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婴答:“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先前自周失政于诸侯之后,诸侯连年征战,春秋五霸迭兴,齐国称霸于中原,秦国威振于西戎,楚国称雄于荆蛮之地,这一切固然有人为的因素,可大多数靠的是天意。先前以晋文公的雄才大略,尚且逃亡四方;秦穆公霸于西戎之后,文治武功盛极一时,其死后子孙衰弱,再也难振往日之雄风; 就连你们楚国也自楚庄王之后,亦常受吴晋二国的骚扰,困苦不堪。难道只有齐国衰弱不成?今日齐国前来交好结盟,这只是邻国之间的友好往来罢了。你作为楚国名臣,应通晓‘随机应变’这四个字的含义,怎么也问出这样的问题呢?”
下大夫脸红着退了下来,身旁的上大夫不服气地质问道:“平仲您自以为是随机应变之士,然而齐自内乱以来,齐臣为君死的不可计数,而您作为齐国的世家大族,却不能讨伐叛贼,或弃官明志,或为君王而死,您不觉得羞愧吗?为什么还留恋名誉地位迟迟不肯离去呢?”
晏婴正色反驳道:“做大事的人,不必拘泥于小节,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只知道君主为国家的社稷而死时,作臣子的才应该与之同死,而今先君并非为国家社稷而死,那么我为什么要随随便便从先君而死呢?那些死的人都是愚人,而非忠臣,我虽不才,但又怎能以一死来沽名钓誉呢?况且在国家有变时,我不离去,乃是为了迎立新君,为的是保存齐的宗祖,并非贪图高位呀,假使每个人都离开了朝中,国家大事又有谁来做呢?并且国家内乱,哪一国没有发生过呢?你们楚国不是也有这种事吗?又何必责怪我们?”
又有人不满地说道:“英雄豪杰,必相貌绝伦,雄伟无比,而今相国您,身高不足五尺,手无缚鸡之力,只是徒逞口舌之利的说客罢了。单单依靠口舌,而没有实际的本领,欺世盗名,不感到可耻吗?”“我听说称锤虽小,能值千斤,舟桨虽长,不免为水浸没,纣王勇武绝伦,不免身死国亡,为什么呢?我承认自己并无出众的本领,愧居相位,却绝不是与您逞口舌之利,只是问有所答罢了。难道我拒不回答吗?那也太无礼了。”
舌战群雄
晏子出使楚国,入朝时,为了嘲讽晏子短小的身材,楚国派身材高大的武士罗列在两旁迎候,晏子对楚国陪同说:“我是为二国友好交往而来,并不是来与贵国交战的。把这些武士撤下去吧。”陪同只得尴尬地叱退武士。
晏子进入朝门,楚国几十员大臣等候着。楚郊尹斗成然首先发话:“听说齐国在姜公封国时,强于秦、楚,货通鲁、卫,而自从桓公之后,屡遭宋、晋侵犯,朝晋暮楚,齐君臣四处奔波臣服于诸侯。但凭景公之志、晏婴之贤,并不比桓公、管仲差呀,这是为什么?”晏子说:“兴败强衰,乃国之规律,自楚庄王后,楚国不是也屡次遭到晋、吴二国的打击吗?我们景公识事务,与诸侯平等交往,怎么是臣服呢。你的父辈作为楚国的名臣,不也是这么做的吗,难道你不是他们的后代?”斗成然羞愧而退。
楚大臣阳丐上前一步说:“听说你很善于随机应变、左右逢源,然而,齐国遭遇崔、庆之难,齐多少忠臣志士为讨伐二人而献出生命,你作为老臣,既不能讨贼,又不能退位,更不能以死相拼,你留在朝廷还有何用?”晏子说:“抱大志者,不拘小节;庄公之死有他自身的错误。我之所以留身于朝中,是要扶助新君立国、强国之志,而非贪图个人的性命。如果老臣们都死了,谁来扶佐君王呢?”阳丐自知无趣退下。
楚右尹郑丹上前逼问:“你说得太夸耀,崔、庆之难,高、陈等相并,你只是隔岸观火,并不见你有什么奇谋?”晏子答:“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崔、庆之盟,我未干与;四族之难,我正在保全君王,这正是宜柔宜刚,怎么说是旁观呢?”郑无话可答。
楚太宰启疆闪出发问:“你贵为相国,理当美服饰、盛车马,以彰显齐国的荣盛。你怎么骑着瘦弱的马、穿着破旧来呢,还听说你这件狐裘,已经穿了三十年了,你是不是太吝啬了。”晏子笑答:“你太见小了,我自从居相位来,父辈有衣裘、母辈有肉食、妻族无饥荒,同时,依靠我救助的还有七十多家。我个人虽然节俭,而富于三族、解除群士之难,这不是更显示出君王的德正吗?”启疆叹服。
楚王车右囊瓦指问:“我听说君王将相,都是魁梧俊美之相,因而能立功当代、留名后人。而你身不满五尺,力不能胜一鸡,你不觉得羞愧?”晏子坦然自若地回答:“秤驼虽小,能压千斤;舟桨空长,终为水役。侨如长身而被鲁国所杀、南宫万绝力却死于宋国,你自以为高大,还不是只能为楚王御马吗?我虽然不才,但能独当一面,忠心为国效犬马之力。”囊瓦羞愧难当。
楚大夫伍举见大家难当晏子,忙解围说:“晏平仲天下奇才,你们怎么能跟他较劲呢,算了,楚王等着召见呢。”
纪国金?
