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话说 | 属猪蹄夹子的人

十二属相中,有猪。人们开玩笑,属猪的人能吃,吃了睡,睡了吃,是有福之人。这样的玩笑话,有时候是事实的描述,有时候是正话反说,近似于反讽了。

而皖北人还常说,某个人是“属猪蹄夹子的”。这又是从何说起的呢?

猪蹄夹子,其实就是猪蹄的下半部分,分叉,类似脚趾头。有人专好猪蹄这一口。煮汤,或者卤了吃,都是美味。因猪蹄筋道,得反复煮,颍淮人说成“烀”。 “烀”的时间越长,猪蹄越烂,吃起来越容易入口。

但猪蹄夹子有个本性:不论“烀”多久,它都朝里略弯,绝不会朝外。皖北人说“属猪蹄夹子的”之后,下半句一定是“烀一百滚子,朝里弯”。水烧开了,谓之“滚”。“一百滚子”,“烀”的时间够长的。但还是改不了它朝里弯的本性。

朝里弯,“里”是哪里?内里,外的反向。它跟“胳膊肘朝里拐”的意思,是相类似的。搁在人际交往的情境中,它是说,有了好处,首先想着的是自家人。此之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出了事情,第一个护着的对象,是自已人。这就是“护犊子”,或者也是“护家窝子”。

若干年前,城市户口还很紧俏。那意味着平价的“商品粮”,还有乡里人踮着脚也够不着的诸多好处。“农转非”,是很多农民多少辈子梦寐以求,而又求之不得的事。我老家邻村的一个人,专门就管这事。十几年之中,他本家近门的侄男个女,一个个都神不知鬼不觉地,弄了个“非农”的本本,吃上了“商品粮”。等到后来,户籍制度松动,人家因为占了先机,都在城里谋了公职。多年后提起来,知根知底的人,还都说他是“属猪蹄夹子的人”。

我认识的一个熟人,很多年都是在劳神、心累中度过。他有个不成器的儿子。打十几岁起,就闯祸。先是小偷小摸,小打小闹;到后来,胆子越来越大,不知道是“几进宫”了。每一回,我那熟人都气,都恨,扬言再也不管不问了。但气过恨过,还是借钱,大把大把的票子掏出来,给儿子平事。有时候说起来,他都一副无奈的样子:“没办法。属猪蹄夹子的人啊,都是烀一百滚子,朝里弯……”

其实话说回来,世间人,没有谁不是“属猪蹄夹子的人”。这都是本性使然。但那些“属猪蹄夹子的人”,做起事来也该有个度,有个分寸,才好。破了分寸,符了常情,但失了的就是常理。做人做事中,理字当先的皖北人,对“属猪蹄夹子的人”,就用这话,表达一种鲜明的贬义立场。

土话说 | 吃不动瓜揉马泡

老马要请,小孩要哄

皖北乡间的人家,家里来了尊贵的客人,是要请邻居们作陪的。来的是男客,陪客的就是男性;女客呢,一般都是女性陪客。这样做,既显示招待的隆重,也拉近了邻里情分。

请客的范围,首选“家里头”——同宗同族的叔叔大爷,婶子大娘。而那住得很近的“外边”——外姓人家,更要请。所谓邻里之情,就是这请来请去中体现出来的,同时也展示出主人家的好人缘。

而这样的请客,往往是个苦差事。客人还没来到,就得跟邻居打招呼,让人家事前有个准备。客人到来时,已是快晌午了。主人家一边搬板凳倒茶水,一边还得打发自家的孩子,一家一家地去请陪客的人。

但吃酒容易请客难。村里人都忙,地里活家里活成堆,总是你齐他不齐。哪能步调一致地赴宴呢。正式开席之前,对那没来人的人家,还得三番五次地让孩子去喊。或者呢,主人家亲自上阵,挨门挨户地请。有的人实在抽不开身,只能打发自家的孩子出场。人家既然请了,就是实心实意,不能驳面子。当然,这面子也驳不得。谁家都有请人陪客的时候。

孩子就好请多了。大人一发话,他就屁颠屁颠地跟着去。在那个场合下,大人之间的客套,他可以不理会。因为他还小,人都不会跟他计较,而且还能吃上一顿“拍桌满盘”的大餐。也有的内向一些的孩童,怕生,对陪客事一百个不情愿。但禁不住父母的“哄”,还有请客人的“哄”。这“哄”,其实就是给他戴上一顶一顶的高帽子:都上几年级了,成了大人了,可以见场面了……这么一“哄”,他也就“赶鸭子上架”一般,气宇轩昂地跟了去,俨然成了自家长辈的代表了。

