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父申冤 赴京上疏
黄宗羲,字太冲,号南雷,别署梨洲老人、梨洲山人,时人尊称为梨洲先生。
明万历三十八年(公元1610年)八月八日,黄宗羲生在浙江余姚县通德乡黄竹浦(今余姚市明伟乡浦口村)。其父黄尊素(公元1584—1626年),字真长,号白安,万历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进士,次年,为宁国府推官,走上了宦海生涯。
明天启三年(公元1623年),黄宗羲十四岁,在家乡通过考试,补为浙江仁和县(今属杭州市)博士弟子员。黄尊素奉调入京,升任山东监察御史,黄宗羲即随父母入京读书。
当时明朝的政治极端腐败,朝廷实权掌握在以宦官魏忠贤为首的一伙佞臣手中。他们结党营私,为所欲为,穷奢极欲地攫取社会财富,又疯狂迫害正直官员,反对政治上的改革和改良,时人斥之为“阉党”。黄尊素是站在主张改革朝政的“东林党”一边的,是一位深怀忧国忧民之心的刚直人士。天启五年初,魏忠贤大兴冤狱,逮捕东林党领袖人物杨涟、左光斗等六人,次年二月,又逮捕应天巡抚周起元、左副都御史高攀龙以及周顺昌、缪昌期、李应昇、周宗建、黄尊素等七名官员。后又指使其爪牙,用极其残暴的手段将他们害死在公堂或牢狱。黄尊素于天启六年六月一日被害,年仅四十三岁,时黄宗羲十七岁。
当黄尊素被害的凶讯传到余姚,黄宗羲全家无比悲愤。祖父黄曰中激励孙儿为父报仇,写下“尔忘勾践杀尔父乎”八个大字贴在墙上。母亲姚氏对儿子说:“汝欲解我,第无忘大父粘壁书耳!”黄宗羲痛哭受教,决心效法春秋时代越王勾践的故事,立志卧薪尝胆向阉党报仇。
天启七年,朱由检即位,改元崇祯。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正月,黄宗羲写好为父申冤的奏疏,身藏铁锥,赴京颂冤。当他到达北京时,崇祯帝已经镇压了“客魏”集团,平反了天启朝冤案,但阉党孽种尚存,黄宗羲余恨未消。他在“谢恩”之后,即上书皇帝,请求诛杀参与陷害其父的许显纯、崔应元、曹钦程、李实等人。崇祯帝即传旨刑部,严加审讯。
同年五月,刑部会审许显纯、崔应元等阉党余孽。许显纯以自己是万历皇后的外甥,要求减刑。黄宗羲严辞驳斥,说:“显纯与阉构难,忠良尽死其手,当与谋逆同科。夫谋逆则以亲王高煦尚不免诛,况皇后之外亲!”结果,许、崔两人被判死刑。黄宗羲又痛打崔应元,拔了他的胡须去祭祀先父亡灵,还联合几个死难官员子弟,打死了直接杀害其父的牢头叶咨、颜文仲。
李实在受审时辩解说,当年诬陷黄尊素等人的公文,是魏忠贤指使别人冒充他的名义在盖有官印的白纸上填写的。但他做贼心虚,在审讯前给黄宗羲送银三千两,乞求其对证不追究他。黄宗羲严正拒贿,上疏说:“实当今日,犹能贿赂公行,其所辩岂足信!”
审判结束后,黄宗羲与死难诸家子弟在诏狱中门共祭忠魂,哭声传入宫廷。崇祯帝叹息说:“忠臣孤子,甚恻朕怀!”
