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76年秋,年轻的王勃乘坐一艘船,前往当时的交趾(今为越南境域),看望他的父亲。他和父亲已经许久不见,虽然同朝为官,然而父子却是天涯海角,相居千里。数年不见的父亲大人,不知须发又愁白了多少,王勃的内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愧疚。
南中国海,干净而纯洁,在阳光的照射下,时而碧绿,倏忽深蓝,美不胜收。王勃坐在船头,心事如浪,随波起伏。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波,随着时间的推移,风波也已渐渐平息,王勃的心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明净,船儿劈波斩浪,如一尾鱼,在大海的深处游弋,他从这暗藏激流的旋涡里,读到了跌宕和搏击;也从这汹涌澎湃的浩瀚里,读到了磅礴与激情。
这个聪明过人的年轻人,并不知道,一场暗流,正从海底悄悄升涌。危险正在无声地逼进。
为了这次相见,王勃准备了最为得意的诗文,带在身边,他要让远在南方的父亲,阅读评判自己的作品。刚才从秀色可餐、诗意如画的江南来,王勃这几日还在船上发奋用功,写下了长长的华彩文章:
非登高可以赋者,唯采莲而已矣。况洞庭兮紫波,复潇湘兮绿水;或暑雨兮朝霁,乍凉风兮暮起。黛叶青跗,烟周五湖;红葩绛花,电铄千里……荣华息,功名恻。奇秀兮异植,红光兮碧色。禀天地之淑丽,承雨露之沾饰。莲有藕兮藕有枝,才有用兮用有时…… ——《采莲赋》
唐朝的风吹来了。秋季的南海,还仿佛是秀丽的江南,温暖如春。王勃的才华在南海风的吹拂之下,文思泉涌,才华如展。在诗坛,“初唐四杰”向来被誉为开风气之先的勇士。名冠四杰之首的王勃,更是才气逼人,其诗文直如一股清新之风,扑面惊人,文采斐然。王勃的聪明是确凿无疑的,他在文章里所展露出的才华,也确如笔下的奇葩——恰似一朵红光艳丽的莲花,“才有用兮用有时”对他来说,并不显得夸张。
王勃家学渊源颇厚,祖父王通乃隋朝末年大儒(据说房玄龄、杜如晦等人在入相前都曾师从之),叔祖王绩也是声名遐迩的山水诗人。但相比先人前辈,少年王勃似乎更显得天资聪颖。六岁善文辞,九岁得颜师古注《汉书》读之,作《(汉书)指瑕》以擿其失。——《新唐书·卷二百零一》
九岁的孩子,不仅能读读古书,而且能写得《汉书指瑕》这样的文章,直指当年硕儒颜师古关于注解中的错谬之处,这在当时,不啻石破天惊之举,被目为“神童”。十七岁时便被授为朝散郎,沛王李贤听说王勃奇才,几次派人邀约,将他招入到府中来,聘为修撰,专门负责编书草文,甚得喜爱。
其时的唐朝,也恰如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举国上下,到处显现出经济富庶、民生安定的初步繁荣景象。至少没有了战争,几十年间,人们的生活总归要在平稳中不断前进。而且随着经济的复苏,文化的复兴也同步并举。新兴的、激进的思想和意识越来越被社会所认同,王勃便是这个时代潮流中的激进分子。他以一个文学青年的责任感,向当时以上官仪为代表的宫廷诗发出抗争,其诗文革故鼎新,称雄一时,以至于“每有一文,海内惊瞻”。自由的思想,清新的色调,明快的节奏,青春的朝气,正逐渐取代暮色和寒流:
抱琴开野室,携酒对情人。林塘花月下,别似一家春。——《山扉夜坐》
唐朝的春天,文艺的春天,说来就来了。王勃和他的朋友们,站在高高的山岗上,放声欢呼,纵情歌唱。在一次送别友人之时,王勃轻轻吟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诗句来,含英咀华,传诵不衰。热烈、奔放的情感,对于年轻人来说,真正是大海里永动不息的波澜。
