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采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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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刘邦采思想研究


刘邦采(1492-1577,1528举人),字君亮,号狮泉[①]、师泉,江西吉安府安福县三舍村人,明代着名的心学思想家王守仁的门人、王门江右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在江右王门之中,刘邦采的受关注程度仅次于邹守益、欧阳德、罗洪先、聂豹等人。1979年,牟宗三先生出版《从陆象山到刘蕺山》,指出“两峰、师泉以至王塘南则归于以道体性命为首出,以之範域良知,由此遂显向刘蕺山之‘以心着性,归显于密’之路而趋之趋势”,而刘邦采“绕出良知以外而言悟性修命”,乃因不信“见在良知”之故。[②]1987年,侯外庐先生主编的《宋明理学史》下编出版,内设“刘邦采的‘性命兼修’说”一节,对刘邦采思想有几个基本判断:一、“性命”说与宋儒张载“心统性情”十分接近,而与王学性命归一的宗旨不合;二、其思想在客观上启发了后来的东林与蕺山学派,是明代中后期学术由悟到修、由内到外、由虚到实的路径中的一个中间环节;三、刘邦采因不满意“归寂”说,提出性命之论与兼修之功夫,以“兼修”修正“归寂”的工夫,其重点在“修”而不在“悟”。[③]比较这两种代表性的见解,可以发现,两者都认为刘邦采偏离了师门之学而略近宋学,构成从明代王学到蕺山学派之过渡,而不同点在于:《从陆象山到刘蕺山》一书强调刘邦采的“悟性修命”说乃针对“现成良知”而发,而《宋明理学史》则认为“性命兼修”重点在于以“兼修”修正“归寂”的工夫。出现这样的理解上的错层,或许是因为牟宗三偏重考察刘邦采的本体论,而《宋明理学史》更注重谈刘邦采的工夫。归结起来,刘邦采似乎在本体论上採取了与“归寂”派相近的立场,主张收摄保聚,提倡“悟性”,反对“现成良知”,而在工夫论上却因为特别重视“修”而与归寂派有别。[④]
既经两岸治哲学史之大家之阐释,则刘邦采的思想似不复有再加讨论之必要。然而,以上诸家研究所依赖的主要资料,是黄宗羲《明儒学案》及其所摘录的刘邦采《易蕴》,而很少旁及其他材料。儘管黄宗羲《明儒学案》对明代诸儒语录的摘录或点评极为精到,然而毕竟只是选编,是无法藉此见到一个思想家的全貌的。刘邦采的文字,除了保存在《明儒学案》以外,其实还散见于其他一些作品之中。例如,因为通信的关係,在邹守益、王畿的文集之中就保存了刘邦采的一些论学语。刘邦采的家族¾¾安福三舍刘氏¾¾族谱之中,也有刘邦采的文字,如《自纪》。[⑤]这些尚属零碎文字。辑录刘邦采佚文最多的,当数清人王吉所纂《安成复真书院志》。书院是宋明理学传播之场域,也是清代考据学之渊薮,故书院志于学术史研究有极大史料价值,[⑥]惜向来治哲学史者注意不多。复真书院在安福县治南五十里处,创建于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是安福县阳明学者最重要的讲学之所,邹守益、刘文敏、刘邦采、罗洪先、聂豹等江右名儒均曾讲学于此。《复真书院志》的编纂者王吉,字枚臣,安福县金田人,清代顺治辛丑(1661)进士,官至光泽知县。康熙三十二年(1693),王吉重修复真书院,重刊院志,“与诸君子遍为搜辑,凡有关于道院并诸先生实录及所着论学要语,逐一合编分类”,故其中辑录安福诸儒语录甚多,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⑦]该志卷四辑有《刘狮泉先生语录》,其中摘《论学紧语》38条、《会语》25条、《易蕴外篇》3条、论学书信12道、《梅陂书院夜语》1则,内容较《明儒学案》所辑录者丰富数倍。[⑧]通过对这些材料的研读,可以对刘邦采的思想有更全面的了解。而且,以往研究成果注重从思想的内在理路上谈刘邦采的影响,而对于当时刘邦采在江右王门重镇¾¾吉安府安福县到底有什么影响,则因资料欠缺的缘故言之不详。故本文的目的有两个:一是通过新材料的研读来丰富我们对刘邦采思想的认识;二是探讨刘邦采思想在当时当地的影响与传承。
一、论良和与现成良知牟宗三先生认为,聂豹、罗洪先等人已不解王学,而刘文敏、刘邦采、王时槐等人更是不解王学,而且因不解产生了新的思想倾向。他还说,双江、念庵犹在良知内纠缠也,而离开王学“始机显于两峰,而显着于刘师泉之悟性修命,大显着于王塘南之以透性为宗研几为要”。[⑨]对于刘邦采,他还有这样的期许,即认为刘邦采的思想是有两面性的,一是可以趋于“以心着性”一路,同时也具备回归于良知之教的可能性。因此,我们想知道,除了频繁讨论“性、命”之外,作为阳明学第一代传人的刘邦采对于其师的“良知”之教,态度是怎样的呢?