黄宗羲入京颂冤,轰动了京城,也传遍朝野。据邵廷采所撰《遗献黄文孝先生传》记载:当是时,先生义勇勃发,自分一死冲仇人胸……会审之日,观者无不裂眦变容。当是时,姚江黄孝子之名震天下。事定还里,四方名士无不停舟黄竹浦,愿交孝子者。
年轻的黄宗羲,给人们留下了又勇又孝的深刻印象。
加入复社 声讨阮阉
明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秋,黄宗羲护持父亲灵柩南归,办完丧事,到郡城绍兴,跟随名儒刘宗周(1578—1645)学习。刘宗周字起东,号念台,人称念台先生,先后讲学于无锡东林书院、北京首善书院、绍兴蕺山证人书院。其学以“慎独”为宗旨,上承王阳明而又多所修正。
此后两年间,黄宗羲四出交游,往来于南京、苏州、常熟、杭州、绍兴、余姚、宁波等地,结识了江南文社、诗社中许多名士,如张溥、杨廷枢、陈子龙、吴伟业、万寿祺、周镳、沈寿民、沈士柱、何乔远、林茂之、汪逸、钱谦益、陈贞慧、汪沨、陆符、万泰等,并于崇祯三年(公元1630年)经周镳介绍加入复社,多次参加了复社、幾社、读书社的集会活动。还同时在南京参加了科举考试,结果落第还乡。于是,他重温父亲“学者不可不通知史事”的遗训,发愤攻读经史著作,从明十三朝实录到二十一史,“每日丹铅一本,迟明而起,鸡鸣方已,两年而毕”。此外,还广泛阅读了诸子百家之书,以及天文、地理、历法、数学、音乐、佛教、道教书籍。全祖望在《梨洲先生神道碑文》记载:
(公)愤科举之学锢人生平,思所以变之。既尽发家藏书读之不足,则抄之同里世学楼钮氏、澹生常祁氏,南中则千顷斋黄氏,吴中则绛云楼钱氏,穷年搜讨。游屐所至,遍历通衢委巷,搜鬻故书;薄暮,一童肩负而返,乘夜丹铅,次日复出,率以为常。 由此,黄宗羲名声大振,“一时老宿闻公名者,竞延致之相折衷”,其弟宗炎、宗会,皆受宗羲之教而大有声名,“于是,儒林有‘东浙三黄’之目”。
黄宗羲不仅参加了复社的文学集会,而且参与了复社声讨阉党余孽阮大铖之流的政治斗争。复社成立于崇祯初年,其领袖人物是张溥、张采,结社目的虽然主要是“以文会友”,“兴复古学”,但在政治上继承了东林党的遗风,反对阉党,主张改革,被称为“小东林”。阮大铖在崇祯初被列入“逆案”,削职为民,避居安徽怀宁老家,但野心不死,图谋复出。崇祯五年,李自成农民军占领安徽大部地区,他跑到南京避难,暗中招纳亡命之徒,又以金钱美女收买复社人士,大有死灰复燃之势。当时,复社人士担心阮大铖成为魏忠贤第二,决心将他赶出南京以消除隐患。崇祯十一年(公元1638年),复社成员一百四十余人在周镳、陈贞慧主持下,共推吴应箕起草、顾杲、黄宗羲带头签名,发布了著名的《留都防乱公揭》。这是一篇声讨阮大铖罪状的檄文,文中揭露阮大铖“献策魏珰,倾残善类”、“阴险叵测,猖狂无忌”,表达了复社志士“但知为国除奸,不惜以身贾祸”的凛然正气。并指出如果阮大铖得志,“杲亦请以一身当之,以存此一段公论,以寒天下乱臣贼子之胆”。公揭张贴后,阮大铖被吓得要死,不得不到南京城外牛首山寺庙中躲避了几年。而黄宗羲与一班复社文士又举行了桃叶渡大会,结“国门广业社”,几乎“无日不连舆接席,酒酣耳热,多咀嚼大铖以为笑乐”。这期间,黄宗羲结识了方以智、梅朗中等人。 崇祯十五年,黄宗羲与周延祚同赴北京应考,未能登第,大学士周延儒想推荐黄宗羲为中书舍人,宗羲力辞不就。他看到京都形势紧张,即整装南归。 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春,李自成率领大顺军攻入北京,明朝灭亡。接着,清兵入关,民族矛盾急剧上升。四月,黄宗羲跟随刘宗周至杭州,召募义军,以谋复明之计。五月,明凤阳总督马士英在南京拥立福王称帝,建立南明弘光政权,随即起用刘宗周任左都御史,黄宗羲随之到南京。但马士英借拥戴之功,把持军政大权,排挤抗清派,并任阮大铖为兵部侍郎。阮大铖修怨报复,编造《蝗蝻录》,诬指东林党人为蝗,复社人士为蝻,并根据《留都防乱公揭》的名单捕杀复社志士,企图一网打尽。黄宗羲与顾杲一起被捕入狱。幸而刑部掌院邹虎臣与顾杲是姻亲,故意拖延审讯。次年五月,清军攻下南京,弘光政权瓦解,黄、顾得以乘乱脱身。宗羲晚年回忆此事时说:“弘光南渡,止结得《留都防乱揭》一案也。”但此案虽然了结,而黄宗羲“半生滨十死”的艰险岁月,却仅仅是个开头。 起兵抗清 濒于十死
黄宗羲晚年之作《怪说》中自述:自北兵南下,悬书购余者二,名捕者一,守围城者一,以谋反告讦者二、三,绝气沙?者一昼夜,其他连染逻哨之所及,无岁无之,可谓濒于十死矣!
