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留良-陈祖武:吕留良散论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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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陈祖武:吕留良散论 (二)


三、学术主张的不合。
吕留良之所以同黄宗羲绝交,学术主张的严重不合,也是一个原因。
黄宗羲是明末着名学者刘宗周的弟子,其学近承刘宗周,远宗王守仁。就宋明理学的分野而言,是出自与程朱学派并存的陆王学派。有明一代,其初为朱学独尊。中叶以后,陆学崛起,陈献章(白沙)首倡于前,王守仁(阳明)继起,形成了以“心”为最高哲学范畴的“致良知”学说,陆王心学遂取代程朱之学而风靡朝野。及至明末,伴随着社会危机的空前加剧,理学濒临崩溃。72王学末流空谈心性,流于禅释,更成为众矢之的。明清更迭,加速了理学营垒的分化。在对王学的一片攻击声中,一时理学家,或出于王而非王,或出于王而返朱,数百年前的朱陆学纷争愈演愈烈,大有置王学于异端之势。作为王学后劲,黄宗羲对朱熹之学时有微辞,主张:“盈天地皆心也”。73认为王阳明的“致良知”说,虽与朱熹的“格物致知”说相参差,但是并无孰优孰劣之分,足以‘并存天壤”。74他断言:“无姚江则古来之学脉绝矣。”75当其晚年,还在绍兴、余姚、宁波、海宁等地登坛讲学,大张旗鼓地宣传刘宗周的“慎独”宗旨。他说:“先师之学在慎独”。76认为:“刘子之学,与阳明同而异,异而同也”。77尤其是“静存之外无动”;“意为心之所存,非所发”;“已发未发,以表里对待言,不以前后际言”;“太极为万物之总名”等主张,更是“发先儒之所未发”。78
如果说在清初重起的朱陆学纷争中,黄宗羲是为王学争正统而呐喊的骁将,那么吕留良则是站在朱学的大纛下,斥王学为异端的斗士。吕留良说:“某平生无他识,自初读书即笃信朱子之说”。79认为:“凡朱子之书,有大醇而无小疵,当笃信死守,而不可妄置疑凿于其间”80, 因此,“凡天下辨理道,阐绝学,而有一不合于朱子者,则不惜辞而辟之耳“。81在他的攻击对象中,王阳明之学首当其冲。他认为,王学是“阳儒阴释”的禅学,与朱学不可两立。主张:“今日辟邪,当先正姚江之非。从出处、去就、辞受交接处画定界限,扎定脚根,而后讲致知、主敬工夫,乃足破良知之黠术,穷陆派之狐禅”。82他甚至断言:“陈献章、王守仁,皆朱子之罪人,孔子之贼也”。83在吕留良看来,黄宗羲及其师刘宗周之学,是属于陆学中的陈献章一宗。他说:“近世王学惑乱,虽未能廓如,然犹多疑而辨之。至于陈献章一宗,幻妄充塞,如谓‘意为心所存’,‘慎独有独体、一贯,为入门工夫,而非究竟’,其背叛程朱为尤甚。然不幸其渊源误出于前辈正人之口,遂足以鼓动流俗”。84