入王府后,王勃工作自是勤勉,编写的书籍文章也都得到赏识。有一天,沛王与英王斗鸡,看到两个王子斗得不亦乐乎,一时兴起,作了一篇《檄英王鸡》的文章。沛王也正儿八经地派人下战书一样送给了英王,文章写得很好,十分精妙,于是宫内争相抄书传阅。此事不知怎么被唐高宗知道,文章摆到了龙案上,看看又是“血战功成”,又是“割以牛刀”,这些字眼,不禁使高宗联想起太宗时兄弟残杀、朝政喋血的情景,以为此文有挑拨皇子间的关系之嫌,龙颜大怒,下令将王勃逐出王府。而且是要求不得逗留,立即启程,以后也不能再进王府。
其实,唐时斗鸡之风盛行,唐太宗时期,一个叫杜淹的小官员,因为献了一首斗鸡诗,暗喻李世民平定海内的战功,结果很幸运的是,这首诗得到了太宗赏识,“嘉叹数四,遽擢用之”,一直被提升为吏部尚书、参政议事等要职。后来的唐玄宗尤喜这行,几乎亡国。到明代的张岱,还有闲情,仿王勃的这篇檄文,成立斗鸡社,乐此不疲。
但一篇戏文,却真实地断送了大唐才子王勃的锦绣前程。
说到底,文学才华与政治才能是两回事。王勃生于诗书之家,文采上可能自得家传,加上用心颇专,才华是不必说的。可是,这样的家族背景,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文学上的才能与政治上的不匹配。不做官还好,一做官便立刻见相。同样关于斗鸡的文章,人家杜淹得到提携重用,王勃被斥出京城。优点有时也是缺点。王勃将才华全部投放在文学上,成了他致命的软肋。王勃在文学上颇有建树,在政治上却是一个极不成熟的人,这注定了他后来的“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再后来,因为藏匿犯下死罪的官奴,又害怕事泄,将这个犯了死罪的家伙杀掉(王勃讲义气,但法制意识淡薄,而他平日又“恃才傲物,为同僚所嫉”),事发之后,按律当斩,巧的是朝廷大赦天下,免却死罪,但其父受到牵连,被贬至遥远的南国交趾县(今越南境内)为令。年轻的诗人,屡遭官场飞来横祸,又不善经营,从此义无反顾地步入江湖,此后朝廷虽多次征召,均称病辞谢。
父亲为了自己而远贬南国,王勃怎能不悲伤?南海之上,一颗年轻的心灵还在不停的自责。除了文章能让父亲欣慰,其余的都差强人意。能让父亲感到骄傲的,也只有自己的文章。“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王勃表现的情绪,是贬抑后的苦涩,离京时的凄凉,他要把自己这几年宦海沉浮、客游巴蜀的种种酸楚向父亲诉说。父亲严厉,却是最好的知己。也许,这途中,唯一可以让父亲开怀的,是在来时途中作的一首: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滕王阁》
滕王古阁,一序传千秋。在出行的途中,适逢滕王阁重建竣工,东道主洪州都督大宴宾客,并有意让自己的女婿夸客扬名,早就嘱其作好一篇序文。那日在席间,问有谁愿意为古阁重建赋序一篇,有点类似于今天的征文大奖赛,或者说文学选拔赛,众人皆摇头,却不料半路上杀出个王勃来,与之斗文比才。一霎时,热闹的场景就更加热闹,一个有备而来,一个是即兴为文,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年轻的王勃身上。但见王勃“对客操觚,顷刻而就,文不加点”,一气呵成,直看得满座大惊,啧啧称奇。那个原先气得吹胡子瞪眼的阎都督,见小年轻不知自己用意,气得出来更衣,中途又偷偷让人不断将王勃的文章传抄过来,等到读到最后,一拍大腿,一跃而起。老夫子顾不得体面,从内房里出来,握住王勃的手:“真奇才,当垂不朽矣!”态度中肯,重新摆宴,喝得愉快极顶,挽留几日,谈文叙事。临走时,大约还送了不少纪念品。