《明儒学案》对刘邦采论良知的语录摘录不多,只是记载了刘邦采对“见成良知”的否定态度,以及其论“知”的内容,如“常定而明,常运而照,知也”,“学莫踰于致知”等等。[⑩]但是,实际上刘邦采的论学语录中,有不少涉及良知的内容。在《朱汝治请书》一文中,刘邦采开篇就说:“圣人之学,心学也。心之灵明不昧者,良知也。”(《刘狮泉先生语录·朱汝治请书》)[11]他认为良知具然自足、不待帮补,且措之于外而无不中节。他说:“人至于观感兴动,则其良知自然知亲之当孝,知兄之当悌,强梁者自知其为凶德,狡猾者自知其为诡行,风俗不期变而自变,是以善养人未有不心服也。”(《复寿甯孙元辉》)从这两点上来说,刘邦采对于良知的本体性是完全认同的。
刘邦采的工夫,基本上是内向的,不假外求的。他批评宋儒朱熹于事事物物寻一定理的做法,认为这是舍心逐外,“因循良知之末光发照”,距良知之本原反而更远,而且就像杨墨一样是以学术杀天下。他说:“后儒忧劳一生,惟将续圣学之传,以为事事物物莫不有定理,析理不使有毫釐之差,视汉儒犹说梦也,自信其察伦明物得不传之绪矣,不知其所穷之理皆出于比拟想像、仿索安排,所谓因其已知之理,不过因循良知之末光发照而已矣。其于不睹不闻之心体、莫见莫显之性灵,犹说梦也。安得如子莫之着诸事为之实者乎?是其支离分裂,舍心逐外,非惟无救于邪说横流,顾于积薪之突,又从而膏之也,所谓以学朮杀天下后世也,岂独罪诸杨墨者哉!”(《简长乐孙明卿秀才》)其所批评的“事事物物莫有有定理”,无疑即朱子所言的“吾能各知其止,则事事物物莫不各有定理”,是可知刘邦采思想的基本性格。在谈及良知本原、发用之别时,刘邦采的重点也还在良知本原之上。他说:“视听言动,固皆灵明之发用。然因其发用而遂循之,纵循得是,犹未免为逐外,此乃百姓日用之说之误也。夫既曰发用,则必有本原,今不从良知之本原上学,而从良知之发用上循,岂非舍本而事末乎?视听言动,固未尝不灵明,然必有聪明睿知之精藴为其本,故视听言动得以玅其用也。果能致其本原之精藴,则发用之灵照愈不昧。此圣学之所以极深研几,思明思聪思忠思敬,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甞复行也。故曰致知在格物。”(《朱汝治请书》)“从良知之本原上学”,与以聂豹、罗洪先为代表的归寂派的凝摄保聚的工夫,亦极为相似。有人写信说,良知要在“爱亲敬兄”上致力,他回信反驳说:“承示先师良知之训,正欲人爱亲敬兄上致力。此论足征敦行君子,惟于良知之宗旨似未甚彻。盖良知之学,行着习察,自昭明德,犹之中天之日,容光必照,万象无遁影,千古作圣之基,惟此一灵根,充周光辉,至于化而不可知,更无帮补,时措于事亲而孝中节焉,时措于事长而弟中节焉,时措于百行无不曲当焉,时发而为言语文字,世为天下法焉。爱亲敬长,乃致良知中之事实条件,所谓致知在格物也。”(《复麻城毛瑞东》)
对良知本体的认识,以及内向的工夫,表明刘邦采是一个典型的阳明学者。然而,对现成良知的不满却使得刘邦采绕开良知而专谈性命。无论是《明儒学案》还是《明史·刘邦采传》,都暗示刘邦采的理论假想敌是现成良知。《明儒学案》说:“阳明亡后,学者承袭口脗,浸失其真,以揣摩为妙悟,纵恣为乐地,情爱为仁体,因循为自然,混同为归一,先生惄然忧之。”[12]《明史》则说“守仁倡良知为学的,久益敝,有以揣摩为妙悟,纵恣为自然者,邦采每极言排斥焉”。[13]那么,什么是现成良知?阳明虽然谈“见在”,但“现成良知”作为一个重要概念的提出却是始于王畿,主要是强调“良知是现成的”,其工夫则强调“即刻当下”、“随时就事上”去“致其良知”。