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魏晋时代,人们总是会想到魏晋风度。想象中那该是一个令人神往的时代:名士们衣着潇洒,神情悠然,手挥尘尾,口中妙谈玄言,举止洒脱不羁,既超然物外而又深情款款。这些都是在历来的礼法社会中所渴望而又难以做到的。所以魏晋风度成了人们精神的桃花源,一种理想的个性飞扬的境界。
然而很多人忘了,这是一个战乱的时代。三国鼎立的硝烟刚刚成为过去,五胡十六国的战乱又接踵而来。在这样一个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中,魏晋风度该走向何处?洒脱张扬的个性与战乱社会的现实政治之间,能否协调呢?
王衍(公元256年一311年)就是一位处在这种尖锐矛盾中的名士。他在经世和玄谈之间选择了后者。然而,历史是那样的无情,他最终死在石勒的铁骑之下。经世与玄谈的冲突,终于酿成了一幕悲剧。
名门秀士 崇尚玄谈
魏晋是一个很重视门阀等第的时代。门第的高低,直接关系到一个人一生的命运。王衍很幸运,出生在琅讶郡临沂地方(今山东临沂),其家门是著名的琅讶王氏。出身于这样的名门望族,这对他以后性情的形成,有直接的影响。
他的字叫做夷甫,外表清明俊秀,风姿安详文雅。当他还是少年时,有一次曾去拜访当时的名士山涛。山涛看见他后,感叹了很长时间。王衍走的时候,山涛目送他走出很远,感慨地对别人说:“不知道是哪位老妇人,竟然生出了这样俊美的儿子!然而误尽天下老百姓的,未必就不是这个人啊!”王衍的父亲曾任平北将军,经常有公文事务,派使者呈送,但常常不能按时得到答复。王衍14岁的时候,人在京城,常到仆射羊祜那里申报陈述公文的内容,言辞非常清晰明白。羊祜是当时很有名望的人,德高望重,他的对手和朋友吴国陆抗(东吴陆逊之子)曾评价羊祜的德量可与乐毅和诸葛亮相比。但少年王衍在他面前却没有自卑低下的神色,大家都觉得十分惊异,都说他是一个奇士。太傅杨骏想把女儿嫁给他为妻,王衍却以此为耻,就假装发狂得免。王氏一门名士,王衍的从兄王戎,是竹林七贤之一,素有善于鉴赏人物的高名。晋武帝司马炎听到王衍的名声,就问王戎当世哪个人可以跟王衍相比。王戎说:“没有见到当世谁能跟夷甫(王衍的字)相比,应该从古人中去寻求。”对他十分推重。
晋武帝泰始八年(公元273年),皇帝下诏书要求举荐可以安定边疆的人才。王衍起初喜欢谈论连横合纵的游说之术,所以尚书卢钦把他举荐为辽东太守,但王衍没有就任。从此以后,他不再谈论世事,整日里只是吟咏诗赋,清谈玄虚而已。他曾托族人办事,但好久没有回音。有一次聚会宴饮,就问那个人说:“近来托您办的事,为什么没有消息?”没想到那个人很恼怒,举起酒器就砸他的脸。王衍开始沉默不语,领着王导一起乘车而去,但心里很是愤愤不平。他在车中用镜子自照,对王导说:“你看我的眼光还是在牛背上呢!”
王衍的父亲在北平去世后,朋友族人送的丧葬钱财很多,因而许多亲戚熟人向他借贷,王衍就把钱财分给他们。没有几年时间,家里的财产就几乎用光了。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王衍只好搬到靠近洛阳城西的田园中居住,过了一阵子悠闲宁静的田园生活。
不久,王衍便开始步人仕途,先任太子舍人,后又升为尚书郎,之后出京城任元城(今河j匕大名东)县令,整天还是清谈,但县里的大小事务也还算理顺。不久,他又回到京城,任中庶子、黄门侍郎(皇帝侍从官)。
名士风流 木秀于林
魏晋是一个尊崇名土,也产生了众多名士的时代。名士的特征主要是善于清谈,而且行为举止潇洒风流。王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名士,其生前身后为许多人所推重。
曹魏正始年间,何晏、王弼等人自称继承老庄,清谈玄学,他们的主要立论是:“天地和一切生物都以‘无’为本。所谓‘无’,就是开创万物完成事务,无论哪里没有不存在的。阴和阳依靠它化为生命,万物依靠它而成为形体,贤明的人依靠它修养道德,不贤明的人依靠它避免灾祸。所以‘无’的运用,没有爵位却能够尊贵。”这是魏晋玄学的开始,后人称为正始玄学。王衍非常推重这种看法,但名士裴颁认为这种看法不正确,并著文章来讽刺它。王衍还是像平常一样,而且认为裴颁很有才华,很推崇他。有一次他对人说:“见裴令公精明朗然,笼盖人士,非凡识也。若死而可作,当与之同归。”