年轻的王勃不知道,这次出行,最大的收获已经在那次宴会上成就了。就是在这篇文章里,我们读到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绝妙文句。并且,在这篇美文之中,给中国语言宝库留下了“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萍水相逢”、“渔舟唱晚”等二十多个成语。阁以文传,文以阁名,王勃的名字便永久地与滕王阁联系在一起。王勃更不知道,这篇文章,奠定了他在文学史上的大家地位。此后的李白于黄鹤楼赋诗、范仲淹为岳阳楼作记,或多或少地,都受到了王勃的影响。后来的韩愈为此阁再次重建著文时称,“窃喜载名其上,词列三王之次有荣耀焉”。看看啊,连著名的韩愈同志,对能与王勃同作赋文都感到自豪。
天妒英才,风生水起。海上的风浪不知什么时候,越来越大。王勃惊恐地预感到了什么,但是,一切都太迟了,大海在发脾气时,容不得人喘息,骤起的风暴打断了王勃的畅想,他在途中许下的“愿承欢而卒岁”的愿望成了泡影,他在文中提到的“长接席而寡仇”的理念,还有“才有用兮用有时”的奋斗目标,连同他那瘦弱的身躯,被巨浪无情地吞噬。船沉,不幸溺水惊悸而亡。诗稿飘零,落入大海,莫非大海也想将他做为知己?
可怜一代匠才,魂归大海。魄散珠胎淹没,芳销玉树沉沦。
毛泽东在读到清人所著王勃的史料时,加了很长的批语,“以一个二十八岁的人,写了十六卷诗文作品,与王弼的哲学(主观唯心主义),贾谊的历史学和政治学,可以媲美。都是少年英发,贾谊死时三十几,王弼死时才二十四。还有李贺死时二十七,夏完淳死时十七,都是英俊天才,惜乎死得太早。青年人比老年人强,贫人、贱人、被人看不起的人、地位低下的人,大部分发明创造,占百分之七十以上,都是他们干的。百分之三十的中老年而有干劲的,也有发明创造。这种三七开的比例,为何如此,值得大家深深地想一想。结论就是他们贫贱低微,生力旺盛,迷信较少、顾虑少,天不怕,地不怕,敢想敢说敢干。”
才长命短,令人扼腕叹息。一代才子,留给后世无穷的念想。当年的唐高宗,也是在事隔多年之后,发出关于王勃的沉重感叹:高宗虽以斗鸡檄斥勃,然心奇其文,欲召用而勃已死矣,喟然曰:朕读《滕王阁序》至落霞联及诗阁中帝子句,辄为掩卷者久之曰:真奇才也!——《青箱杂记》
唐高宗的后悔,已经并不重要。倒是王勃死后,素不相识的越南当地民众为其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建立庙宇,可惜在二十世纪的一场战争中被美国飞机炸毁,只剩残垣段壁,但塑像仍被保存了下来。这些,年轻的王勃一定没有想到,也许应了他的那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话吧?而这句话,在今日中国的外事活动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并由当初王勃的个人情感,上升到了更为丰厚的邦交内涵。
唐朝是中国文化的一座大观园。阅读唐诗,我们往往颠倒顺序,喜欢从盛唐再到初唐,这也很好,仿佛从百花齐放的大花园,回到她含苞欲放的早春时节。寻寻觅觅,但见春叶葳蕤,细看,一朵,一朵,又一朵……我将目光移向王勃。可是面对这样早逝的青年才俊,迟迟落不下笔来。而且,在翻书查文期间,脑子里总是在一个劲地回想着他短暂而光华的一生。人生、生命、命运,真是欲说还休。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用青春证明了热血,用短暂证明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