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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何兹全:期颐老者眼中的红尘
作者:陈洁 转自:《中华读书报》2010年4月
台湾国民党-何兹全:期颐老者眼中的红尘
人生第一捱不过的,是岁月荏苒,世事苍茫。我的面前坐着一个99岁的老人,慈眉善目,笑得很喜乐。
交谈不是很流畅,需要我很无礼地冲他大声嚷嚷,他听清楚了,轻言细语地回答,对比很是鲜明。被光阴浸泡
得太久,渐渐会丧失时间感,老人已经不能很顺序地回忆平生,说的都是单件的事情,还时不时问身边的博士生:我是哪一年毕业的?我是哪一年进的史语所?人生的点滴堆压在一起,前后会错位,但大小浓淡却是确定的。所以,他记得抗战逃亡,记得陶希圣和仙槎大哥,记得童年的青椒炒鸡蛋。
何兹全出生在清宣统三年,1911年。他讲的人和事,都是大半个世纪前的,落满了历史的尘埃,而此时,初春的阳光正照耀着他。
聊天是从长毛(太平军)开始的。据何先生说,何家在山东菏泽,算是有门第的,他的曾祖父当年当县令,抗击长毛,父子双亡,曾祖母将女儿推入井中,自己再投井自尽。四条人命,换来了一个世袭云骑尉,往下传给了何兹全的祖父和大伯父。大伯父的儿子何思源,何先生叫做仙槎大哥的,是对他影响极大的一个人。
何兹全的父亲从保定军官学校毕业后,当上了军官,何兹全生正逢时,从小娇生惯养,私塾也不好好上,整天盼着仆人来叫“少爷,回家吃饭了”。后来转到初小学堂,才开始学数学等“现代知识”。小时候的主要记忆就是玩,跟着大兵学推牌九,“还好没学坏”。众星捧月中长大的孩子,天性善良,不无软弱,贪玩,胆小,一团和气。这就是何兹全。
随父亲驻军迁居几个地方后,何兹全在菏泽转入南华学校的高小班,开始接触英文。私立的南华学校当时有进步青年和国民党地下组织,受其影响,何先生很快参加了童子军,而且在升入南华初中(南华师范学校)后的1926、1927年间,加入了国民党。少年何兹全爱国,政治积极性很高,家里藏着国民党南华分区的大印,常参与国民党党内活动,策反土匪,创办《警钟》刊物,还曾经负责把守城门,抓拿共产党嫌犯,结果嫌犯来了,是他的同学。他比对方还紧张慌乱,到底把人放走了,回去挨批评。书生总是干不了政治的。
在动荡的1927年前后,北洋军阀和国民革命军激战,菏泽是前线战场,学校便停了课。那一年,何兹全参加在文庙里开办的一个国文补习学校,知道了梁启超的国学书目清单,但找不到书,只读了《诗经》和《左传》。但在这过程中,他减少了政治热忱,渐渐有了向学之心。尤其是当时国民党分成了左右两派,何兹全的政治立场,是左派,受陈公博、周佛海的影响很深,坚持三民主义,反对蒋介石的分裂行为,但也反其他党派的激进。
战争的硝烟平息之后,何兹全转到公办的省立六中,潜心读书,同时担任学生会主席。在主席任上,何兹全还遇到过一次学潮,从中得到的教训是:新派是对的,但办事往往没技巧,操之过急做傻事,学生群情激奋被利用,最后获胜的是旧派。那之后,他真的“笃志好学”了。
1930年他初中毕业后,闯荡到北平读高中,考上了辅仁大学附中,语文老师是台静农。在辗转了几个学校后,何兹全终于高中毕业,于1931年报考清华、北大、山东大学,被后两所录取,他选择了北大。
但生计成了问题。在北京读书,要两百块大洋,是地方高校费用的一倍。还好,他的仙槎大哥当时是山东省教育厅厅长,不仅负担了他的花费,而且为他写信给傅斯年。何兹全拿着哥哥的信,受到了傅斯年的热情接待。傅斯年对这个新生的教诲很“老旧”,学好外语和古汉语。何先生老了还摇头,说,自己两样都没学好。
老北大录取学生不分系,文理也不分科。学生考取后自行选系,自由转系。何兹全是从政治系转向历史系的。他上过胡适、傅斯年、钱穆、王镛的课,对他影响最深的是陶希圣,正是通过陶希圣,何兹全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历史理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这一历史观的影响持续到了今天。说到“辩证唯物主义”,何先生有些许不好意思一般,问我:“你们现在不讲这个了吧?”“你们年轻的,都不信了吧?”
