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南陈的实权派并非孔范、施文庆等这几个跳梁小丑,而是把持后宫的贵妃——张丽华。
临春阁,住着陈叔宝;结绮阁,迁入张丽华;龚、孔两姐妹,搬进了望仙阁。此外,陪伴陈叔宝的还有“王、李二美人、张、薛二淑媛、袁昭仪、何婕好、江修容等七人”。《资治通鉴》里说:“(陈叔宝)左右嬖佞珥貂者五十人,妇人美貌丽服巧态以从者千余人……”这群花枝招展、油头粉面的狗男女,醉眼迷离,淫声浪笑,夜以继日地挥霍着大好时光。陈叔宝甚至把这些嫔妃当成“陪酒女郎”,命她们“夹坐”在那些狂吃海喝的大臣当中,还恬不知耻地自称为“狎客”,他连起名字都带着一股“青楼气”。
“上有所好,下必尤之。”在陈叔宝的导演下,南陈宫廷变成了一座酒气熏天、吆五喝六的大饭店,“君臣酣饮,从夕达旦,以此为常”。这帮衣冠楚楚的酒囊饭袋,全都疯了。
张丽华躬逢其盛,自然是狂欢的主角。她刚倒进陈叔宝的怀抱,随即就取代了其他后妃,成为“擅宠专房”的“女一号”。陈叔宝刚刚登基,就加封张丽华为贵妃——在皇帝那些小老婆里,这个级别已经相当高了。
人小鬼大
周国平是哲学出身的作家,他有一种看法,深获我心:“对一般男人来说,女人就是尘世的天国。凡是不爱女人的男人,必定也不爱人生。”大概张丽华就是陈叔宝的天国。虽说是混蛋皇帝,但并不妨碍他做性情中人。魏征在《陈书》中批注道:“(陈叔宝)被伤卧于承香阁下,时诸姬并不得进,唯张贵妃侍焉。”看来,俩人还挺投脾气呢。
男女相爱,生生死死,也算没白活一回。可惜,陈叔宝的儿女私情,已从卧室里跑上了朝堂,甚至闹到祸国殃民的地步。陈叔宝的愚蠢和张丽华的机心,铸就了这段千古孽缘。
刚开始,十多岁的张丽华,清水出芙蓉,“微葩嫩蕊”。小姑娘简直成了一件漂亮玩意儿,陈叔宝天天把她拽到自己的大腿上。眉目传情,撒娇使性,还能办公吗?张丽华渐渐地当上了皇帝的贴身秘书。
难道陈叔宝就乖乖地让一个小丫头牵着鼻子走吗?除了被宠信、招偏爱之外,张丽华还“人小鬼大”,的确有出色的素质和过人的手段。她和陈叔宝一同处理军国大事,“于膝上共决之”,仰仗的并不全是粉面桃腮。
首先,头脑灵活,心细如发。
张丽华出身贫苦,没有背景,更没有靠山。凭什么在钩心斗角的后宫立足?当然是头脑。她进城第一个活儿就是伺候人,跟牛哄哄的后妃打交道,必须要会察言观色,眼疾手快,事事都办到主子的心坎上。幸亏她天生丽质,走了一条终南捷径。对少女来说,脸蛋儿就是最要紧的财富,但张丽华绝非那种空腹花瓶,她的心智条件应在中等以上。
《陈书》里说,张丽华“才辩强记,善候人主颜色”。皇帝整天忙着花天酒地,哪有心思答理百官的启奏?那些婆婆妈妈的事儿全由宦官蔡脱儿、李善度先过筛子。自从张丽华黏在了皇帝的大腿上,朝中奏章,居然无一遗漏,件件有着落。这个小人儿思维敏捷,头脑灵活,一旦蔡、李二位公公记不清了,她便轻启朱唇,一条一条准确无误地背诵出来。这还不是秘书的材料吗?