清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五月,清军占领南京后挥师南下,很快就占领杭州,接着向浙东地区推进。由于清廷强令汉人剃发,激起了江南人民的强烈反抗,一些具有民族气节的官僚士大夫也奋不顾身,举义抗清。闰六月九日,原明九江道佥事孙嘉绩和吏科给事中熊汝霖首先在余姚举义,响应的民众有数千人。次日绍兴诸生郑遵谦杀了清朝招抚使,在绍兴举兵抗清。十一日,原明刑部员外郎钱肃乐在宁波聚众响应,定海总兵王之仁拥兵响应钱肃乐。二十七日,各路义军从台州迎接鲁王朱以海到绍兴,打起“监国”旗号。从而开始了长达八年的浙东抗清斗争。 孙、熊起兵后,黄宗羲即与弟宗炎、宗会毁家纾难,集合家乡黄竹浦子弟六百余人组成义军,参加监国鲁王政权的抗清斗争,时人称之为“世忠营”。顺治三年二月,鲁王任命黄宗羲为兵部职方司主事。不久,在孙嘉绩等人推荐下,又改任监察御史兼职方司主事。 鲁王政权建立之初,虽曾北渡钱塘江,打败过清军,但军权掌握在“悍帅”王之仁、方国安手中,他们不图进取而求保实力,提出了所谓“划地分饷”的分裂方案。同时,又与南方的隆武政权争夺正统,“竟成水火”。黄宗羲致书王之仁,力陈保守策略的危险,而主张进攻。他写道:“诸公何不沉舟决战、由赭山直趋浙西?而日于江上放船鸣鼓、攻其有备,盖意在自守也。蕞尔三府,以供十万之众,北兵即不发一矢,一年之后恐不能支,何守之为!” 当时行朝诸臣,虽然同意黄宗羲的西进北上战略,却不能付诸实施。只有熊汝霖曾率军西行,攻下海盐,但终因军力单薄而无力推进。
五月,孙嘉绩以所属“火攻营”部交宗羲指挥,宗羲即联合王正中、查继佐两支义军西行渡海,驻扎潭山。浙西抗清军首领陈潜夫(原明太仆寺卿)、朱大定(尚宝司卿)、吴乃武(兵部主事)等率军前往会师,接受宗羲约束。他们计划由海宁出发攻取海盐,进入太湖地区,北联吴中义师,颇有“吞吴楚之气”。义师前锋直抵乍浦镇,宗羲又与城内义士孙奭约定,以求里应外合,攻下乍浦。但这时清军主力相距不远,王正中部一战失利,义师兵力微弱,无法推进。五月底,钱塘江水位下降,清军趁义师主将恃险无备策马过江,义军大溃。六月初一,清军占领绍兴,方国安劫持鲁王出逃。途中,鲁王乘隙脱逃,而方国安则和马士英、阮大铖一起投降了清军。这便是浙东抗清史上的“浙河兵溃”,或称“江上兵溃”事件。 六月十日,黄宗羲率残部五百余人进入四明山,驻军杖锡寺,意在结寨固守,坚持武装抗清。不久,因部将不听节制,激起民变,四明山寨被山民烧毁。宗羲被迫潜居家乡,伺机再起。清廷屡次发布通缉令,悬赏捉拿黄宗羲。他只得奉母携儿,暂避化安山中,结庐而居。 鲁王逃出后,在张名振、郑彩等人卫护下,至舟山、入福建,重立监国旗号,辗转于闽浙沿海,曾一度收复福建沿海三府一州二十七县,但内部矛盾重重,臣僚相互倾轧,致使得地复失,居无常所。
顺治六年七月,鲁王由闽入浙,驻扎健跳所(今属浙江临海)海面。黄宗羲闻讯,当即离家赴营,投奔行朝。鲁王任命他为左佥都御史,又提升为左副都御史。黄宗羲为有所振作,曾极力推荐四明山区抗清名将王翊,建议委以重任,“优其爵,使之总领诸营,以捍海上”,却受到定西侯张名振所阻。当时,行朝君臣漂泊海上,处境艰难,黄宗羲在《行朝录·鲁纪年下》中记载: 上自浙河失守以后,虽复郡邑,而以海水为金汤,舟楫为宫殿,陆处者惟舟山两年耳。……落日狂涛,君臣相对,乱礁穷岛,衣冠聚谈。是故金鳌桔火,零丁飘絮,未罄其形容也。