王衍才华横溢,容貌俊雅,聪明敏锐有如神人,常常把自己比作子贡,加上他声誉名气很大,为当世人所倾慕。他精通善长玄理,专以谈论《老子》、《庄子》为事。谈论时,他经常手持白玉柄的尘尾,手和玉柄的颜色一样白皙。凡是他觉得道理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就马上更改,世人称他为“口中雌黄”。无论朝廷高官,还是在野人士,都很仰慕,又称他为“一世龙门”。王衍接连担任显要的职务,很多年轻求仕进的人,没有不景慕仿效他的。凡被朝廷进用的官员,都认为他应该做士族的首领。他崇尚浮华放诞,因此被许多人赞同,成为世间风气。
王衍很有性情。一次,他的幼子不幸夭折,名士山简去安慰他。王衍十分悲痛,几乎不能自持。山简就说:“孩子不过是怀抱中的东西,哪至于悲痛到这种地步!”王衍说:“圣人可以忘掉感情,最下等的人则对感情没有体会。然而最珍重感情的,正在我们这样的人身上。”山简很佩服他的言论,也就转而为他感到悲痛。
王衍的妻子郭氏,是贾后的亲戚,凭借皇后的权势,刚愎贪婪,性情暴戾,搜刮财物贪得无厌,喜欢干涉别人的事情。王衍的弟弟王澄15岁时,看到郭氏让奴婢在路上挑粪,就劝郭氏说,这样做不好。郭氏大怒,对王澄说;“夫人临死时,把你托给我,不是把我托付给你。”卷起袖子来就准备打王澄。王衍耳闻目睹妻子的种种恶劣行为,但是没有办法禁止她。当时,他的同乡人、幽州刺史李阳,是名震京师的大侠士,郭氏素来很忌惮他。王衍因此对郭氏说:“不只是我说你不能这样做,李阳也说过这样做不好。”郭氏因此行为稍稍收敛。王衍素来鄙夷郭氏的贪重钱财,所以口中从来不提钱这个字。郭氏想试试他究竟会不会说,就让奴婢用钱绕床一圈,使他不能走出来。王衍早晨起来看到钱后,就对奴婢说:“把这些东西都拿走!”还有一次,他与裴邈因为志趣爱好不同而发生分歧。裴邈总想攻击他而抓不到把柄,便故意去找王衍,肆意辱骂,想让王衍应答,然后诽谤他。但王衍声色不动,缓缓地说:“白眼儿遂作。”从以上几件事可知其涵养。
还有一件关于王衍的趣闻。彭城王有一头快牛,对它非常爱惜。王衍和他赌射,赢得了这头牛。彭城王说:“你如果要自己骑乘就算了,如果想杀掉吃牛肉的话,我愿意用二十头肥牛代替它。既有肉吃,又能存下我喜爱的东西。”王衍却把牛杀掉吃了。
王衍俊秀而有很好的名望,一心企求玄虚悠远,从来不谈利字。他的族弟王敦在晋末南渡之后,经常称赞他说:“夷甫处在人群之中,犹如明珠美玉落在瓦片石块之间。”顾恺之在王衍的画像上作赞词,也称赞他人品如青山耸峙,千仞壁立。由此可见他被人所推崇的程度。
任人为亲 清谈误国
西晋末年,统治集团内部发生大纷争。晋武帝死后,由白痴皇帝惠帝即位,皇后贾南风掌权。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她先后杀死一批名臣。由此为契机而爆发了长达十六年之久的八王之乱。一时间,朝野动荡不安,大权变动不居,官员们唯求自保。名士王衍也不例外,整日玄谈,不以国家大事为重,考虑的只是自己日后的万全之计。
王衍后来历任北军中侯、中领军、尚书令(宰相)。他任尚书令时,皇族之间争权混战,各族人民纷纷起义,匈奴贵族刘渊乘机举兵。当时王衍任宰相,专谋自保。他的女儿是愍怀太子的贵妃,愍怀太子被贾后所诬陷。王衍怕有祸患,就自己上表请求解除婚约。贾后后来被废黜后,官员们上书弹劾王衍,说:“王衍给司徒梁王司马肜写信,抄录呈送皇太子亲手写给贵妃以及王衍的信函,陈述被诬陷的经过。梁王司马肜等人拜读后,深感文词语言非常诚恳感人。而王衍身为大臣,应该以道义谴责。太子既被诬陷遭到罪罚,王衍却不能拼死坚持正义,竟随即要求离婚。他得到太子亲手写的信函之后,收藏起来并不示众,一心只想苟且偷生,避免灾祸,完全没有忠诚正直的操守,必须给予公开谴责,以勉励直臣的气节。所以应该把他监禁终身。”皇上同意了这个意见。
赵王司马伦及孙秀等人掌握大权后,大肆杀戮朝臣。孙秀曾为琅邪郡小吏,请求乡里名流为他品评。王衍开始不许,后来听从了王戎的建议为他品题。孙秀得志后,对王戎、王衍自然大加照顾。但王衍素来轻视司马伦的为人,因此,在司马伦篡位后,王衍又装作颠狂欲杀奴婢而免于出来做官。等到赵王伦被诛杀,王衍官拜河南尹,转任尚书,又任中书令。当时齐王司马同有匡扶皇帝复位的大功,他专断大权,任意行事,公卿见到他都下拜,唯有王衍长揖不拜,因此得罪司马同,托病辞去官职。后来,王衍又在成都出任尚书仆射,兼管吏部。而后又任尚书令、司空、司徒。