齐景公到纪国故地游玩,得到一个金壶,打开来看,里面有朱砂文书,写道“无食反鱼,勿乘驽马。”景公说:“说得好啊!按照这话的意思,吃鱼不吃另一面,是因为讨厌鱼的腥味;骑马不骑劣马,是嫌它不能跑远路。”
晏子说:“不是这样,臣觉得这八个字里面包含的是治国的道理:吃鱼不要翻过来,是说不要把民力用尽吧!不要乘坐驽马车,是说不要把小人安在身边吧!”
景公问:“纪国有这样的文书,为什么还会灭亡呢?”晏子答道:“它的灭亡自有原因。我听说,君子有了至理名言,就把它悬挂在大门上。可是纪国有这样的良言,却把它当成水灌进壶里,它不灭亡还有什么好结果呢?”
智论生死
齐景公往牛山游览,向北登临齐国都城时,突然哭道:“人生怎么像奔腾咆哮的流水,离开这美好的山河而死去呢!”艾孔、梁丘据听了,也哭泣起来了。晏子却在发笑。齐景公怒问他为何发笑。 晏子回答:“如果自古人都不死,那么太公、丁公将永远保有齐国,桓公、襄公、文公、武公等都将辅佐他们,您将戴着斗笠穿着粗衣,手持大锄小耙弯腰屈膝地行走在田地间,哪儿还有闲工夫忧虑死亡的事情!而您偏偏独自因为这事流泪伤情,这是不符合仁义道德的。不仁道的国君我看到一个, 馅谀的近臣我见到两个,这就是我私自发笑的原因啊!”
晏婴说:“假如贤明的君王不生老病死,那么你此时只会在农田里,哪还会有时触景伤情呢?正是因为一个人离开了君位,才有机会让另一个人被立为君,也才有机会轮到您当上了国君,可笑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却为自己即将死亡而悲伤而哭泣,这是很不仁义的啊!我对不仁义的君王及讨好巴结的大臣怎能不讥笑呢?”
齐景公听了十分惭愧,举起酒杯来自己罚自己的酒,又罚艾孔和梁丘据两人各一杯酒。
遄台陪侍
齐景公田猎回来,晏婴在遄台陪侍,梁丘据处处想讨齐景公的喜欢,也急忙赶来陪同。齐景公高兴地说:“看来只有梁丘据与我相和啊!”晏婴说:“梁丘据与您只能说是同,怎么能说是和呢?”齐景公说:“和与同还不一样吗?”晏婴答道:“当然不一样了。和就像制好的肉羹,用醋酱盐梅烹调鱼肉,以薪炎炖煮,厨师再加好各种调料,口味佳美,君子食之,平其心火,这才叫和。君臣的关系也是这样。君认为对但实际上不对的事情,臣就应该指出其不对;君认为不对但实际上对的,臣也应该坚持正确的方面。这样政治就会平稳而无偏差,人民也无争心。先王治民也用济五味,和五声之法,以平稳百姓之心,使政治成功。演奏音乐也像调味一样,有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言、八风、九歌,这九者相和,然后才能成为一首优美的乐章。君子听了,可平其心,可和其德。现在梁丘据却不是这样,您只要一说行,他就说行;您要说不行,他就说不行。这就像做饭时水里再加上水,谁能吃呢?弹琴时只是一个声音,谁能听呢?他的这种行为就是同,这样做行吗?”
史载,梁丘据是齐景公时的一个佞臣,专会对君主阿谀奉迎,而齐景公对这样的人却很赏识,倍加宠爱,说只有他才与自己相和。晏婴的这段话专为此而发,他很深刻地辨析了“和”与“同”的差别,“同”就是不同人事的相同一致,而“和”则是不同人事之间的协调与配合。“同”表面看起来是一种理想状态,但是也就没有了矛盾没有了发展,其实也就没有了事物差别、个性的存在。而只有“和”才是事物健康发展的完美形式,不同的食物经过调和才能成为美味,不同的声调节奏经过调和才能成为一首完美的乐章。晏婴这样做的表面看起来似乎是进行一种抽象的名词分析,其实他是借此向齐景公讲述治国为政的道理,同时也是为人处世的道理—— “君子应该和而不同”,并巧妙而含蓄地批评了梁丘据的一味逢迎和齐景公的不辨忠奸,起到了劝谏齐景公远离佞人而亲近谏臣的目的,在他身上真正体现了先秦贵族“主文而谲谏”的君子风度。
死马杀人
一次,齐景公一匹心爱的马突然死了,齐景公大怒,就下令把养马的人抓来肢解。这时晏子在场,左右武士正想动手,晏婴上来制止,对齐景公说:“杀人总得有个方法,请问尧舜肢解人的时候,从身体的什么部分开始?”尧舜是传说中的仁君,不会因为一匹马而杀人,自然也没有杀人肢解之法,齐景公知道晏婴的意思,就说: “那就不肢解罢,把他交给狱官处死算了。”晏婴又对齐景公说:“这个人的确该死,但是他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请让我说说他的罪状,让他知道,然后死个明白,您说好吗?”齐景公说:“好啊,那你就说吧!”晏婴就开始数说他的罪状:“你犯了三条大罪:国君让你养马你却把马养死,这是一大死罪;所死之马又是国君最喜爱的,这是二大死罪;因为你养死了马而使国君杀人,百姓听说之后一定会怨他,诸侯听说之后一定轻视我国。你养死了国君之马,使百姓生出怨恨,使邻国轻视我们,这是第三大死罪。今天把你送到监狱,你知罪吗?”齐景公喟然而叹说:“请您把他放了吧!放了吧!不要伤了我的仁爱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