于此,皖北人总结了一个请客的经验之谈:“老马要请,小孩要哄”。

过去皖北一带,人称老太太、老婆婆为“老马子”。听起来有些大不敬。但老太太们也常常自称:“都成老马子了”。这又成了自嘲。有的地方,统称结了婚的女性,为某个人的“老马子”。男人娶新媳妇,也说成“娶老马子”。有些粗俗,不雅观。但都这么顺口一说,雅不雅的,倒在其次了。

而在“老马要请,小孩要哄”的语义中,“老马”该是泛指上了年纪的人。说成“老头要请”,也一样。其中的逻辑在于,老年人都好面子,讲脸面。请他去陪客人,做事情,他总得端着。没有个“三顾茅庐”,是请不来的。这里面也许涉及到尊严,也可能跟一个人的脾性有关。至于“小孩要哄”,要好理解得多。给他戴高帽,多加奉承,多夸一夸,他就成了“顺毛驴”。

梁实秋《请客》的开篇说,“若要一天不得安,请客;若要一年不得安,盖房。”他说的“一天不得安”,该包含了皖北人的“老马要请”的费尽周章。。但梁氏的“请客”,指的是朋友的聚餐;皖北人的“老马要请”,则是乡邻情分的往来。正是来来往往的“请”,折射出他们祖辈为邻所涵养的情谊。

皖北地面上,有一种野生的小瓜。它浑身滚圆,深浅不一的绿底色上,点缀着十余行黑斑点,状如西瓜。它的直径,只有两厘米左右,称得上浓缩版的小西瓜。皖北人俗称马泡,也有叫它马蒲的。其秧,为一年生的草本植物。百度百科上,有“马泡瓜”,说的该就是它。

就是这么个小玩意儿,在皖北乡间的庄稼地里,以野草的身份跟农民祖祖辈辈捉迷藏。它藏在夏季作物(主要是大豆)的缝隙中,跟作物争夺养分。农民就把它与其他杂草一起锄掉。而锄草,总会有一些“幸运儿”躲掉劫难。秋天到了,大豆苍叶(叶子变黄而朽)了,落叶了,豆棵里的马泡秧上结的小马泡,也长成了。尚未成熟的,青绿;接近成熟的,绿中泛黄。

这时,乡间的小伙伴们作为长辈的小尾巴,跟着到地里,就会摘些小马泡玩。玩,其实就是个揉。揉来揉去,马泡变软,颜色变黄,由清香而瓜香,香气扑鼻。但颍淮少有吃马泡的,不仅因为它小,而且味道也都不咋地,不好吃。也有少数熟透了的马泡,浑身金黄,多少还有些瓜甜味。

皖北人揉马泡,揉着揉着,揉出了一句话——“吃不动瓜揉马泡”。这话的要义,其实四个字就概括了:欺软怕硬。它把瓜比作硬物,吃不动;把马泡比作弱物,越揉越软。

仔细观察,生活中确有这么一类欺软怕硬的人。他不敢跟比他强的人争强,但对比他弱的人,则不依不饶,尽情地“揉拉拉”。尤其是他在权贵面前低三下四的媚态,在普通人面前“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的狠状,叫人不屑,更叫人生厌。人前人后,皖北人都会说他是“吃不动瓜揉马泡”。一个人,一旦贴上了这个标签,他的朋友圈就会越来越小,人情世故上就会陷于孤立。

古往今来,皖北人以良善厚道立于世。“吃不动瓜揉马泡”的人,不能说没有,但少之又少,是个稀罕物。更为常见的语境下,它常常只是句玩笑话——熟人之间的打趣,大人对孩童某种行为的戏谑。其中贬义的成份,已在打趣中几乎稀释殆尽了。只剩下吃不动瓜揉马泡这句话,常说常新。

现今,皖北的农业生产,大量引入包括除草剂在内的所谓新技术。庄稼地里,狗尾草不见了,啦啦葶(小麦地里的一种草)不见了,扒根草不见了,马泡也几近绝迹。可能要不了多久,“吃不动瓜揉马泡”的话,会逐步退出皖北人的话语系统。它所依附的实物,成了美丽又遥远的传说。

看图猜成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