王衍虽然担任国家宰相的重任,但是却不认真考虑国家的治理,只想方设法保全自己。他考虑的只是在纷繁变乱的局势中,如何能够使自己长久生存下去,因此他为自己精心营造了一个退路。青州和荆州都是当时的军事要地,物产也很丰饶。因此,王衍对东海王司马越说:“中原现在已经大乱,应该依靠各地的负责大臣,因此应该选择文武兼备的人才出任地方长官。”就使弟王澄为荆州刺史,族弟王敦为青州刺史。并对王澄、王敦说:“荆州有长江汉水的坚固,青州有背靠大海的险要。你们两个镇守外地,而我留在京师,就可以称得上狡兔三窟了。”当时有见识的人都很鄙视他。
王澄是一个无赖子弟,王敦则有狼子野心。王衍任用此二人,完全出于任人唯亲的原则,不以国家大局为重。这一举措,虽然未能使他保全性命,但对以后的东晋局势却造成了重大影响。以后王敦渡江,为荆州刺史。荆州物产丰饶,王敦又手握重兵,与下游朝廷相抗衡。曾一度攻入建康,逼死晋元帝。建立在这种势力基础上,琅邪王氏在东晋声势显赫,一时号称“王与马,共天下”,不能不说跟王衍没有关系。
在官员选举时,王衍也是十分随便。有一次,他问名士阮修说:“老子、庄子之学跟儒教有什么不同?”阮修回答说:“将毋同。”王衍认为他说得好,就把他辟为掾官,世人称之为“三语掾”。当时卫蚧曾据此嘲笑说:“一句话就可以辟举,何必要三个字呢?”
王衍的这种行为,助长了西晋混乱的形势,在当时就为人们所诟病。
不思抗敌 国破身亡
八王之乱引起政局的动荡,使西晋局势岌岌可危。这时候,北方少数民族纷纷起兵,企图在混乱中夺取政权。当时北方军队大部分集中在匈奴主刘渊的旗下。他派石勒、王弥攻打洛阳。
晋廷以王衍为都督征讨诸军事、持节、假黄钺,率军抵抗石勒、王弥的军队。王衍命前将军曹武、左卫将军王景等进攻敌军,击退了他们,缴获了他们的辎重。因此,王衍又转任太尉,兼任尚书令,封为武陵侯。他多次辞让封爵,不肯接受。当时洛阳危险紧急,大多数人想迁都以躲避灾难,但王衍却卖掉牛车,以示坚定来安抚人心。
东海王司马越讨伐苟唏时,王衍以太尉身份担任太傅军司。等到东海王去世,众人共同推举他为元帅。王衍认为这时战争频繁,惧怕因而不敢担当,就推辞说:“我年少时就没有做官的愿望,然而积年累月,升迁到现在的地位。今天的大事,怎能让我这样一个没有才能的人来担任统帅呢?”不久,晋军被石勒的军队攻破。石勒呼叫主公大臣前来与他相见。他以晋朝的旧事询问王衍。王衍向他陈说了西晋败亡的原因,并说责任不在自己。石勒很欣赏他,同他谈了很长时间。王衍说自己年轻时就不喜欢参与政事,想求自身避免祸患,因而劝说石勒自称皇帝。石勒大怒说:“你名声传遍天下,身居显要职位,年轻时即被朝廷重用,一直到头生白发,怎么能说不参与朝廷政事呢?破坏天下,正是你的罪过。”让左右手下把他押出去。石勒对他的参谋孙苌说:“我行走天下多年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还应该让他活下去吗?孙苌说:“他是西晋朝廷的三公,一定不会为我们尽力,有什么值得可惜的呢?”石勒说:“总之不可用刀刃加害于他。”于是命令士兵在半夜里推倒墙壁把他压死。王衍临死时,看着别人说:“唉!我们即使不如古人,平时如果不崇尚浮华虚诞,勉力来匡扶天下,也不至于到今天的地步。”他死时56岁。
王衍本质上是一个文人,崇尚玄谈,讲究风度,然而,他生活在那样一个动荡的时代中,时代需要的是具有经世才能的人。王衍以清谈名士出仕是当时的一种风尚,但同时也是一种悲剧。他的一生在出世与人世之间徘徊。
王衍品格并不高尚,为自己的安危而将国家大事抛之不顾。虽说西晋末年的局势非个人所能左右,但王衍在其中无疑起到了很大的消极作用。他成为国家和民族的罪人。
后来桓温北伐时,在中原登临远眺,曾经感慨地说:“国家破裂,百年来中原一片废墟,王夷甫等人摆脱不了他们的罪责。”参谋袁宏说:“天运有兴废,不一定是个人过错。”桓温听了就打了一个比方,说以前荆州刘表有一头重达千斤的肥牛,吃食十倍于常牛,但负重行远,还不如一头老牛。曹操攻破荆州,就把它杀了以飧兵士。奇行异表,名士风度,若于国家民族无补,又有什么意义呢?
此话有理,令人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