一派狼狈景象,跃然笔端。所以,有人嘲笑他们是“海上天子,船中国公”。而黄宗羲虽然名列大臣,却无实权。于是,每日与“礼部尚书”吴钟峦在舟中读书讲学,空余时就注解《授时历》、《泰西历》、《回回历》等书。八月,宗羲闻清廷将“录其家口”,急得“陈情监国,得请变姓名,间行以归”。十月,鲁王由健跳移驻滃州(今舟山),又召宗羲回行朝任职。 顺治六年冬,鲁王任命澄波将军阮美出使日本,请求派兵支援。同时任命兵部右侍郎冯京第和左副都御史黄宗羲监军同行。他们渡海抵达日本长崎岛和萨师玛岛。但乞师未成,失望而归。不久,黄宗羲离开行朝,隐居家乡避难,但与四明山及海上抗清武装仍秘密往来。
顺治七年,清军加紧镇压浙东抗清斗争,黄宗羲和四明山抗清首领冯京第、王翊同被列名悬赏通缉。宗羲并未退缩,仍然暗藏鲁王密信,试图与浙西义师联络。七月,清军分两路围攻大兰山,捕杀了冯京第、王翊。宗羲之弟宗炎也被捕,将处死刑。宗羲秘密潜往宁波,与好友万泰、高斗魁等设计,从狱中救出了宗炎。 顺治八年秋,黄宗羲获悉清军将攻舟山,即秘密派人入海报警。九月,清军攻下舟山,行朝大臣张肯堂、吴钟峦、朱永祐等英勇牺牲。鲁王南逃,依附郑成功的永历政权。顺治十年,鲁王势孤力单,被迫取消监国称号,浙东抗清斗争宣告彻底失败。
顺治十一年,投奔永历政权的张名振派遣密使,想与黄宗羲等人联络,途中被清兵截获。清廷再次下令缉捕黄宗羲。这时,黄宗炎复聚冯京第旧部,在慈溪义士沈尔绪支持下抗清。顺治十三年,沈被告发,清廷以黄宗羲为主谋,即悬榜缉拿黄宗羲、宗炎。宗炎再次被捕,遇救得免。宗羲东奔西走,带着全家到处避难。在几年颠沛流离生活中,黄宗羲一家累遭祸殃,儿媳孙氏、儿子阿寿、孙女阿迎接连病死,故居两次遇火,所以,他悲愤地写下了“八口旅人将去半,十年乱世尚无央”、“半生滨十死,两火际一年”的诗句。顺治十八年,南明永历政权覆亡,郑成功东渡台湾,黄宗羲感到恢复大事已经无望,于是告别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后半生致力于讲学、著述事业。
致力讲学 开门立派
黄宗羲的讲学活动主要是在清康熙二年(公元1663年)至十八年即他五十四岁至七十岁这段时间,讲学地点除余姚故居外,主要是在语溪(今浙江桐乡。明称崇德、清改称石门县,俗称语溪)、越中(今浙江绍兴)、海昌(今海宁)、甬上(今浙江宁波市鄞县)等地。二十年间,拜他为师的人多达数百,包括一部分清朝官员。正如全祖望《梨洲先生神道碑文》所记:“东之鄞,西至海宁,皆请主讲;大江南北,从者骈集,守令亦或与会。已而,抚军张公以下皆请公开讲,公不得已应之。”其讲学情况简述如下: 康熙二年四月,黄宗羲应吕留良之请,到语溪设馆讲学,先后寄寓在吕氏梅花阁和吴氏水生草堂。次年二月和十月,又两至语溪,讲学之余,与弟黄宗炎、学生万斯选拜谒了宋代名士辅广(字汉卿、号潜庵)墓,并作《辅潜庵传》。康熙五年,再次在语溪设馆。在此期间,曾与吴之振、吴自牧父子一起选编《宋诗抄》,读遍吴氏藏书,收集了大量资料。自康熙六年以后,他与吕留良关系恶化以致决裂,才不到语溪开讲。 绍兴证人书院自刘宗周去世后停办了二十多年。康熙六年(公元1670年)九月,黄宗羲会合同门学友姜希辙、张应鳌等人,在绍兴恢复了证人书院的讲学活动。其后两年,曾数度会讲于此,阐扬老师的学问气节。这期间,他编写了《子刘子行状》、《子刘子学言》、《答董吴仲论学书》、《答恽仲昇论子刘子节要书》。他在讲学中突出提倡怀疑精神,认为“小疑则小悟,大疑则大悟,不疑则不悟”。“泛然而轻信”的盲从,实则“非能信也,乃是不能疑也”。 康熙十五至十八年间,黄宗羲曾多次到海昌(今浙江海宁)讲学,并担任主讲人。县令许三礼(字西山)约集不少官员去听讲,黄宗羲告诫他们说:“诸公爱民尽职,即时习之学也。”他在给学生讲授《四书》、《五经》等经典时,鼓励相互辩驳,主张学以致用,认为“各人自用得着的方是学问。寻行数墨以附会一先生之言,则圣经贤传皆是糊心之具”。