[14]刘邦采认为这是错认了良知,误将良知的发用当成了良知。有人问刘邦采说,孟子的“孩提之知爱知敬,孺子之乍见入井”,难道不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现成良知”吗?刘邦采回答说,这只是孟子指点良知之法,而非良知本原。他说:“今之认良知,皆形生末流之灵耳,岂根于乾知大始之元明者哉!孟子不过指点见成之可见、人之所易晓者而言,使下根有志者缘阶梯而可从入。譬诸以手指月,今不去玩月,而顾索光于指,何其不善学也!”(《梅陂书院夜语》)他还将“赤子之心,孩提之知,愚夫妇之知能”比喻成“顽鑛未经煆炼”,所以“不可名金,其视无声无臭自然之明觉,何啻千里”!因此,他最终的结论是:“以见在良知为主,决无入道之期矣!”[15]一位名叫汝庄的讲友对刘邦采说:“戒慎恐惧,学也,虑也;不睹不闻,未尝学未尝虑也。”刘邦采反驳说:“汝能不用戒惧功夫,而不睹不闻之本体顾自在乎?”(《梅陂书院夜语》)
为此,刘邦采非常重视“学”的重要性,认为“人须知学,方能察微”(《会语》第7条),他还认为,孩童之知爱知敬乃是生知,而生知之外还有“学知”、“困知”等等。他说:“语其生知,则孩提之童无不知爱亲敬其长,凡人皆可谓之生知也。语其学,则圣人亦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虽圣人亦必待学,故生知、学知、困知,皆自用功言。不由师传而自志于学者,是其气稟清明,无所蔽于其生者也,故曰生知;不能无蔽,必假于师友之警策,切磨以成其学者,学知也;人一己百,人十己千,然后能胜乎气质习态之蔽者,困知也;及其知之一也。但质美者成学更易,不学则亦终焉与草木同腐朽而已。”(《会语》第3条)而且,刘邦采还非常有针对性地指出,藉口良知现成而不加学问,无异于醉生梦死:“一日不学,则一日失其所以为心;一时不学,则一时失其所以为心。恣肆散漫,昏昧飘零,醉生梦死。是以戒慎恐惧之功不可须臾离也!”(《简长乐孙明卿秀才》)即便不谈良知而以性为宗,学也是很重要的。有人问他:“人之有道也,全系于学,亦何天命之性之足贵哉?”狮泉子哂曰:“性犹种火也,学犹吹嘘也。火非吹嘘无以成烹饪,性非学无以成人道。人不由学皆罔生也。”(《梅陂书院夜语》)
二、论性与命
性和命是刘邦采哲学中最重要的两个概念。为什么不谈良和而谈性、命?牟宗三先生认为根本原因是刘邦采不相信现成良知。因为他不相信“现成良知”,所以他谨慎地避免使用“良知”的概念。相反,“性”的概念自宋儒以来就稳定地表现为一种完满的道德性。刘邦采性命说的提出,起因确实是不满于现成良知。然而,刘邦采的性命论却似乎也不是凭空自己构思出来的,而是受到了王阳明的影响。王阳明本人并没有完全放弃使用“性”的概念。阳明曾说:“性是心之体”,“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16]刘邦采或许从《传习录》的这些话中受到了启发,从而提出“心之主宰谓之性,心之流行谓之命”的命题。在刘邦采与王畿之间,就现成良知问题而展开的讨论,总是自然而然地由“现成良知”转移到“性命”问题上。王畿强调说:“良知即是主宰,即是流行,良知原是性命合一之宗。”王畿还曾经写作了一篇《性命合一论》,强调“非性待命补,命待性救,故欲分而二之也。”[17]王畿对心性、性命的讨论,应该说基本上是符合阳明原意的。那么,刘邦采所说的性、命,与王阳明所说的性、命,又有什么样的同异呢?