胡适、傅斯年、林伯渠这样的名字,对于我们来说,代表着史书上的一个时代,而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大学是学术的起点。何先生在大三时,第一次发表论文《北宋的差役与雇役》,之后又发表了《魏晋时期庄园经济的雏形》等6篇文章,其中《中古时代之中古佛教寺院》得了五十多元稿费,买了个德国相机,好不得意。他的毕业论文《中古大族寺院领户研究》,指导老师陶希圣给了88分。那时候,他已经在史学界崭露头角了。但他不这么认为,那个时代的史学界出了很多大家,他不过是附时代骥尾而已。“那是个好时代。”他说。
大三时还有一件事,何先生一个圈子的朋友形成了一个名叫“玛宁寨”的非正式组织(因为大家彼此见面问好“morning(玛宁)”),成员包括北师大教育系的朱启贤等人,大家思想倾向接近,都爱国、关心社会和教育、认同民主、温和改良、部分接受社会主义。1934年,以朱启贤为头儿,大家创办了《教育短波》,一份给乡村小学教师增加资讯的综合性刊物。杂志得到了陶行知等人的支持,请钱玄同写的刊头,找陈立夫要的资助。《教育短波》发行量一度高达5万,构成了何先生人生中重要的一个板块。
1935年,何兹全毕业了。傅斯年有意接收他入中央研究院的历史语言研究所,何思源则可以送他去日本留学,何兹全选择了后者。可是,在日本的一年是极不愉快的,他紧张、迷茫、彷徨,找不到人生的方向,报国无门,读书又静不下心来,以至于严重神经衰弱,不得不回国静养。
那时何先生的志向是做学问,研究中国史,回国后本来可以也应该去史语所,但他忌惮研究所里的科研压力,决定先到《教育短波》杂志社,半休养半调整,结果一入红尘尽染埃。朱启贤清高狂狷,给陈立夫写信以兄相称,跟90多岁的杜威论辩也毫不礼让。何兹全和他共同办刊,期间有理想,也有私心,有精诚合作,也有过争执分歧,几乎闹到绝交,两人是最好的朋友,结交最深,摩擦也最多。何先生不愿意说编辑部的故事,那“只是在社会上瞎混,瞎混了好多年”。他认为这是人生选择的一大失误。
其实,即使在杂志社“混事”期间,他也抽空写了《中国中古寺院经济史》,原定在商务印书馆出版,可惜商务印书馆在“八一三”淞沪战火中被焚,稿子下落不明。
1937年7月7日,何兹全去前门车站送朋友,车却停开。谁都没想到,卢沟桥已经发生了战事。
战争爆发,社里开始考虑将杂志社迁往南京。7月下旬的一天,社里决定派何兹全先行南下考察选址。当时,他正在伏案翻译日文的《农业资本主义》一书,通知来得急,他想着去两天便回,译稿摊开在桌上都没收拾,被子也没叠,便走了。不料想这一走,就是十多年,再回北京,已经是建国后的1950年,换了人间。
逃难、跑警报、躲飞机,南京,武汉,兵荒马乱,人心惶惶。在武汉滞留期间,何先生继续办刊,结识了陈独秀,在国民党组织的青年战训团担任教官,给流亡学生讲授“中国民族革命史”课程,期间的一件大事,是“抽空”与郭良玉女士结婚。
何先生的婚姻,是真正的倾城之恋。两人在北京本就相识,“八一三”时,两人都在南京,何兹全设法弄到了两张开往汉口的船票,连夜将郭良玉接走。不久,南京沦陷,继之以南京大屠杀。
两人脱险到汉口后,便结婚了。当时没有婚仪庆典,之后有70年的厮守,白金婚。仙槎大哥给的400元礼金,两人也一直没舍得用,存到抗美援朝,捐了出去。郭良玉是个急性子,小时候就幻想着要练飞檐走壁的功夫,抗战期间在国际宣传处的对敌科上夜班,负责收听日本广播并翻译成中文,蜡纸刻印了供国民党中央做参考。结果她跟领导吵架,丢了工作。晚年坐在轮椅上要何先生推着走,还口齿伶俐地指挥人。
1938年夏秋,何先生到了重庆,《教育短波》气息奄奄,不久便正式倒闭。在那多事之秋,何先生最重要的恩师和领路人陶希圣给他留下1000元,被汪精卫接到了香港。生活困难,何先生先后干过很多工作,到国民党中央训练委员会当编审,编写教材,申请中英庚款的学术补助,写作《日本维新史》,在中央大学历史系讲授中国通史课程,左手抱着小儿,右手写文章,小孩子淘气,两手一拍,不是稿纸破就是笔飞了。
