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腾蛟,贵州黎平府人,字云从,亦字祥升,出身书香世家,据说何腾蛟出生时邻居们看见有两尾金色大鲤鱼飞进何家,顷刻不见。大家都说何腾蛟必是神鱼化生。何腾蛟的老爹不知是不是也相信这种说法,反正从小对何腾蛟要求异常严格,一心指望他中举光耀门庭。然而科场蹭蹬,直到快三十岁才考中举人,此后历官知县,道员,在任上“才谞精敏”,以清廉爱民享誉一时。史可法见他有才,极力推荐何腾蛟出任湖广巡抚,去和骄横不法的左良玉作同僚。何腾蛟想来老于官场,千方百计把左大老爷敷衍的不错,一时两人倒也相安无事。
1645年,专制湖广的左良玉为避李自成兵锋,借口弘光得位不正,亲提大军东下南京前去“清君侧”。左良玉虽是军阀,却还想要拉上几个文官来为自己呐喊助威,也好显得理直气壮。因为何腾蛟素有名声,于是老左亲自冲入都院衙门,把何巡抚硬生生绑架上船“共赴国难”。或者是自恃水性过人,或是对左良玉的请客作风实在不敢恭维,何腾蛟于路上窥了个方便,一头跳进长江中,顺水漂流二十里才被一只小渔船救起,上岸后老何与前来接应他的家人抱头痛哭老半天,才想起该感谢一下救命恩人,哪知这渔翁施恩不图报,早已驾一叶小舟施施然而去。此事后来竟被附会为神仙显灵庇护忠良,何腾蛟本有小智,这种说法恐怕也是他刻意为之,果然效果良好,一时“远近摄服,咸归心焉”。就连编明史的张廷玉老兄也在《何腾蛟传》中见神见鬼的隆重吹嘘此事。旧史家眼中向来看不到民间的普通小人物,一心只知“天命”,“神佑”,这种作风,说起来也不知是该笑呢,还是该叹。
一路老何辗转颠沛到达长沙时,湖广北部已沦入清方之手,何腾蛟也不含糊,就在长沙打出自己旗号,设置行辕,委任官吏,准备以湖南为基地恢复湖广全省。其志不可谓不壮。当时隆武政权已在福州建立,隆武帝封藩原在河南南阳,何腾蛟也在这里做过知县,对这位南阳故人,隆武帝推诚相待,很快就由湖广巡抚擢升为湖广等七省军务总督。全权节制湖广军政事务。对隆武帝的圣眷,何腾蛟非常高兴,四处写信炫耀他和皇帝的特殊关系说:“新上为南阳故人,鱼水之合,吾辈皆有缘也。”自我感觉极好,颇有一点卧龙先生与刘先主风云际会之意。
何腾蛟向来自恃才高,如今得到皇帝信任,当然要拚力搞出点大动作来以慰圣聪。他完全控制了湖南全境的用人行政和钱粮征调大权。办事自无不顺手之理。思前想后,乱世中的第一要务自然是抓军队,于是何腾蛟在他的两个得力干将章旷,傅上瑞张罗下,到处收编湖南各地的杂牌明军如黄朝宣、刘承胤、曹志建、张先璧之流。无奈这些人只知要官要钱,危害地方,收了好处却不来奉承老何。何督师大把的银子扔出去却听不到一个屁响,惶惶然中不免有些肉痛起来。这时原来主张收编杂牌的章旷见势不妙,又来献策说与其拿钱养军阀不如建立亲军。自己有了武装腰杆不愁不硬。何督师拍岸叫绝,于是转换政策大举建立“督标”,“抚标”。呼啦啦一下子拉起来三万多人。何腾蛟这才过了一把“壮岁旌旗拥万夫”的瘾。然而部队建立起来了,何督师又面临着新的难题,他是文人出身,平生没跟军旅打过交道。对着《孙子兵法》,《唐李问对》过过嘴瘾还可以,真讲究起来却拿着这两三万人没有办法,手下章旷,傅上瑞等辈动辄以名将自居,训来训去把“督标”竟训成了乌合之众。无奈之下还要自我安慰,号称从此必能“壮威制胜”。