首先,刘邦采所说的“性”或“天命之性”,其实就是心,就是良知。刘邦采论性最着名的语录是“吾心主宰谓之性”。[18]之外,讨论性与心的关係的议论复不少。他说:“人之为万物之灵,以其心之昭明灵觉,圆融洞彻,与大虚同体,日月同明,遇亲自能知孝,遇兄自能知敬,过墟墓则自动哀,在宗庙则自起敬,见孺子入井则自怵惕恻隐,此天命之性,古今圣凡之所同具者也。于此灵明之体,性焉、安焉者圣也,复焉、执焉者贤也,杂焉、昏焉者愚不肖也。”(《复宝庆段文岳》)在刘邦采的话语体系内,“心”、“性”两个概念经常并称,如“不睹不闻之心体、莫见莫显之性灵”(《简长乐孙明卿秀才》)、“天命之性,人心之灵,无间于古今”等(《会语》第18条)。无论说“不睹不闻之心体”,还是说“人心之灵”,难道不就是前述的作为“良知”定义的“心之灵明不昧者”吗?可见,刘邦采讲性,讲心体,其实与讲良知没有太大的差别。然而,仔细琢磨刘邦采在谈论“心”时所设定的种种条件,会发现刘邦采对“心”没有太多的自信。“心体”或“人心之灵”,重点自然落到“体”或“灵”之上。因此,儘管刘邦采所言的“性”与“良知”、“心”基本上是一回事,但刘邦采本人显然认为“性”在道德层面更严格、更纯粹。在“于此灵明之体,性焉安焉者圣也”一语中,“性”还成了实践或体悟“此灵明之体”的方式,充分表明“性”在刘邦采哲学中有着最纯粹的道德性,所谓“性之文彩英华,与日月云霞同其光曜。”(《论学紧语》第3条)在这一点上,刘邦采与王阳明的思想是有区别的。王阳明论心、知、性之间的关係时说:“知是理之灵处,就其主宰说便谓之心,就其稟赋处说便谓之性。”[19]也就是说,王阳明认为心是根本,而性是心之稟赋,与刘邦采所说的“心之主宰为性”在孰为根本上是相反的。其次,性内外合一、具然自足。性是心之主宰,然而不是一寂然不动之本体,而是合内外之道。他说:“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学者成德之关要也。”(《论学紧语》第17条)。他批评宋代的王安石说:“王荆公一部《周礼》俱理会得尽,只是不曾理会自家学识支离之苦,乃见性无内外之真。”(《论学紧语》第38条)。性既然内外合一,所以是具然自足、不假外求的。他说:“性分之外,不加毫末。”(《复宝庆段文岳》)内外合一、具然自足之“性”,与良知其实也是没有区别的。其三,性隐于命。性“内外合一”的特徵,表现在性、命关係中,即性隐于命。刘邦采分疏性命,“吾心主宰谓之性,……吾心流行谓之命”。[20]然而,刘邦采眼中的性命并非截然分离。《易蕴》说:“性隐于命,精储于魄,是故命也有性焉,君子不淆诸命也,性也有命也,君子不伏诸性也。”[21]这无异于说主宰即在流行之中。性与命的区别,乃是“性一而命殊”。[22]将性命分疏为主宰流行,则性命还有自然合一的可能。但是,借用宋儒“理一分殊”之法,则性命便不是一,而只是不相离而已,从而与阳明的性命合一之旨有了隔膜。非但如此,刘邦采还认为性可以分天命之性和气质之性。他说:“天命之性,未始不含于气质;气质之性,未始不根于天命,犹之糟粕醇醪,须饮醇醪而出糟粕可也。“(《简万安刘应山》)气质之性是宋儒朱熹的重要命题,指天地之性受到气质薰染形成的人性。刘邦采或许是以主宰与流行而言“天命之性”和“气质之性”。例如,他曾说:“诚意则流行之本体复矣,正心则主宰之本体复矣。”(《梅陂书院夜语》)然而,如果以“气质之性”来喻“流行之本体”,则弥漫宇宙的不复只有心,而尚有气,故即不是完完全全的心学了。因此,刘邦采在对“性”的规定上除了继承了阳明的内外合一、自然具足等特徵外,似乎也受到宋代朱子学关于性的理论的影响;它跟王阳明的性命理论有相同之处,如性即心即良知、性的具然自足、不假外求等等,同时与王阳明的性命论有巨大的差别,即在于吸收宋儒的“理一分殊”及“气质之性”之说,将性分析为“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从而弱化了其阳明良知学即内即外、主宰即流行、本体即工夫的圆融的特点。
