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金山寺》(苏轼)

苏轼



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

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

中泠南畔石盘陀,古来出没随涛波。

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

羁愁畏晚寻归楫,山僧苦留看落日。

微风万顷靴文细,断霞半空鱼尾赤。

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

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

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

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警我顽,

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



熙宁四年(1071)十一月,苏轼自京赴任杭州通判,途经镇江金山,访宝觉、圆通二僧,夜宿寺中,有感而作此诗。

金山寺,旧名泽心寺,又名龙游寺,是江南有名的古刹,殿宇巍峨,佛像庄严,文物繁富。但这首纪游诗并非记这个名山古刹,而是写作者登临金山远眺长江所引起的无限乡思。

起二句开门见山,而又大幅度地跳跃,从长江的发源一下子写到它的归宿。旧说长江发源于四川岷山(其实源于青海省的沱沱河和楚玛尔河),而苏轼的故乡眉山就在岷江边,因此他自豪地说: “我家江水初发源”。金山地处长江下游,往东就是长江入海口了,故曰“江入海”。“宦游”一词,不仅把长江的发源和归宿巧妙地联系起来,而且直接点出自己此次东南之行的目的。这两句,既有长江源于故乡、出蜀“直送江入海”的豪迈心情,又有四海宦游、飘泊不定的人生感叹。这就很自然地引出乡思,从而提领全篇。

下面六句继写金山的山水形胜。“闻道”二句一虚一实,将传闻中金山脚下汹涌澎湃、拍岸卷天的长江浪涛与眼前水落石出、沙痕历历的落潮景象对照起来描写,绘声绘色,动态静景俱佳。“中泠”是个名泉,在金山西北,它的南畔有一块大石,自古以来随着长江潮的涨落而或没或显。山石的“出没”不仅应承了上句的“沙痕在”,而且还隐含了仕宦的的浮沉,寄寓了自古以来仕途坎坷、风险若此的感慨。长江如此壮观,而地处长江源头的故乡,想必也有一番景致。他试图登上山巅眺望远方的家乡,可惜大江南北青山重重,遮断了视线,任你站得多高,望了多久,风景如画的家乡始终不会出现在视野之中。思乡之切,两岸青山仿佛也成了设阻布障的对象。这两句,把初到金山百感交集的苍茫思绪稍作收敛,以“望乡国”回应首句,并照应篇末的“有田不归”,在诗中起了承前启后的作用。

“羁愁”二句在手法上明显是过渡。既然“望乡”不成,而又“羁愁畏晚”,那么还是赶快乘船回镇江城内去吧。“羁愁”即客愁,是对“宦游”一句的呼应。“山僧”是指金山寺的宝觉、圆通二位长老,他们苦苦地挽留诗人,说这里的晚景非常壮观,好奇的诗人就这样留了下来。一个“看”字,又拓开了金山晚景的全新境界。

下面八句即从“看”字着眼。“万顷靴文”和“断霞半空”,确实是日刚落时的江天景象。“靴文细”形容被微风吹皱了的波浪,犹如靴子的细纹; “鱼尾赤”形容江天火红的晚霞,犹如鱼尾巴的赤红。这两句充分表现了诗人运用比喻摹景状物的才能。随着时间的流逝,夜色也在逐渐加深加浓。日刚落时月光半缺而光线暗淡,后来渐趋明亮,到二更月落,天色一片漆黑。“生魄”,《礼记·乡饮酒义》有“月之三日而成魄”句,说每月初三以后,缺月的光线暗淡的那一部分逐渐明亮。苏轼游金山寺正是农历十一月初三,切合当时情景。月亮的升降可以见出诗人眺望的久长,而月落后深黑色的天穹又给江心炬火的闪现提供了背景。在这晦冥的二更天,遥望江心,似有炬火浮现,那腾起来的火焰照亮了山色,惊动了栖乌。这种奇特现象,古人称之为“阴火”。阴火的出现,反过来给晦暗的背景增添了一点亮色,而在诗人的心里却投下了一片阴影。他归卧僧舍,心里老是记挂着那“非鬼非人”的“江心炬火”,它从何而来?究竟是什么东西?诗人躺在床上,左思右想,辗转反侧。“竟何物”和上面的“似有”,流露了惊疑和迷惑的神情。“非鬼非人”句下,作者自注:“是夜所见如此。”这就是说,望中景象至此告一段落,而留在心中的谜马上就要解开。

“江山如此”四字,把上面着力描绘的望中景象概括殆尽。手法类似其《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中的“江山如此多娇”。诗人扪心自问,江山如此美好,而我却沉溺仕途,不践林泉之约,江神特意现出怪物(指江心炬火),大概是来警戒我的愚顽吧。这个谜底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江心炬火”是幻化了的景象,“江神”则是幻化了的神灵,虚中见虚,顺水推舟,于无理之中道出理来。最后两句写他对江神现怪的解答:我宦游四海是不得已啊!若是故乡置有田产,我可以发誓,一定早日归耕故里!一笔之间,从飘渺的幻境回到了现实。“如江水”,即对着江水发誓。《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记晋公子重耳谓子犯曰: “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也是指水为誓。通过江神现怪,把内心仕与隐的矛盾深刻地揭示出来。

苏轼时年三十六岁,正是大有作为的年月,却为何这样厌倦宦游?一方面可能果真是河山之景激起了诗人归隐的愿望,但更重要的另一方面当是仕途坎坷的反映。苏轼这次自求外补,主要是出于与王安石政见的不合。他在熙宁三年(1070)拟进士策一篇与再上神宗皇帝一书,极言新法之不便,引起当道的不满。御史知杂事谢景温乘机诬奏他在扶丧返蜀期间贩运私盐,苏轼不屑与辩,但也深感仕途风波的险恶,所以请求外任。就写诗当时说,他的思乡又主要是由于长江之故:身在长江下游的金山,心想上游的故乡眉山,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全诗就是围绕长江铺排笔墨,甚至不厌其烦地用了十个“江”字,足见他对源于故乡的长江的感情。对长江美景的赞叹与对仕途风波的感叹相交织,共同构成了此诗雄浑沉郁的基调。

一往作缥缈之音,觉自来赋金山者,极意着题,正无从得此远韵。起二句将万里程、半生事一笔道尽,恰好由岷山导江至此处海门归宿为入题之语。中间“望乡国”句,故作羁望语以环应首尾。“微风万顷”二句,写出空旷幽静之致。忽接入“是时江月”一段,此不过记一时阴火潜燃景象耳,思及江神见怪,而终之以归田。矜奇之语,见道之言,想见登眺徘徊,俯视一切。([清]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一)

首尾谨严,笔笔矫健,节短而波澜甚阔。结处将无作有,两层搭为一片。归结完密之极,亦巧便之极,设非如此挽合,中一段如何消纳。(纪昀批点《苏文忠公诗集》卷七)

“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确是游金山寺发端,确是东坡游金山寺发端,他人钞袭不得。盖东坡家眉州近岷江,故曰“江初发源”;金山在镇江,下此即海,故曰“送江入海”。中间“微风万顷”二句,的是江心晚景。收处“江山如此”,四句两转,尤见跌宕。(施补华《岘佣说诗》)

一起高屋建瓴,为蜀人独足夸口处。通篇遂全就望乡归山落想,可作《庄子·秋水篇》读。(陈衍《宋诗精华录》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