然而为了供养这凭空而来的十数万大军,湖南田税预征到一年之后,六倍以上。全湘百姓因此民尽财穷,苦不堪言。王夫之记载:“何腾蛟既奉便宜之命,骤加派义饷,兼预征一年民田税,每亩至六倍以上。不足,则开饷官、饷生之例,郡邑长吏皆以赀为进退;又不足,则开募奸人告密,讦殷富罚饷,朝宣、先璧、承胤皆效之。湖南民展转蔓延,死亡过半。”何腾蛟本人据说是顿顿吃粗粮野菜,穿补丁衣服,然而他耗尽民力所建立起来的“督标”平时扰害百姓,到后来竟不堪一战。何督师一生以爱民著称,对此局面,难道内心真能坦然无愧吗。
然而这里要特别提到的一个小花絮,是当时乡居湖南的退休官僚郭都贤曾为此事作诗讽刺何腾蛟。何公竟念念不忘,跑去对另一南明军阀王允成信口吹嘘说,郭都贤隐居的石门山“积金粟可赡数万人支十年,山径险绝,敌即至不能攻入,任痛饮,拥姬妾坐待太平邪!”王允成直肠子人信以为真,当即口水一拖三丈长。后来清军南下,王允成撤退之余想到这笔横财,于是直奔石门而去,没想到日夜思暮的大财主郭都贤竟是住在一个小茅草棚里,还面带菜色。王军头这才明白何督师跟他玩的是黑色幽默。愤愤然下无法可想,只好大骂而去。由此可见知识分子整人的伎俩真是匪夷所思,荒谬绝伦而又不失阴狠,为之可发一笑。
1645年五月,李自成在湖北通山阵亡后,数十万大顺军一时群龙无首,在混乱中大顺军辗转来到湖南。在领袖新丧,又失去根据地的情况下他们主动要求招抚,与南明联合抗清。经双方协商,何腾蛟与大顺军达成了“合营”的协议。当时大顺军尚有二十余万人。然而何腾蛟对这些昔日的“流寇”并不放心。他利用大顺军内部的矛盾大搞分化瓦解,把郝摇旗,王进才部收为己用。对其余部众则采取既不安排驻地,也不供应粮饷的做法予以排挤限制。这部分大顺军在湖南站不住脚,又于当年八月北上湖北,在鄂西与大顺军李锦,高一功部合营,从此号称忠贞营,受南明湖广巡抚堵胤锡的节制,开辟了鄂西抗清的新局面。何腾蛟则自感眼底清静,内顾无忧,从此可放心做他恢复湖北的大事业了。
1645年底,正是隆武帝提出东西会合共击清军的大战略之时。要完成此战略,督师湖广的何腾蛟就必须首先收复湖北,同时派兵入江西接应隆武帝。隆武对老何有知遇之恩,照理说何腾蛟自该竭忠尽智以报。然而何督师却另有打算。他担心的是隆武帝一旦经江西来到湖南,自己言莫予违的局面势必被打破。借口对亲信说:“上若幸楚,则虏当聚力攻楚,恐未易支也。”囿于隆武的一再催促,何腾蛟又大耍手段,他一面派郝永忠(郝摇旗)等部大张旗鼓前去迎驾,一面又再三嘱咐不可假戏真做。这支部队在路上慢吞吞的走了四五个月,直到隆武帝被俘身死,仍然不见踪影。平心而论,何腾蛟并非故意陷隆武于死地,他只是出于一己私心,又未认清当时隆武朝廷的危急形势,仅想当然的认为只要自己挥师北上,湖北江浙必下无疑。隆武之困也将自解。然而人谋不臧,弄到一败涂地,对此残局,何督师内心恐怕不能无愧。
