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政-王泠一:他对祖国的依恋与生俱来——忆张仲礼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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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王泠一:他对祖国的依恋与生俱来——忆张仲礼先生


2015年9月19日傍晚,上海社会科学院原院长张仲礼先生平静地走完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享年95岁。他的人生很完整、无遗憾。怎样的人生是“很完整、无遗憾”的呢?作为张老的学术秘书,笔者曾经请教过他的人生观;他的答案是“为国家谋发展、为人民鼓与呼”。如此家国情怀,和早年的磨砺密切相关。
张仲礼早年,和很多后来成为新中国栋梁之材的青年才俊,都求学于上海的教会大学——圣约翰大学,地址是苏州河边上的兆丰公园(现中山公园)后侧。租界时代的上海西式教育,虽然赋予了张仲礼最初的国际交往能力,但他内心还是渴望“没有治外法权压迫的民族尊严”,也参加过针对“辱华言论”的抗议行动。而在圣约翰求学期间,更刻骨铭心的事情就是在苏州河边目睹了“八百壮士”坚守四行仓库的壮举。谢晋元遇难后,张仲礼也参加了声势浩大的市民悼念活动。
上海还是沦陷了。之后,张仲礼过了一段“亡国奴般的漫长日子”。好多年以后,笔者写他的传记;他不愿意多谈沦陷后的上海,只是强调“人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祖国”!抗战胜利之后,他在上海找到了一份薪水不错的银行差事。但目睹国民党当局的腐败、战乱和难民,报国无门的张仲礼选择了留洋。
上个世纪50年代,是美国社会科学发展的第一个黄金时代;除了官方的学术拨款外,制造业鼎盛时期的各大财团纷纷设立基金会用以学术资助。本来张仲礼夫妇在美国的生活很安定,也有了两个男孩;不仅有房有车(产权房和当时最新款的福特),而且已经获得了洛克菲洛财团的大额学术资助。但那个时代,几乎一无所有、百废待兴的新中国却对海外游子更有吸引力。他的回归,没有钱学森那样惊心动魄,但同样充满阻力。事实上,张仲礼1956年和家庭通信时就表达了报效祖国的热情,但1958年才成行。一直到上飞机前,美国移民当局还把张仲礼夫妇分开询问意愿,只要有一点“不一致的地方”,就不会放行。但这对意志异常坚定的爱国者夫妇最终冲破了重重障碍。不过,张仲礼11年在美期间的人文学术资料、甚至是读书心得卡片,都不得带回。贤惠的夫人郭瑞芳支持他的一切报国心愿,而当时一起回归的两个男孩的名字就分别叫张国亮和张国强。
1958年,张仲礼携全家回到了阔别了十多年的祖国。此时,圣约翰大学作为“帝国主义文化侵略工具”已经被取缔,原校址上新落成的学术单位就是诞生于1958年的上海社会科学院。这也是全国首家社会科学院,从此,张仲礼先生就一直是属于这个单位的员工。那时他每天坐公共汽车上下班,但心里亮堂堂的。
上个世纪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新中国的国际关系格局面临着重大调整。张仲礼是当时比较罕见的“美国通”,档案显示他翻译了《基辛格传》和一大批西方世界的经济、政治参考资料。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他加入渴望已久的中国共产党并成为劳模。而改革开放的人民伟业,充分唤醒了他的热情、智慧和组织能力。不久,他被委以上海社科院领导职务的重任,开启了智库服务决策的工程。
张老生前曾多次和笔者谈起上海老市长汪道涵,感叹知遇之情。如1984年2月,还是上海社科院副院长的张仲礼,随团长汪道涵一起出访巴基斯坦;团员还有谈家桢(市人大副主任、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买哈木提(市人大代表、市伊斯兰教协会副秘书长)、李嘉康(市机电一局局长)和陈定平(翻译)。此后,张仲礼多次接受和参与来自汪道涵方面的研究、咨询任务,如上海发展战略、世博会可行性、海峡两岸经贸关系、跨国公司对华投资、生态环境保护,等等。今年正好是汪道涵先生诞辰百年,而张仲礼生前的最后一篇文章就是《我认识的汪道涵》;文中他深情地回忆了31年前一起出访巴基斯坦以及共同研究上海的往事。
1987年,张仲礼出任上海社会科学院院长。之后,中美智库交往有了实质性的突破;上海社科院走在了国际文化交流的前列。他参与接待过联合国秘书长加利、美国总统克林顿等国际社会要员;也去海外出席学术会议并看望过留学他乡的新一代学子。当时,按他的行政级别,出国是可以坐飞机的头等舱的。但据他的外事秘书李轶海回忆,老院长那时虽然已经70高龄了,却从未坐过头等舱,而是和年轻人一样坐十多个小时的经济舱。问他为什么,因为要节省!一张飞美国的头等舱票价,当年相当于三张经济舱;他要省出外汇给年轻人“派用场”。