在海宁讲学时,黄宗羲向县令许三礼传授了中国和西方的天文历法等自然科学知识,向陈言扬等传授了中西数学知识。陈言扬在老师启发下写了一部论“勾股定理”的书,黄宗羲亲自为之作序。在序中他批评了中国封建统治者和浅陋儒生不重视自然科学的弊端,感慨地说:“西洋改容圆为矩度,测圆为八线,割圆为三角。吾中土人让之为独绝,辟之为违天,皆不知二五之为十者也。数百年以来精于其学者……不过数人而已。”他回忆当年避居深山钻研数学时,“双瀑当窗,夜半猿啼伥啸,布算籁籁”,简直如醉如痴。但学成后,犹如“屠龙之技”无所用,“且无可与语者”,现在看到学生陈言扬有了成就,即将平生所学“尽以相授”,以期祖国数学发扬光大,“使西人归我汶阳之田”。 黄宗羲讲学收效最大者,是在宁波创办“甬上证人书院”时期。
康熙四年初,甬上(今浙江宁波鄞县)一班崇尚民族气节的名士如万斯大、万斯同、董允瑶、董允璘、陈赤衷、郑梁、范光阳等,将他们早先组织的文社合并为甬上策论会。这一年春,万斯大、万斯同等二十余名策论会成员相约到余姚向黄宗羲求教。康熙六年,策论会改名“讲经会”,以讲论《五经》为主题。他们常聚陈赤衷家,讨论经义,簟精竭思,“所谈不出于王霸”,黄宗羲每至宁波,必赴会讲经。康熙七年三月,他赴甬,弟子们在鄞县广济桥延庆寺等地聚会。在黄宗羲提议下,遂改讲经会为“证人书院”。他在《董吴仲墓志铭》记载此事:“先师立证人书院,讲学于越中,至甲申(崇祯十七年)而罢讲。后二十四年为丁未(康熙六年),余与姜定庵复讲会、修遗书,括磨斯世之耳目。……甬上之闻风而兴者,一时多英伟高明之士,吴仲其一也。明年,余至甬上,诸子大会于僧寺,亦遂以证人名之。甬上讲学之士,数百年所创见……风气为之一变。”书院的地址,据全祖望所记,在“城西之管村,万氏之别业”,即万氏白云庄。书院自康熙七年创建至十四年结束,前后经历八年。参加讲会的人数估计有百余人。 黄宗羲讲学有两大特点:一是讲究实学,反对空谈,主张经世致用。他揭露明代中叶以来讲学的流弊说:“明人讲学,袭语录之糟粕,不以六经为根柢,束书而从事于游谈。”又批评明末读书社的文人不务实学,“本领脆薄,学术庞杂”,所以“终不能有所成就”。他鄙夷那些空谈道德性命而无真才实学的道学家们,指斥他们“封己守残,摘索不出一卷之内……天崩地解,落然无与吾事,犹且说同道异,自附于所谓道学者”。正因如此,黄宗羲特别强调学者要明经通史,以求经世致用。他说:“学必原本于经术而后不为蹈虚,必证明于史籍而后足以应务。”所以,他要求自己的学生“必先穷经”、“兼令读史”。这对于扫除明末脱离实际的恶劣学风起了极大的作用,“凡受公之教者,不堕讲学流弊”,“前此讲堂锢疾,为之一变”。 二是宗羲讲学既重经史之学,又重自然科学,包括学习西方的近代科学知识。如在海昌讲学时,向知县许三礼传授了有关《授时历》、《西洋历》、《回回历》的知识,还培养了一个精通数学的陈言扬。他的儿子黄百家继承家学,在经学、史学、历学、数学方面均有较深造诣,并有专著传世。他的学生万经(万斯大之子)在《寒村先生七十寿序》一文回忆黄宗羲在甬上讲学的情景时说:梨洲弟子对“经学、史学以及天文、地理、六书、九章至远西测量推步之学”“争各磨励,奋气怒生,皆卓然有以自见”。 在黄宗羲的思想和学术风格熏陶下,形成了以甬上证人书院弟子为主力、其流风被于浙东乃至全国,其学脉传于乾嘉以至清末的清代浙东学派。这个学派的学术研究范围很广,诸如经学、史学、文学等,也包括自然科学,但以史学成就最显著。这一学派代表人物,以史学为主兼治经学的有万斯同、万言、邵廷采、全祖望、邵晋涵、章学诚,以经学为主兼治史学的有万斯选、万斯大、黄百家,文学方面有李邺嗣、郑梁、郑性等,自然科学代表人物有陈言扬,但最得梨洲真传的还是万斯同、全祖望和章学诚三人。 康熙十八年(公元1679年),黄宗羲停止讲学活动,而全力从事于著 书立说。