在湖广巡抚堵胤锡的要求下,何腾蛟开始部署湖南,鄂西明军会攻湖北。按既定的战略安排,当由堵胤锡率忠贞营攻荆州,何腾蛟督师由岳州北上,牵制和堵截清方援军,待堵部得手后两路明军会师武昌。照此安排,堵胤锡首先率军猛攻荆州清军。何腾蛟也大集兵马,在长沙誓师后一路浩浩荡荡的北上岳州。他本以为此次战役已是稳操胜券,因此还在半道上就想当然的向隆武帝告捷,吹嘘在自己英明领导下,荆州已复。没想到在一小部分南京来援清军的恐吓下,驻守岳州的何部的马进忠、王允才、卢鼎、王进才四镇总兵竟弃城而逃。何腾蛟在半路上遇到这批狼狈不堪的溃军,还以为是清军大举南下了,一时慌得与幕僚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竟然下令随溃兵退回长沙。将好端端一座湘北重镇拱手让人。清军在毫无阻滞的情况下直扑围攻荆州的明军。堵胤锡还以为有何督师亲自出马,可保东顾无忧,没想到清军突然杀来,围城明军被打得四散奔走。由何腾蛟纸上作业的一场大捷,就此翻为画饼。
岳州失守,湖南门户洞开,何腾蛟为雪前耻,重新整顿兵马,意图恢复岳州,进窥武汉,在何腾蛟爱将章旷指挥下,何部“督标”与各路明军水陆并举,一时声势浩大,远近震动。没想到进抵岳州附近时,清守将马蛟麟仅派数百骑兵出战,便在万由桥大败明军,章旷弃师而逃。重演岳州大败的惨剧,古人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观何督师前后所为,也算是善蹈覆辙的了。
经此两役,湖南明军的虚弱腐败已经一览无余。清军本来鉴于兵力空虚,采取持重态度而不敢直取湖南,如今顾虑尽去。在东路平定浙江后,清军迅速调兵遣将,由孔有德,尚可喜等降王节制,南下进攻湖南。在清军进逼下,各路明军纷纷望风而逃。长沙,衡州等地接连陷落。何腾蛟花费大量心血建立起来的“督标”和各路提镇盛时号称有十三镇之多,竟不堪一战,全盘崩溃,他所赏识的爱将章旷病死,傅上瑞降清。何腾蛟一路退往广西全州组织防御。清将孔有德派偏师陈友龙攻入贵州黎平府,俘获何腾蛟的继母孙氏、妻徐氏等一百余口。大喜过望之余,孔有德让人将自己的手书和何腾蛟的家信带往广西,信中备述清方对何腾蛟的母亲和其他眷属奉养甚厚,借以招降何腾蛟。何腾蛟不为所动,严辞拒绝了清方的招降,并借此激励部下誓死与清军周旋到底。何部郝永忠也由郴州赶赴全州增援,在何腾蛟的部属中,来自大顺军的郝部是唯一敢战,能战的军队。这年十一月,清军在耿仲明的带领下猛攻全州,何腾蛟亲赴兴安指挥郝永忠,胡一清等部迎战,郝永忠身先士卒以骑兵冲破清军防线,歼敌千余人,总算打了一场胜仗。一时阻止了湖广清军的南下。然而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很快清广东提督李成栋又出兵西上,占领广西梧州,桂林门户洞开,郝永忠唯恐自己留在桂林的家眷和辎重被溃军劫掠,竟然放弃全州,不战而退。何腾蛟赤手空拳,仍然一气退回桂林。好不容易安居于桂林的永历帝见前线败讯频传,如惊弓之鸟般下令继续向西逃串,就在此千钧一发之时,金声桓与李成栋相继宣布反正,东线转危为安,频临崩溃的南明这才喘息方定。
金,李反正,南明东面压力骤减,清方唯恐江南有失,连忙将湖广清军主力北调,湖南一带兵力极为空虚。这正是南明诸军协力出击,规复湖南,同时在战略上配合金声桓江西战场的大好时机。湖广巡抚堵胤锡正是有鉴于此,同马进忠合兵由湘西出发,重新收复常德。原来一度降清的明将陈友龙也在靖州反正。一时靖州,武冈,宝庆皆为陈友龙攻克,兵锋所向,锐不可当。负全面领导之责的督师何腾蛟也挥师北上。攻克全州,湘南清军纷纷退入永州固守,何腾蛟亲自指挥的部队顿兵城下,久攻不克,眼见陈友龙与堵胤锡的军队即将会师,乘胜合攻长沙,长沙若下,恢复湖南的头功便将归堵胤锡所有,这是何腾蛟不愿看到的。再加上风头正健的陈友龙曾在孔有德命令下攻入贵州,将何腾蛟的家人尽数俘虏,此仇不可谓不深。一时公仇私恨一齐涌上何督师心头,竟然暗中指示自己的心腹将领郝永忠由后路偷袭陈友龙,陈友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后防竟会被友军抄袭,猝不及防之下全军大溃,一气退回广西,从此一蹶不振。