其次,笼络人心,经营名望。
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是粉黛如云的后宫?想在女人堆里落脚,比占山为王还难。张丽华这位少年贵妃,天生会来事儿。人前买好,是拿手好戏;拉拢姐妹,堪称无师自通。对于一个穷苦女子来说,这是逼出来的潜能——幸亏,她具备这点潜能。
《陈书》寥寥几笔就说明白了:“(陈叔宝)每引贵妃与宾客游宴,贵妃荐诸宫女预焉。后宫等咸德之,竟言贵妃之善,由是爱倾后宫。”无论大事小事,只要给张丽华磕头,她绝不驳面子,保证为你逐一开脱。王公大臣想奓刺儿,张丽华只消跟皇帝笑嘻嘻地垫句话,你官儿再大,也得卷铺盖滚蛋!由这种女人当家,谁心里都没底。
好在,张贵妃正在养精蓄锐,犯不着四面树敌;她更愿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后宫上下都挑大拇指:“张贵妃,好人啊!”感恩戴德之声此起彼伏,张丽华也忍不住喜上眉梢。
再者,逢迎皇帝,架空权利。
后宫三千佳丽,别无选择,只能讨好皇帝陛下,哪管他是多情郎还是负心汉。陈叔宝爱美色、疼女人,舍得花下做鬼。他对张丽华百依百顺,张丽华也对他曲意逢迎。她把陪伴陈叔宝当作了终身的事业,挖空心思地哄着他玩。既由着皇帝的性子,也牵着对方的鼻子。
陈叔宝有文采,好作诗,张丽华便起劲儿地张罗“赛诗会”、“唱诗班”。席间,形形色色的诗歌纷纷出炉,字里行间弥漫着氤氲的酒气。那些绮丽华美的文字,酸甜肥腻,总也跳不出醇酒妇人的老套子。陈叔宝还亲自捉刀,作了一首《玉树后庭花》,句句猛拍张丽华:“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娇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这种靡靡之音,250年后仍在秦淮河的桨声灯影里飘荡,惹来了诗人杜牧的一声长叹。
古诗,是用来唱的。写诗,还得谱曲。陈叔宝可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凡遇此类活动,他定然亲自抓。“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曲词,被以新声,选宫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数,今习而歌之,分部迭进,持以相乐。”这种新歌发布会,令人颇有成就感。堂堂南陈之主,写词、谱曲、编舞、操琴——真是全活儿。难为这个天才的艺术家,怎么就衔冤当了皇帝呢?
除了歌舞淫词之外,张丽华还引诱皇帝求神拜鬼。《南史》里说:“(张丽华)工厌魅之术,假鬼道以惑后主。置淫祀于宫中,聚诸女巫使之鼓舞。”只要皇帝笃信巫婆神汉,贵妃娘娘就能控制他的思想和行为。张丽华俨然是朝臣与皇帝之间的联络官,“人间有一言一事,贵妃必先知白之。由是益加宠异,冠绝后宫”。时间一长,皇权被架空了。江东朝野,不知陈叔宝,但知张丽华。
还有,培植亲信,拉扯裙带。
虽说“靠山山倒,靠人人老”,但张丽华还是不肯浪费手中的权柄,开始着意扶持自己人了。女人玩政治,太容易走板,权力会削弱人的理智。张丽华倒是不糊涂,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地位,使得她的私欲无限膨胀。由于各种政治企图屡屡得手,昔日谨小慎微的张丽华陡然间跋扈起来。在她手里,南陈的江山成了“唐僧肉”,为拉扯裙带、安插亲信,她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违法乱纪。
“内外宗族,多被引用,大臣执政,亦从风而靡。阉宦便佞之徒,内外交结,转相引进。贿赂公行,赏罚无常,纲纪瞀乱矣。”闹到这种地步,就是犯罪!皇帝的老婆,在后宫怎么折腾都无所谓,倘若把手伸进朝堂,跟着瞎搅和,多半会酿成祸害,没什么好下场。张丽华就是玩得太猛了,尽管皇帝袒护,可也挡不住外人骂街。
大臣章华,冒死直谏,他在奏章里非常露骨地批评道:“陛下即位于今五年,不思先帝之艰难,不知天命之可畏,溺于嬖宠,惑于酒色。祠七庙而不出,拜妃摈而临轩。老臣宿将,弃之草莽。谄佞谗邪,升之朝廷……”第二天,章华就被斩首了。从此,南陈元气大伤,“遂无骨鲠之臣”。
古人说:“妻贤夫祸少。”张丽华偏偏火上浇油,骑着陈叔宝横冲直撞。好端端的朝廷,没几年就散架了。撰写《南史》、《北史》的唐朝人李延寿,说得一针见血:“后主嗣业,实败于椒房。”归根结底,还是“娘们儿问题”。看来,虽然亡国败家的罪责不应全推给女人,但是也不该把她们洗得一干二净。
什么在月下脆响?江东,一个王朝正急剧地龟裂……
井口,一抹胭脂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