因为分疏主宰与流行,分别性与命,刘邦采在工夫论上也明显分为两截,既要悟性又要修命,既要顾及本体又要顾及流行。他在工夫上有许多的表述,如“常知不落念,是吾立体之功;常过不成念,是吾致用之功”[23],“明德是主宰之发窍,亲民是流行之实事,止至善是流行之归极”(《论学紧语》第28条)。但是,在刘邦采内心深处,他显然不能接受自己治学工夫分为两截的现实,所以其论工夫时总是力求圆融。例如,认为良知有本原,有发用,故不能不在发用上用功,然而又不能专在发用上用功。他说:“不有形生之灵,其何能尽天命之性。譬诸适万里者,不有照身之引,其何能至所止之地乎?”(《梅陂书院夜语》)有时候,他强调悟性的重要性,说“虽危急之感,而不睹不闻之体自如,明照通脱,念无容起,是当下皆有用力,各无渗漏,入窍出窍,运化通微,条理分晓而学无增减,犹之五色八音之杂陈,而耳目之视听自各致其聪明,而视听之窍未尝有增益也,寂然不动之体未尝有出入也。”(《复婿朱以信》)然而,另一方面,用力于流行也是很必要的,“非惟主宰、流行各有用力,虽其流行之支节亦各有用力处,然后能成天地之文,定天下之象也”(《 复婿朱以信》)。于是,刘邦采声称要“主宰流行俱有用力”,说:“主宰常尊,而后身之运用有所统备,不病于饰外。……必流行常慎,而后心之灵虚有所承正,不病于枯内。致知者,主宰之窍,着察于中。格物者,感应之节同归于极。……知致则身心意物皆复其不睹不闻之本体,物格则修正诚致举入于无内无外之实功。先后不紊,功夫俱到,非了此而及彼也。”(《会语》第2条)所谓“俱有用力”、“各有用力”,正表明其分疏性命后工夫不免支离。王畿对刘邦采的批评很客观,说:“良知即是主宰,即是流行,良知原是性命合一之宗。故致知功夫,只有一处用,若说要出头运化,要不落念、不成念,如此分疏,即是二用,二即是支离,只成意象纷纷,到底不能归一,到底未有脱手之期!”[24]即便对刘邦采更具同情之理解的罗洪先也说:“(狮泉)分主宰、流行两行,工夫却难归一。”[25]
如果问悟性和修命,何者为重?按照刘邦采的原意,大概悟性是根本,然而刘邦采在总括自己一生时却会发现自己一生致力于“修命”。他在八十五岁《自纪》中说:“予赖二亲罔极之恩,承天地开闢之会。三十而始知拜师,漫然真切者二十四年,一旦神会于鲁叟志学之脉络。惜其志不胜气,修不尽悟,乃发愤于渣滓之浑化,又三十年。天命之休,假年不死,以濯以暴,庶几闻而知之。天之未亡斯文也,其在兹乎。”[26]在总括一生学问时,刘邦采发现,自己终生致力的正是渣滓之浑化。
三、刘邦采思想的传承与发展
在刘邦采门人中,最着名的无疑是中途叛出门墙的李贽。然而,真正继承刘邦采学说的门人,则是安福县南乡槎江朱氏之朱叔相、朱意、大桥朱氏之朱调、汶源王皦,以及刘邦采的同族姪子刘以身等人。[27]《朱易庵先生列传》云:“狮泉先生以‘性命并修’为教,后学宗之,然能会其肯綮者或鲜,惟公(指朱调)见融而思彻,析而非支,合而非淆,可谓直承嫡胤而实有诸己者欤!”[28]朱叔相辑录《易蕴》,而王皦则着有《易藴注疏》,[29]以发挥师门之旨。兹述朱叔相、朱调、刘以身诸人之思想,以见刘邦采思想的传承与发展。
朱叔相(1511-1581),字汝治,号松嵓。《朱松嵓先生列传》载:“长,治《春秋》,工时艺有声,久之歎曰:‘科名一生荣耳,不足传世也。’遂执贽邹东廓先生之门。浙中诸先辈会讲于龙虎山,公往赴,闻刘狮泉先生论学不袭陈言而剖析精微,乃复执贽于其门。……其学主良知,以默识为工,顾独兢兢于伦物日用,惟恐坠于虚无。……深以厌喧耽寂为戒,凡书院轮值事、邑中清理税册,皆委琐,一任之不辞,意欲从性偏难克处克之。”[30]王时槐认为他“得于师泉先生者为多,至禅诠玄典亦旁蒐广涉”。[31]朱叔相忠实地继承了刘邦采关于“克己”的思想。刘邦采论克己说:“己者命之所稟。”[32]朱叔相亦谈论克己,则曰:“夫曰己者,受命偏重,各有不同。非根器卓越,不能识己。非心意分辩,不能克己。千病万病,只是己上不察,任己为事常不觉耳!”[33]他对于刘邦采之学捍卫甚力。同为阳明门人的安福王钊认为刘邦采的工夫有支离之嫌,以为学者仅须“致良知”,朱叔相辩道:“先师致良知三字,为圣贤嫡传,凡今儒生学生稍知嚮往,谁不遵依?谁敢妄听分别之说以支离中正之学?生何人,斯独悖乱陷溺一至此哉?盖分别之说,出自泉翁,生从而听受之,非妄也。