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说到了林黛玉初进贾府和王夫人的辩论,索性把这两人数年来的正面交锋都说一说吧。
第一次交锋,就是第三回,林黛玉初到荣国府第一天,王夫人准备好了,给这个不远千里来到贾府,母亲刚刚去世,鞍马未歇尘土未尽,身心俱疲,尚不明白贾府底细的七岁女孩一个迎头痛击,一举拿下。
说到这里,得插个话。贾母似乎是感觉到了某种异常,所以初见黛玉,是那么的高调,是那么的决绝,把林黛玉的地位捧得和她当年的母亲贾敏差不离,旗帜鲜明的告诉贾府上下,林黛玉的后台老板就是她贾母,谁与黛玉为敌就是与她为敌。贾母的用心不可谓不良苦,贾母的做法也是有效的。但是,人家明里不敢来,暗里也不会罢休的。
果然,在贾母亲率荣国府内眷迎接黛玉之后,一个亲情和爱意的高潮之后,暗流开始涌动。这暗流就是贾母的两大儿媳妇。
邢夫人之后再说,先说王夫人。因为与王夫人比起来,邢夫人只是小巫。
王夫人的第一招是试图激怒黛玉。和之前贾母的高调迎接不一样,和邢夫人的曲意奉承也不一样,王夫人直接就让林黛玉碰一鼻子灰。
王夫人的老嬷嬷们,把林黛玉引进了正室东房,而王夫人并不在里面。然后老嬷嬷们又让黛玉上座:
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
明明贾政斋戒去了,明明王夫人在,却偏偏要把黛玉引进正室,引进正室又让黛玉上座,一是怠慢,二是设套,毕竟一个七岁的小孩,设若黛玉稍一疏忽,坐了炕上的上座,或者在经历了贾母和邢夫人的热情之后受不了这样的冷遇,一生气,坏了,大家闺秀的面子就跌了。
好在是聪慧如斯的黛玉,既不生气,也不越礼,你让我坐冷板凳,让我等,我就等呗,先慢慢的喝口茶再说。
果然,才喝了几口茶,王夫人见黛玉不上当,又让丫鬟请她到东廊的三间小正房相见。
这个舅妈好大的谱哟,外甥女就在正室了,你过来见又如何?人家邢夫人可是亲自带着黛玉过去大房的。可是王夫人不是,她正襟危坐的坐在东廊边的三间小正房内,让老嬷嬷们先把黛玉引进正室,晾她一会儿,顺便设个套,看黛玉钻不钻,不钻,再请来相见,试图继续激怒黛玉。
说句实话,一般的小孩子家,恐怕早就不耐烦了,生气了吧?
及至见了黛玉,第二招出手了:
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甲戌侧批:写黛玉心到眼到,伧夫但云为贾府叙坐位,岂不可笑?】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
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
王夫人再设一套,让贾母喜欢得无可如不可的这个外孙女,贾政器重得不得了的这个外甥女,去坐贾政的位置,设若黛玉一坐,又是笑柄。我特意留了一条批语,说的就是这事儿。王夫人是一心想要激怒黛玉使其出丑跌份啊。可是,黛玉偏不,这个小小人儿是个慧心人,岂是王夫人奈何得了的?
王夫人一看,第二招不管用,第三招出手了,那就是告诫黛玉远离宝玉。这一次辩论,前面说过了,一个回合,王夫人立马就自相矛盾了,林黛玉初到贾府,面对二舅妈的一连串无招胜有招的攻击,处变不惊,见招拆招,可谓是个小小瑜亮了。我说黛玉继承了贾母和贾敏的智慧,所言非虚也。
这就是林黛玉初到荣国府第一天去拜见王夫人,和王夫人发生的第一次激烈交锋。应该说林黛玉胜了,但这胜利来之不易,一是靠林黛玉的智慧,二是靠往日她母亲贾敏向她详细介绍的贾府的情况,使得黛玉大有知己知彼之势。这下,还有谁说贾敏是无意给黛玉说了些贾府之事的?不是,贾敏说得非常详细非常具体非常隐秘。
第二次交锋,是间接交锋。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宫花是薛姨妈的,送宫花的是王夫人的陪房,这次黛玉栽了。当周瑞家的把最后两支宫花送给黛玉的时候,黛玉生气了,说我就知道不是别人挑剩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态度很说明问题,是一声儿也不言语,意思就是你爱要不要,这绝对是后面有人撑腰子,不然没那么大胆子。林黛玉之失态,在于已经习惯了贾母的宠溺,戒备之心和初到贾府时削弱了,又是和宝玉在一起,有人说恋爱中的人智商是最低的,不幸言中了。而且是在做九连环的游戏,正是黛玉最松懈的时候,又是面对一个送花的下人,黛玉终于怒了,说出了不得体的话,尽管贾宝玉竭力消解竭力掩饰也无可奈何了。这一次,王夫人借妹妹的宫花,借周瑞家的,终于激怒了林黛玉,使得林黛玉失态了。其实林黛玉多心小心眼儿的举动,就是打这儿起的,后经薛姨妈点题“你这个多心的”,这顶帽子就成功的扣在了林黛玉头上了。