著作等身 一代大师
黄宗羲在青少年时代曾写过不少应酬唱和的诗文,也写过学术专著,今保存下来的有《西台恸哭记注》(写于崇祯十一年,时二十九岁)、《四明山古迹记》(写于崇祯十五年时三十三岁,原稿五卷,康熙十二年改定为《四明山志》九卷)余皆不见。明朝灭亡的历史事实给黄宗羲以极大震动,于是他开始认真总结历史教训,决心为后人留下一些对经世治国有价值的言论文章。流传后世的梨洲遗著,绝大多数是作于顺治十年(公元1653年,时四十四岁)之后,特别是在康熙时写的。著书立说,这是黄宗羲后半生的主要活动内容。 顺治十年三月,鲁王朱以海在金门岛宣布取消“监国”称号。九月,黄宗羲写下了第一部重要的政治思想著作《留书》一卷八篇。在该书《自序》中写道:
古之君子著书,不惟其言之,惟其行之也。仆生尘冥之中,治乱之故,观之也熟;农琐余隙,条其大者,为书八篇。……自有宇宙以来,著书者何限?或以私意搀入其间,其留亦为无用。吾之言非一人之私言也,后之人苟有因吾言而行之者,又何异乎吾之自行其言乎?是故其书不可不留也。
这表明他著书目的,在于总结历史上的“治乱之故”,为后世立言。 黄宗羲在《留书》中表达了强烈的反清民族主义精神。他把清朝说成“伪朝”,把清帝骂作“虏酋”,把历史上少数民族对中国的统治视为“夷狄作乱”,甚至把《宋史》、《元史》的修撰者对辽、金、元政权的承认比作“为虎作伥”。他在书中总结了明亡教训,认为明朝卫所制度腐败、宦官专政、土地与赋税制度不合理、科举制压抑人才等等,都是导致亡国的原因,但在另一方面也因有“夷狄”作乱,因此提出了“自三代以后,乱天下者无如夷狄”,而“夷狄”所以能够“乱天下”,又在于秦以后“废封建之罪”。这就把批判的锋芒指向了中央集权的封建君主专制制度,为他后来写作《明夷待访录》埋下了伏笔。 时隔十年,即康熙元年至二年,南方抗清斗争相继失败,清朝统治日趋巩固,黄宗羲对于恢复明室已经不抱希望,但他并不承认新皇朝统治的合法性,而认为当时“乱运未终”,治世有待未来。于是他在《留书》八篇基础上,加以扩充,写下了为后世“条具为治大法”的《明夷待访录》。在这部名著中,黄宗羲不再像《留书》那样仅把批判矛头指向腐败的明皇朝和来自“夷狄”的清皇朝,而是指向了秦汉以来统治中国近两千年的封建君主专制制度,破天荒第一次揭示了“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他从政治、经济、法律、军事、教育、文化等各个方面提出了具有民主启蒙思想倾向的政治纲领,设计了未来理想社会的蓝图。 从康熙七年至十四年,黄宗羲经历七个寒暑,披阅千余家文集,编定了规模宏大的《明文案》二百十七卷。他在《明文案序》中申明自己选文的目的是为了发掘有明“三百年人士之精神”,要从“埋没于应酬讹杂之内,堆积几案”的千家文集中洗涤“情至之语”。他对自己的劳动很满意,认为《明文案》可与前人编的《昭明文选》、《唐文粹》、《宋文鉴》、《元文类》媲美,自信“有某兹选,彼千家之文集庞然无物,即尽投之水火不为过矣”。 《明文案》编成之时,黄宗羲年已六十六岁,但他仍然不辞劳苦地搜阅明人文集,曾多次长途跋涉到江苏昆山徐乾学家藏书楼(即“传是楼”)看书抄书,前后经历约二十年,终于在康熙三十二年(公元1693年)八十四岁高龄时将《明文案》扩编成为《明文海》,计四百八十二卷。全书由黄宗羲亲定体例、写定目录,内文由其子弟抄录,宗羲亲作批注。书成以后,宗羲曾对儿子黄百家说:“非此不足存一代之书。”