战时最能见世道人心,二房东以200元一年的价格租下房子,再以400元租给何兹全一家。四川省教育厅长曾经被抓壮丁,厅长亮出身份,保甲长也不买账。何先生的儿子何芳川才100天,被送到托儿所,谁知托儿所照看不力,致使蚊虫叮咬染上疾病,幸好抢救及时才度过危险期。不久,不满周岁的孩子又患病,连夜冒雨送到重庆市立医院动手术。多年以后,何芳川考入北大,从东语系转到历史系,后留校任教。有谁知道,这个被北大学生选出来的“十佳教师”、北大副校长,童年竟然如此多灾多难。他于2006年病逝时,才67岁。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给何先生夫妇俩极大的打击。
在战乱中穷得饿肚子,发疟疾,打摆子,连续好多天高烧不退,即使如此,何先生还在想着国家大事,坚信抗战总会胜利,而抗战胜利后,国共两党总有矛盾。他给傅斯年写信,讨论相关问题,认为国民党应该承认共产党的民主权力,而共产党应该承认国民党的领导和统一。这些“书生之论”,遭到了傅斯年的“嘲笑”和否定。他后来才知道,傅斯年1945年去延安见过毛泽东,对于国共的和平,是不抱希望的。
颠沛流离到1944年,何先生从重庆赶往昆明的史语所工作,才渡过了一小段极安逸的日子,没有飞机轰炸,生活也无忧,每日里读书写文章,有时候去营造学社听林徽因“训话”。
早在大学期间,何先生已经参与了社会分期问题的讨论。中国的封建社会始于何时,学界有不同的看法,有西周说、春秋战国说、秦汉说等,还有的认为中国古代社会的性质特征,是家族宗法本位和帝国时代,根本就没有欧洲所谓的“封建社会”。何先生独辟蹊径,提出魏晋封建说,且能言之有据。
史语所期间,他进一步意识到魏晋南朝时期与东罗马帝国相似,写了三篇文章:《东晋南朝的钱币使用和钱币问题》、《魏晋的中军》、《魏晋南朝的兵役》,进一步完善了他的“魏晋封建说”。还研究了“獠”族的资料,可惜没有写成文章。何先生一生坚持魏晋封建说,即使在严酷时期与官方钦定的观点直接冲突,却从未动摇苟且、学术自诬。何先生美滋滋地说,这是他最重要的成果,这个观点“我是第一”。他伸出左手食指,在阳光下得意地晃了晃,咧着没牙的嘴,笑了。
抗战胜利后,仙槎大哥当了山东省政府主席,不久转任北平市长。何先生由此获得山东省公派出国的机会,他拿着胡适给他写的介绍信,于1947年到达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研究院,开始学习欧洲古代史和中世纪史。后来转到霍普金斯大学国际政治学院,那时已经是1949年9月。
何先生有研究生奖学金,几年内生活无忧,可以将妻儿接到美国去定居;史语所还保留着他的职位,以及他的一部分书物,他可以奔赴台湾归队;他也可以选择回中国大陆。
最终,这位老国民党员,决定回到共产党治下,“归顺”刚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他1950年回国,由白寿彝推荐到北师大历史系教书。他说,之后的几十年,除了普通的批斗、游行、抄家、下放外,他没怎么受罪。可惜,也没再做什么事。然后就老了。
何兹全给自己的定性是,一辈子做学问,一辈子不忘情政治。算起来,他在社会上“晃荡”的时间和在书斋做学问的时间还真差不多。但骨子里毕竟是书生,社会政治活动并没有带给他多少快乐的回忆,可以让他在阳光里晃着指头说,“我是第一”。
我总记得老先生的笑,眉眼弯弯,嘴角弯弯。一个99岁的老人,坐在轮椅上,居然还记得问一个脱羽绒服的年轻后生:你这样冷不冷?写稿时想起他的笑模样,还有这句问话,我几乎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