致良知则工夫自有分别,非支离也。《大学》心意知物,原自分别,非始于泉翁也。……如公所谓只致良知,不消分别,殆举身心意物俱成嚽文,惟当加工于一知之上乎,举家国天下俱无所事,惟默坐此知,更无属落,自可以尽其余乎?其视古之端拱无为者果如是已乎?是与禅家之顽空守寂又何异乎?”[34]像刘邦采一样,他也认为“性”是根本。他七十岁时说:“学以尽性为宗。性者,天地万物所从出焉者也。”在工夫上,他“深以厌喧耽寂为戒,书院轮直会事、邑中清理税册,皆委琐,一任之不辞,意欲从性偏难克处克之”。[35]其姪朱意(1534-1592),字肯诚,号午山,初师朱调,“复同受学于刘狮泉先生”,得刘邦采性命并修之旨,谛信不疑,退而遵行,必见诸事为,不少疎怠,“其于学也,始去念,继守念,终克念,一以致知为宗”。[36]
朱调(1512-1596),字以相,号易庵,初“师事邹文庄,闻戒惧慎独之训,默体显证,砥策弗懈,已复闻狮泉刘先生性命兼修之说,有会于心,亟往师之”。王时槐称朱调“为及门高弟,潜心殚力,深体而实践”,[37]且谓“学有师承,自得为多”。[38]刘邦采论心意知物说:“有感无动,无感无静,心也;常感而通,常应而顺,意也;常往常来,常化而生,物也;常定而明,常运而照,知也。”[39]朱调对心、意,则有自己的理解。他说:“无声无臭,心之原也,即性也;灵玅发微,心之生也,融萃而为意;不睹不闻,意之本也;运行周流,意之用也;自知其当可与否,心意之良知也”,又说“心乃意之本原,意乃心之运用。”[40]但是,从根本上说,视意为心之运用,跟刘邦采是一致的。在“性”的问题上,朱调发挥了师门“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的说法。他说:“大虚之性,无善无恶,万物之一原是也。自生生而言,则属气,属气则万有不齐,岂曰性善、性恶而已哉!有生而至善者,有生而元恶者有,有生而小善者、生而微恶、生而善恶混者。”[41]他还说:“人之生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故学者必开闢阴阳,然后学有门径。孰为主乎阳也而名吾之心性,孰为主乎阴而名吾之意气。尊乎心性,使智崇如天,不容混乎后天之意,沉乎意气,使礼卑如地,必须奉乎先天之心,庶几日新日进,德崇业广,天地可配矣。”[42]这种论性的思想,无论是距离阳明学的性善之说,还是性无善无恶之说,皆已相距甚远了,而回复到了朱熹对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的分析了。朱调之姪朱汝昌(1528-1574),亦师刘邦采,早卒。刘邦采诔之曰:“康夫始而苦修于去念,既而决力于守念,又既而开窍于克念,盖非阔略仿像于悬想。”[43]可见,如同朱叔相姪朱意一样,朱汝昌之所得,也在“克念”二字。先后师从朱调、刘邦采的刘邦桢(1554-1580)曾说:“吾侪为学,直以性命为极。……必直切于良知明照之体,煅炼于意念形气之病,其庶矣夫!”这也是“有得于师泉先生性命并修之旨而实体”之语。[44]
相比较而言,刘邦采的姪子刘以身更忠实地秉承了其师刘邦采的悟性修命之学。《三舍刘氏七续族谱》卷三十四家传第八有刘以身传,传中引刘以身的言语说:“学当以求仁为主,以改过为切。孔子不言观心知仁,而曰观过知仁,可见学问端的,惟在察其过而消化之。此见过内讼为孔门正脉。但有形之过显,无形之过微。微者受命以生之,党[当]即所谓己。时时省察,当从此用力。观过则己克,己克则仁至。”虽然求仁之说在刘邦采无甚体现,但见过、内讼之法,却是刘邦采修命克己之学的自然延伸。刘邦采绕出良知以外而言悟性修命,乃因不信‘见在良知’故”。同样,刘以身因信“学贵百炼千磨,若恃其气质之美,终恐享用有尽时”[45],所以对刘邦采“修命”之说极其认同。在刘邦采的工夫论中,克己和改过所占地位不高,而且他还认为“学非知止过,非见党鲜,不认念为心、以照为明者矣” (《易藴外篇》第3条),但毕竟有这一功夫。刘以身则认为,学者求学“当以改过为切”,而“过”又分“显过”和“微过”,“微过”即受命而生之“己”。