定的心情之下,诗人于易水送别友人,突发遥想,歌咏荆轲,这是十分自然而合乎情理的。值得称誉的是,诗人在这里抛开了一般送别诗那种怀旧念今,依依惜别,设想别情和先景后情的常规格局,而是开门见山,就地生发,不枝不蔓,切入史事。这种破空突兀的就地摹写法,很适合抒发诗人那种久抑胸中而又难以遏制的愤慨之情,收到了以少胜多、含蕴无穷的艺术效果。

后二句“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用陶渊明《咏荆轲》“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意,但诗人则有所继承和发展,以 “昔时”对比“今日”,用 “人”衬托“水”,将“已没”映照 “犹寒”,堪称对仗工整,结构谨严,从而造成情绪上的跌荡起伏,更强化了诗人复杂的情感。尤其是“今日水犹寒”句与首句“此地”一样,仍然是由眼前所见之景下笔,绝不旁涉,围绕主题,感情凝重,神韵悠远。“用 ‘水犹寒’三字一点染,当时英风侠气,便凛然在目。”(富寿荪《千首唐人绝句》引)此二句景中含比,情寓景中,不仅歌颂了荆轲千载犹存的不畏强暴的高风亮节,而且还表达了诗人对现实社会恶劣环境的切肤感受,堪为全诗之诗眼。

总之,此诗最为可贵之处乃在于自然而巧妙地运用了“就地摹写”的艺术表现手法,以极经济的笔墨表达最为丰富的内涵,以收“尺幅万里”之效。在这里,诗人省却了一切送别诗的常言套语,仅是扣住诗人送别友人时的特定地点而怀古伤今,抒怀言志,既抒发了诗人沉沦压抑、徬徨追求的苦闷心情,又深切表达了诗人对友人前途与命运的关切之情。与一般送别诗相比,它不是直抒胸臆,明言别情,而是将胸臆与别情深埋于字面背后,让人去揣摩,体悟和回味,不失为送别诗的高格。这在送别诗中,可谓起到了“导夫先路”的作用,故而对后人影响较大。如岑参《送王著作赴淮西幕府》:“燕子与伯劳,一西复一东。天空信寥廓,翔集何时同?”全诗只写了送别友人时所见之“天空”、“燕子”、“伯劳”等景物,以物喻人,委婉曲折地表达了诗人与友人之间那种“相见时难别亦难”的依依惜别之情。中唐诗人戴叔伦的五绝《三闾庙》,亦是“就地摹写”的佳作。诗云:“沅湘流不尽,屈子怨何深。日暮秋风起,萧萧枫树林。”诗人仅仅围绕三闾庙附近所见之“沅湘”、“日暮”、“秋风”、“枫树林”这些特定环境里的特定景物,扣住一个“怨”字,以明朗而含蓄之句,抒发了对屈原其人其事的无限凭吊之意,就地落笔,“并不用意,而言外自有一种悲凉感慨之气,五绝中此格最高。”(施补华《岘佣说诗》)很显然,此诗的表现手法是由骆宾王的《于易水送人》承续而来,所不同的是:一则以送别而怀古伤今,一则以吊古而抒发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