何腾蛟亲手安排出这样一场同室操戈的好戏后,欣欣然自以为得计,于是好整以暇的指挥军队攻下永州,进占宝庆。同时连番飞章告捷,自称功勋卓著,克服长沙必然指日可待。没想到虎踞湘西的堵胤锡不能体察何督师之苦心,竟然又亲赴夔东力请忠贞营李过率部南下助攻长沙,李过慨然应允,发大兵经常德南下,一路上势如破竹,很快就对长沙形成合围之势,长沙城虽城高池深,然而守城清军只有三千多人,在李过亲自督兵昼夜猛攻之下伤亡惨重,守将徐勇在城头督战时也被李过一箭射倒,重伤不醒。眼看长沙旦夕将破,堵胤锡也颇为得意地说:长沙自“督辅(何腾蛟)失之,我为复之,不亦善乎。”何腾蛟听到此话后妒火中烧,竟然不顾大局,利用督师的身份强行下令,以援助金声桓为借口将即将攻破长沙的李过调赴江西。这一举措,对困守围城的清军来说,无疑是救命的甘霖,而对南明来说,好不容易获得的局部优势再次如儿戏一般断送了。
何腾蛟赶走李过,以为长沙已是自己囊中之物了。他仍重操当初下永州,宝庆的故智,一路上慢吞吞的向长沙进军。那里知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此时清军派出的援湘大军正在郑亲王济尔哈朗统帅下迎面扑来,何腾蛟向来缺乏统兵驭将的才能,在消息传来后,何亲自节制的南明军各部纷纷溃逃。何腾蛟无可奈何之际,只好上疏永历朝廷称“湖南千里一空,前恢复诸城一旦尽弃,引罪自劾。”1649年,清军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即顺利抵达何腾蛟驻节的湘潭城下,与何同在的明将马进忠见清军势大,撇下腾蛟率部南逃。何腾蛟成了光杆司令,落入清军手中。
何腾蛟被俘后,清军一再劝他投降,都被严词拒绝,终于在正月二十七日被杀害于湘潭流水桥旁。据汪辉《湘上痴脱离实录》记载,何腾蛟就义前“惟举手拍地,呼:‘可惜!’两掌皆碎”何腾蛟所谓的可惜是指什么,无人能知。或者是痛悔自己在抗清决策中的一再失误,还是内疚因私心自用而陷隆武于死地;或者是痛悔因一己偏私而败坏大局,还者是叹息大好局面竟然功败垂成。后世之人也无从揣测了。然而他内心的追悔莫及之情却是显而易见的。记得唐朝末年,宰相崔胤向以权谋智术自负,为清除朝廷中的宦官势力,他铤而走险,引入大军阀朱温图谋尽诛阉宦,然后伺机除掉朱温以振兴朝政。没想到计划失败,不但断送了唐王朝基业,自己也被朱温杀死,他的好友韩偓曾有《故都》一诗,以“地下强魂必噬脐”来形容崔胤若地下有知,必将为自己的失策而痛悔无及之情,读来尤使人沉痛。何腾蛟向来以兴王济世为己任,然而在危亡之时却一误再误,致使大局败坏。在南明史上他与史可法一样,都以临死不屈的坚贞气节著称,在今天尚为人们所景仰称道,然而何腾蛟内心,恐怕留下的却只有深深的悔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