很明显,刘以身的思想是紧顺着其师刘邦采的思想而来,但是,他却更强烈地发挥了邦采“见过”的思想,他甚至说“孔子不言观心知仁,而曰观过知仁”,认为求仁的标準不是用“心”去体贴,而是通过谨防自己的过错来求仁。在刘邦采那裏,“修命”之学表现为“修命¾¾克己¾¾见过、一念”之序列。但是,刘以身却不讲“一念”,而于见过之后添一“内讼”,遂使其有关道德修养之序列变而为“修命¾¾克己¾¾见过¾¾内讼”。在刘邦采那裏,“一念”实际上既是“修命”又是“悟性” 的手段,一念实际上是致知之法。它比见过具有更大的不可把捉性。因此,刘以身放弃对“念”的把捉,而更强调见过,显是为了更好地落实工夫。如何将见过落实呢?也就是说,一个人如何才能认识到己的“无形之过”呢?刘以身的回答是内讼。他说:“见过内讼为孔门正脉”。 刘以身实践其“内讼”的手段方式是日记。《七续族谱》卷三十四家传第八以身传内载其“平生着述,考其言行功过则有《日曆》。”内讼薄籍《日曆》的存在,表明刘以身的“见过”之学不复是一种议论,而且还是一种实修。
刊载于《国际阳明学研究》第一卷



[①] 刘邦采之号,有取于三舍刘氏八景之“狮泉喷玉”。《三舍刘氏六续族谱》(上海图书馆藏光绪三十一年木活字本)卷二十五世典三建置列举了三舍村的八景,即进士名塘、龟岩书院、平畴春种、松壑秋声、羊岭浮岚、狮泉喷玉、东溪叠嶂、西坞余曛。又如同族阳明学者刘文悌,号西坞,则有取于西坞余曛。刘邦采的生卒年,侯外庐先生主编《宋明理学史》(人民出版社,1987年)称“约1490-1578年”;张艺曦据《三舍刘氏六续族谱》卷十《可诚房派衍世系录》,确定其生于弘治五年(1492),卒年八十六,故当在万曆五年(1577),见氏着《社群、家族与王学的乡裏实践——以明中晚期江西吉水、安福两县为例》,台湾大学出版委员会,2006年,页208。
[②] 牟宗三:《从陆象山到刘蕺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页2、283、284。
[③] 侯外庐等主编:《宋明理学史》(下),页332-339。该节作者当为任大援,以该节曾以《晚明学者刘邦采对“致良知”学说的发挥》为题专文发表于《西北大学学报》1987年第3期。
[④] 港台学者多绍述牟宗三先生之说而略加发挥。张克伟先生谈到刘邦采“性命兼修”说在修正“主静”和“归寂”说的同时,比较注重道德实践的“修”,见张克伟《试论江右王门弟子刘邦采其人及其“性命双修”说》(《齐鲁学刊》1992年第2期)。蔡仁厚先生认为,刘邦采的“悟性修命”之说的提出乃针对“现成良知”,而最终走上“以心着性”一路,其言“修命”而不言“至命”、“立命”,则非儒门古义,见蔡仁厚《王学流衍》(人民出版社,2006年),页69-72。
[⑤] 关于刘邦采家族的族谱,参见拙文《〈三舍刘氏七续族谱〉的史料价值》,《文献》2008年第1期。
[⑥] 拙文《明代书院志考》,《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学刊》第六集(商务印书馆,2010年),页433。
[⑦] 王吉:《安成复真书院志》(国家图书馆藏清康熙年间刻本),王序,页5。按,《安成复真书院志》十卷,存卷一至卷六。
[⑧] 《易蕴》为刘邦采最着名的着作。明黄虞稷《千顷堂书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卷一易类着录:“刘邦采《易蕴》二篇。”《复真书院志》所选三则语录出自《易蕴外篇》,则外篇即《易蕴》二篇之一。刘邦采曾以《易蕴》寄示王畿,但王畿对《易蕴》的评价不高。王畿在庐陵时,对刘邦采说:“兄之《易蕴》未必一一準《易》,间以己意参错发明,其间尽有格言,然尚未能离臆说。”参见吴震编校整理《王畿集》卷四,凤凰出版社,2007年,页81。黄宗羲《明儒学案》(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所选《易蕴》十三则,确系刘邦采论学之纯粹者,而此外篇三则,则不在十三则之列。据王泰荣言,《易蕴》又名《易训》,系刘邦采门人朱松嵓辑录,王时槐序。王时槐序云:“师泉先生读《易》,本诸苦心磨练中得来,非徒以文字传者。读其言,简而奥,旨切而义远。予友松岩朱君服膺而备录之,而可谓笃信师传而欲公斯道于人矣。”参见王泰荣《庐陵古文献考略》,中国文史出版社,2004年,页474。《论学紧语》,首有刘邦采自撰《论学紧语引》,称“紧语者,吃紧语也”,全篇乃刘邦采论学行修养之语。