第三次交锋,便是第二十八回的问大姑娘的病怎么样了。表面是在关心林黛玉的身体,其实是在告诉上下,林黛玉身体弱,非福寿之相。这一次交锋,王夫人给林黛玉推荐的是鲍太医,《红楼梦》里面的姓名是很有意思的。所谓鲍,按照钱钟书先生的解释就是喻鲍鱼之腥臭也,所以《围城》有鲍小姐。这里的鲍太医,水平绝对是不行的,或者按照中医的说法,林黛玉吃不着他的药。所以黛玉说了,鲍太医不行,贾母仍要她吃王太医的药。王太医是《红楼梦》最得贾府信任的太医,花袭人都知道被贾宝玉踢了要找王太医,王夫人偏不找王太医,找个什么鲍太医,被贾母否决了。
这一次林黛玉和王夫人交锋,其实贾母和王夫人的间接交锋,体现的就是对林黛玉身体的不同态度和不同看法。很显然,在贾母的支持下,林黛玉继续让王太医看病,让鲍太医打道回府了。
第四次交锋,红楼梦书中第三十二回写到金钏死后,王夫人有一段话和宝钗的谈话“刚才我赏了他娘五十两银子,原要还把你妹妹们的新衣服拿两套给他妆裹。谁知凤丫头说可巧都没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过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妆裹去,岂不忌讳。因为这么样,我现叫裁缝赶两套给他。要是别的丫头,赏他几两银子也就完了,只是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细细分析,这段话中怎么有很多的谜团呢?王夫人明知道黛玉的衣服是金钏穿不下的,因为泡得那么大,哪里穿得下?还故意提到这个,可见她针对黛玉不是一次两次了!
第五次交锋,就是第四十回的不喝茶。
贾母带着刘姥姥逛大观园,第一景就是林黛玉的潇湘馆,这说明了黛玉在贾母心头的分量。此处居所乃是贾元春省亲别墅第一景有凤来仪,也可见林黛玉在贾政心头的分量。也许是想到这些,王夫人是很不爽的。所以当林黛玉亲自沏茶奉给贾母,正要奉给王夫人的时候,大约是想起了王熙凤吃了我们家的茶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的玩笑,抑或是想起了媳妇给婆婆奉茶的场景,王夫人本能的说了一句,我们不喝茶。其实是你王夫人不喝茶吧?你王夫人焉知其他人不喝?本来嘛,茶已经沏好,如果这个做舅妈的会做人,体谅外甥女的话,贾母一个人喝是喝,大家喝也是喝,就算你王夫人不喝,接一杯放着不喝又能怎么样呢?这是再一次不给林黛玉面子,而且是当着贾母和众人的面儿。林黛玉倒是表现得很沉着,把自己常坐的椅子搬给王夫人坐了。林黛玉心里明镜儿似的,有外婆在,根本用不到自己出手啊,自己装傻就是了。
果然,贾母不干了。她立即拿林黛玉陈旧的绿窗纱说事儿,给王夫人说林黛玉的窗纱该换了。这其实是应该说给王熙凤的,王熙凤才是管这些事儿的人,可是贾母偏不,而且是当众这样说王夫人,尤其还有个外客刘姥姥,还是所谓老王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呢,这其实就是在指责王夫人不关心林黛玉。然后马上把王夫人晾在一边,和薛姨妈王熙凤大谈软烟罗和霞影纱的来历,决定林黛玉的潇湘馆就换霞影纱。事实上我们知道,贾宝玉的怡红院也换了霞影纱,这就是宝黛二人修改《芙蓉女儿诔》之茜纱窗下公子多情的由来。
王夫人之不喝茶,是不给黛玉面子。贾母之换窗纱,是不给王夫人面子。林黛玉这次借力打力,赢得漂亮。
这就是王夫人和林黛玉的四次交锋。这四次交锋,戳穿了很多人所谓王夫人并非不待见林黛玉的妄想症,摆出了一个残酷的现实,至始至终,王夫人都是最坚定的宝黛婚姻的反对者。王夫人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断的损林黛玉,暗示她没有做宝玉妻子和自己儿媳的资格。
第六次交锋:至于第四十五回之后,既然薛宝钗都临阵变节,和林黛玉成了义结金兰的姐妹,贾母又以化解宝琴婚姻危机和成全薛蝌邢岫烟婚姻的大礼策反了薛姨妈,认黛玉做女儿,表示要为宝黛提亲,王夫人终于明白,和林黛玉对着干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她是奈何不了林黛玉的。之后她的攻击重心,就转向了晴雯。王夫人不甘心呐,拿不掉林黛玉,我还动不了晴雯?不就是贾母定的一个未来的妾吗?花袭人之前说的话,王夫人言犹在耳,晴雯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