而逢年过节,张仲礼院长都会亲自写信问候相关的海外学子,自然让人备感温暖。如今的市政府参事、经济学家左学金研究员,就多次和笔者谈起当年的感动。上个世纪90年代初,在美国获得博士学位后不久的左学金也毅然选择回国报效。那个时候,电脑在上海学术界还是稀罕物。左学金则用节省下来的外汇,购买了工作电脑直接捐给新成立的社科院人口研究所,一度在单位里传为佳话。
张仲礼先生享有崇高的社会威望,倒不是主要因为他的着作,而是他的议案总是在关切民生和发展。6年前的4月,上海解放60周年前夕的上海展览馆人潮涌动。每天两万人次的各年龄段观众,都在兴致勃勃地观赏一个主题为“60年、60人”的功勋展览。笔者也陪同他观摩了这个展览,那时正逢张仲礼先生90高寿,当选为“60人”之一的他被正式誉为“议案大王”。之所以被誉为“议案大王”,是因为在出任长达20年的全国人大代表期间(1983-2002),张仲礼先生领衔提交了61个议案、其中有8个是年度“一号议案”。这些议案是上海代表团的骄傲,备受公众、媒体、决策层和海外中国学界的高度关注。张仲礼先生也曾对学术后辈邓伟志、沈国明、熊月之、刘华、沈祖炜、洪民荣等研究员们说过,61个议案“实现了自己年轻时报效国家的理想,更深沉的爱则藏在心底。”
而对于参政议政,张老也曾坦言有一个学习的过程;他第一次提交议案是在1987年。那会儿,知识分子队伍人才老化的状况十分严重,教授形象总是和白发苍苍或拄着拐杖联系在一起的。这背后是职称评定周期不确定,一年一次还是两年一次,这在当时具有随意性。知识分子评职称比分房子还难!在六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上,张仲礼提交了《关于科学技术专业职务聘任经常化制度化的建议》,后被列为“一号议案”;当时附议的还有几位中小学校长。此后仅隔几个月,有关部门就作出落实决定,以后专业职称评定每年都进行一次。这让张仲礼真正意识到——“当人大代表更是一种职责”。而如今中小学教师,也能参评正高级职称了。我是第一时间告诉张老这一喜讯的,他说“社会进步就是缓慢而坚定的”!
人大代表要联系群众,张仲礼常去菜场调研。他曾对笔者回忆,当代表之前就买菜。“民生、发展的问题我关心了多少年,买菜就买了多少年。几十年的习惯了。”张仲礼说,自己绝非只去家门口的镇宁路菜场。“别的菜场,也去。”当被问及“菜场生涯”印象最深之事,张仲礼说:“生活物资供应还不丰富的时候,有些菜市场,初看,东西很好,什么都有。等检查、视察的人走了,就不对了,马上变,卖的东西都换了。这种情况,80年代、90年代都有。你得回过头去,私下里再看一眼,到底怎么样。而目前菜场供应品种很丰富了,也得考虑食品安全。总之,菜场是处理民生事务的一个可观察的底线。”自然,他还认真参加社区的各种活动,在百姓中直接听取呼声。在他的议案中,不仅有他所从事的经济学及社会科学领域的议题,还有大量与百姓息息相关、又亟待解决的问题。因此,相当数量的议案都很快得到了回应,对解决社会问题起到了相当大的推动作用。
2012年,张仲礼因开刀住进了华东医院。此后的1000多个日日夜夜里,白衣天使们给了他无微不至的亲情关怀和精心治疗。但为了他的健康,社会活动自然被严格管控起来,这样亲自去菜场看看“老百姓在吃什么、想什么”就成了奢望。于是,去菜场和研究菜场就成了我的事业;并经常性地向老人家汇报调研心得。如作为徐汇区的政协委员,我研究过“上海中心城区标准化菜场配置”的课题;我也调研过“大型居住区的民生诉求”课题,第一需求还是菜场;我经常光顾复旦大学附近的菜场,发现在沪留学生们一开始只能用英语交流,于是菜摊的新一代职工也操练起英语来,后来又增加了日语和韩语。对这些新情况,张老听我介绍后总是感到很兴奋,甚至建议应该编一本菜场常用汉英手册。如今老人家去了,去菜场调研就成了我的情怀;他生前最爱吃红烧肉,我会以此来祭奠。
最后,需要强调的是:张先生生前格外喜爱《文汇报》,弥留之前每日必读。他因各类成就也被《文汇报》报道过多次,但在本世纪以前他只是写论文、写议案、写调研报告和学术着作。吴振标先生很早就曾经鼓励他直接给《文汇报》撰稿,但学风严谨的张仲礼在《文汇报》发表的第一篇作品,是2001年11月9日“文汇时评”栏目上的《上海:能力建设无止境》一文。据统计,张仲礼先生本世纪一共在《文汇报》发表过9篇文章,最后一篇则是2009年11月9日论苑版上的《低碳经济与结构转型》。这些新式文章也都应他本人要求,收入了去年出版的《张仲礼文献集》。
有道是:书生报国,落笔无悔;服务人民,言为心声!张仲礼先生千古!您一路走好!天堂里有您最挚爱的亲人!天堂里也有红烧肉。
(作者为张仲礼先生学术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