[⑨] 牟宗三:《从陆象山到刘蕺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页2、283、284。
[⑩] 黄宗羲:《明儒学案》,卷十九,页506、508、510。
[11] 引文除另行出注外,悉录自《安成复真书院志·刘狮泉先生语录》,随文添注篇名,不另赘注。
[12] 黄宗羲:《明儒学案》,卷十九,页506。
[13] 张廷玉:《明史》,中华书局标点本,1974年,页7283。从史源学的角度来看,《明史》此番论述也很有可能源自黄宗羲的《明儒学案》。
[14] 吴震:《阳明后学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页4-5、10。
[15] 黄宗羲:《明儒学案》,卷十九,页506。
[16] 陈荣捷:《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第6条,台北:学生书局,1983年,页36;第38条,
页74。
[17] 吴震编校整理:《王畿集》,卷四,凤凰出版社,2007年,页81;卷八,页188。
[18] 黄宗羲:《明儒学案》,卷十九,页506。
[19] 陈荣捷:《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第118条,页140。
[20] 吴震编校整理:《王畿集》,卷四,《与狮泉刘子问答》,页81。
[21] 黄宗羲:《明儒学案》,卷十九,页508。
[22] 黄宗羲:《明儒学案》,卷十九,页508。
[23] 黄宗羲:《明儒学案》,卷十九,页506。
[24] 吴震编校整理:《王畿集》,卷四,《与狮泉刘子问答》,页81。
[25] 徐儒宗编校整理:《罗洪先集》(凤凰出版社,2007年),卷三,《甲寅夏游记》,页86。
[26] 刘良楷:《三舍刘氏七续族谱》,卷三十四,刘邦采传。“渣滓之浑化”,与朱熹所言“消融查滓”意同。
[27] 刘邦采门人中如周一濂,始师事朱调、刘邦采,继而师王塘南、耿定向,兹不论。
[28] 王吉:《复真书院志》,卷三,页20。
[29] 王吉:《复真书院志》,卷三,《王白室先生列传》页22。《易蕴注疏》不存。
[30] 王吉:《复真书院志》,卷三,页17-19。
[31] 王时槐:《友庆堂存稿》卷一《寿朱松嵓丈七十序》,页28-30。
[32] 黄宗羲:《明儒学案》,卷十九,页508。
[33] 王吉:《复真书院志》,卷五,《朱松嵓先生语录》,页41。
[34] 王吉:《复真书院志》,卷五,《朱松嵓先生语录·复王柳川先生》,页45-46。
[35] 王时槐:《友庆堂存稿》(明万曆刻本),卷五,《松嵓朱君墓誌铭》,页十五至十七。
[36] 王吉:《复真书院志》,卷三,《朱午山先生列传》页23。按,此段评论材于王时槐《五朱君墓誌铭》,载见《友庆堂存稿》卷五,页二十至二十五。
[37] 王时槐:《友庆堂存稿》,卷一,《寿朱易庵丈七十序》,页26-28。
[38] 王吉:《复真书院志》,卷三,《朱易庵先生列传》。
[39] 黄宗羲:《明儒学案》,卷十九,页508。
[40] 王吉:《复真书院志》,卷五,《朱易庵先生语录》,页26。
[41] 王吉:《复真书院志》,卷五,《朱易庵先生语录》,页31。
[42] 王时槐:《友庆堂存稿》,卷五,《易庵朱先生墓志铭》,页25-29。
[43] 王时槐:《友庆堂存稿》,卷五,《朱康夫墓誌铭》,页17-20。
[44] 王时槐:《友庆堂存稿》,卷六《秋江刘君偕仲子邦桢墓表》,页4-6。
[45] 刘良楷:《三舍刘氏七续族谱》(民国三十三年木活字本),卷三十四,家传第八,刘以身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