《四库全书总目·〈明文海〉提要》称赞此书“搜罗极富,所阅明人文集几至二千余家”、“可谓一代文章之渊薮,考明人著作者,必当以是编为极备矣!” 康熙十五年至二十四年(公元1676—1685年)间,黄宗羲编撰了另一部学术巨著——《明儒学案》六十二卷,近百万字。全书分立学案十九个,以王阳明学派为主流,兼述各家各派,记载了明代二百多名学者的事迹、言论和学术思想,是一部系统总结有明一代学术发展演变状况的断代学术思想史专著。他在叙述和评论各家各派的学术源流和思想倾向时,能做到“分其宗旨,别其源流”,又注意存录各个案主的“一偏之见”和“相反之论”。书成之后,学者纷纷抄传,推崇备至。与宗羲同时代的学者汤斌称赞《明儒学案》“如大禹导山导水,脉络分明;事功文章,经纬灿然。真儒林之巨海,吾党之斗杓也”。全祖望则称此书为“有明三百年儒林之薮也”。 继《明儒学案》以后,黄宗羲又着手编著《宋儒学案》和《元儒学案》,但未能完成,而由其子黄百家、后学全祖望续编而成《宋元学案》一百卷。
通过编撰《明儒学案》和《宋元学案》,黄宗羲不仅创立了一种新的史书体裁——学案体,而且确立了以“一本而万殊”的真理论为指导的学术史观。在哲学理论方面,他批判地总结了宋元明近七百年的理论思维成果,沿着他的老师刘宗周开拓的批评程朱理学、修正阳明心学的路子,在宇宙本原问题上坚持了唯物主义的“理气统一”论,认为“通天地,亘古今,无非一气而已”,指出理与气是“一物而两名,非两物而一体”,“理为气之理,无气则无理”;在主客体关系问题上则力图建立他的“理气心性统一”论,说“在天为气者在人为心,在天为理者在人为性,理气如是则心性亦如是,决无异同”,又说:“盈天地皆心也。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故穷天地万物之理,即在吾心之中。”他在早些年(顺治年间)所写的《子刘子行状》和《孟子师说》等哲学著作中也反映了他的哲学思想受刘宗周的影响比较大。
作为一个明朝的“遗民”,黄宗羲感到有责任整理和保存宋元以来特别是明代的历史文献资料,以总结历史经验,为统治者的借鉴。他除了编选宋、元、明三代的“文案”、“学案”之外,又用了大量精力编辑《明史案》,完成了《行朝录》、《弘光实录抄》、《四明山志》等重要的历史、地理专著,还编纂了《东浙文统》(已佚)和《黄氏捃残集》等地方文献资料。在宋、元史的整理方面,则纂辑了《宋史丛目补遗》、《续宋文鉴》、《元文抄》(今皆亡佚)等书。他的自著诗文集《南雷文定》、《南雷诗历》等也保存了许多可靠的明史资料。
黄宗羲在自然科学特别是在天文、地理、数学方面钻研颇深,成绩显著。他的自然科学著作计二十余种,较有代表性的是:《授时历故》、《授时历法假如》、《西洋历法假如》、《回回历法假如》;《今水经》;《勾股图说》、《开方命算》、《测圆要义》等,可惜多数已经亡佚了。
黄宗羲博学多才,著述宏富,涉及政治、经济、历史、哲学、天文、地理、数学、文学、宗教等众多学科。但其著作散亡严重、汇刊不全。旧史家对他的遗著,或者录其要而失其全,或者考辨未精、真伪不分,以致后代以讹传讹,很有详记之必要。
黄宗羲的著作总数有110多种,1300多卷,2000万字以上。今分类列目如下:
1.文选汇编类18种,存、佚各9种(以下有* 者为佚著):《明文案》217卷,《明文海》482卷,《明文授读》62卷,《姚江逸诗》15卷,《黄氏捃残集》7卷,《剡源文抄》4卷,《杲堂诗文抄》13卷,《子刘子学言》2卷,《黄忠端公文集》6卷;《明史案》244卷*,《宋元文案》若干卷,《宋集略》若干卷*,《元集略》若干卷*,《宋史丛目补遗》3卷*,《续宋文鉴》若干卷*,《宋诗抄》若干卷*,《元文抄》若干卷*,《正气录》一卷*;
2.专著类68种,存28种,佚40种:《留书》1卷,《明夷待访录》2卷(今存1卷),《破邪论》1卷,《汰存录》1卷,《易学象数论》1卷,《深衣考》1卷,《子刘子行状》1卷,《孟子师说》2卷(今分7卷),《思旧录》2卷(今存1卷),《黄氏家录》1卷,《葬制或问》1篇,《梨洲末命》1篇,《明儒学案》62卷,《宋元学案》100卷(初由宗羲主编,未成书,后由黄百家、全祖望续成,王梓材校定),《弘光实录抄》4卷,《行朝录》3卷(分《隆武纪年》、《赣州失事》、《绍武争立》、《鲁纪年》、《舟山兴废》、《日本乞师》、《四明山寨》、《赐姓始末》10篇,《海外恸哭记》1卷,《西台恸哭记注》1卷,《冬青树引注》1卷,《金石要例》1卷)、《历代甲子考》1卷,《四明山志》9卷,《匡庐游录》1卷,《今水经》1卷,《授时历故》1卷(今本四卷系后人据原本整理之作),《授时历法假如》1卷,《西洋历法假如》1卷,《新推交食法》1卷(今本二卷系后人据原本整理之作);《授书随笔》1卷*,《四书私说》1卷*,《六家耆法》6卷*,《理学录》1卷*,《二程学案》2卷*,《倒戈录》1卷*,《虐征录》1卷*,《邪氛录》1卷*,《明季灾异录》1卷*,《从政录》1卷*,《蕺山同志考》1卷*,《姚江琐事》2卷*,《东浙文统》若干卷*,《明史条例》1篇*,《纬书》若干卷*,《三史》若干卷*,《续时略》若干卷*,《姚江文略》若干卷*,《姚江诗略》若干卷*,《补唐诗人传》一卷*,《四明山古迹记》五卷*,《台宕纪游》1卷(一名《台雁笔记》)*,《读龟山先生字说辨》一卷*,《天一阁书目》若干卷*,《律吕新义》2卷*,《黄氏丧服制》1卷*,《自著年谱》一卷*,《忠端公祠中神弦曲》一卷*,《春秋日食历》1卷*,《回回历法假如》一卷*,《监国鲁元年丙戌大统历》1卷*,《监国鲁五年庚寅大统历》1卷*,《大统历推法》1卷*,《大统历法辨》1卷*,《时宪历法解》1卷*,《气运算法》1卷*,《勾股图说》1卷*,《开方命算》1卷*,《测圆要义》1卷*,《割圆八线解》1卷*;
3.自著诗文集类26种,存18种,佚8种:《南雷文案》10卷外1卷,《吾悔集》(即《南雷续文案》)4卷,《撰杖集》(即《南雷文案三刻》)1卷,《南雷文定》5种(《前集》11卷,《后集》4卷,《三集》4卷,《四集》4卷,《五集》4卷,末一种又名《病榻集》、《病榻随笔》)27卷,《南雷杂著》1卷,《南雷余集》1卷(又名《南雷集外文》),《南雷文抄》(郑祏抄本)3卷,《南雷文抄》(梨洲门人抄本)1卷,《南雷文约》4卷,《南雷诗历》3种(分3卷本、4卷本、5卷本),《匡庐行脚诗》1卷;《始学庵集》若干卷*,《庚戌集》若干卷*,《蜀山集》若干卷*,《老柳集》(庚寅至乙未年诗集)1卷*,《杏殇集》(丙申年诗集)1卷*,《金罍集》(丁酉、戊戌年诗集)一卷*,《露车集》(壬寅年诗集)1卷*,《心断集》(癸卯年诗集)1卷*,《吴艇集》(甲辰年诗集)1卷*。
此外,尚有不少诗文散存于清人诗文集和《竹桥黄氏宗谱》等书,足见宗羲著述之丰了。
晚年顺清 寿逾八旬
黄宗羲在后半生虽然主要从事于著述,但并没有完全脱离政治。他同清廷的关系,由对抗、不合作到基本顺从,这也影响了他的政治意识的变化。
从顺治至康熙初年,他对清统治者怀着强烈的民族仇恨,不仅在行动上进行武装反抗,而且在《留书》、《明夷待访录》等著作中还进行激烈的批判。但在康熙时代,清朝的政权日益巩固,康熙帝玄烨对顺治时期的暴力镇压政策作了较大的修改,特别是对汉族知识分子采取了笼络为主的政策,这无疑对黄宗羲的言行起着一定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