一如前述,吕留良与黄宗羲定交之初,本来是以为找到了一个阐明朱熹之学的同志,所以他当时写的《赠余姚黄太冲》诗有云:“绝学今时已荡然,与君一一论真诠。“不过,看来见面伊始岸术主张的分歧就已经隐然存在,于是在同一诗中他又云:“闭门正有商量在,春水遥迎江上船”。85数年的交往,这方面的分歧非但无法弥合,反而与日俱增。因此,到康熙五年二人决意分手时,吕留良对黄宗羲学术主张的不满见于诗句,则为:“双瀑堂中老住持,三峰位下早疑渠。”据严鸿逵注云:“此专为太冲作也。太冲尝有私印,云双瀑堂住持”。86翌年,他更把黄宗羲之学斥为“魔外”邪说,其诗有云:“不愁魔外诛元晦,只恐儿曹笑叔痴。”87他指责在其家所刻写的《刘宗周遗书》已为黄宗羲改窜,于是愤然将其名字从书中一一刊去。88黄宗羲亦反唇相向,在他的诗文集中,虽不见对吕留良指名道姓的指责,但是,凡“时文选手”、“纸尾之学”、“墨守章句”一类贬斥,实则多是暗喻吕留良。黄宗羲的弟子,亦以吕留良“为异己之罪人,鸣镝所注,万矢恐后”。89
按理,学术主张的不合,作为学者,吕黄二人完全可以求同存异,二说并存,各行其是。但是,这种分歧却是产生在清初朱陆学纷争炽烈之时,客观的学术环境,使之变得水火不容。而且,黄宗羲,吕留良在明清之际的文人结社中,都曾经是号召一方的领袖,历史和阶级的局限,使其固有的门户之见本来就颇深。顺治十七年以后,虽因清廷严禁而不再涉足社事,但是,党人、文人余习均未去尽。加以清初的社会环境变迁,反映在他们身上各自立身旨趣的不同,于是,上述内外诸因素交互作用的结果,便使清初的这两位学者无可挽回地走上了绝交的道路。
吕留良的历史地位
考察吕留良一生的学术活动,我们会看到,从顺治十二年起,他便开始从事时文评选。此后,时断时续,直到康熙十二年(1673年)才最终结束选文生涯。其间,经他评选结集的古今时文,竟多至二十余种,而且不胫而走,“风行海内,远而且久”。90这样一来,吕留良之学遂为时文评选所掩,以致有“时文选家”之称。同时,又因其痛斥王学为异端,竭尽全力提倡朱熹之学,近世考论清代学术史者,便把他归入清初理学家之列。其实,“时文选家”、“理学家”,云云,以偏概全,仅得其表,而未及其里,尚可商量。
一、吕留良为什么要评选时文?
制艺时文的评选,是为了供科举士子考试之用,明清之际,风行一时。吕留良为什么要花十多年的精力去做这样的事情?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以为不可一概而论,似应以康熙五年为界,将吕留良的时文评选生涯分作前后两段来进行评价。
在第一阶段,即顺治十二年至康熙五年,吕留良之从事时文评选,首先是此时文人结社之风所使然。关于明清之际的文人结社,据黄宗羲说:“集士子私试之经文而刻之,名之曰社”。91可见,结社与选刻文字密不可分。吕留良也说:“凡社必选刻文字以为圈媒,自周钟、张溥、吴应箕、杨廷枢、钱禧、周立勋、陈子龙、徐孚远之属,皆以选文行天下。选与社例相为表里”。92他自十三岁便入征书社,翌年,社中即有陆文彬等人的‘行书临云”之选。当时,他虽因年少而未予选事,但耳濡目染,自会受到影响。入清以后,迄于顺治末,结社之风不息。吕留良就曾于顺治十四年在崇德重兴社事。既然“选与社例相为表里”,因此,他在此一时期从事时文评选,便是文人结社之风盛行的必然结果。
其次,这也是同吕留良此时的歧路徬徨分不开的。关于这一点,他在《庚子程墨序》中,曾经直言不讳地写道:“乙未之冬,燕坐元览楼,群居块然,无所用其心,因与雯若同事房选。”又说:“酉、戌以来,类皆分阅而互参,凡有事一选,辄屏弃他业,汲汲顾景,以徇贾人之志。”93这就是说,吕留良此时的从事时文评选,一方面是为了填补“无所用其心”的空虚,另一方面,则实在是一种谋生手段。因此,这一阶段吕留良的时文评选,并无多大历史价值可言,而且,消极影响或许比积极性更多一些。因为所谓“天盖楼”,选本风行的结果,并不是引导士人关注社会现实,而是沉溺于举业功名,这是勿庸讳言的。
然而,康熙五年以后,情况却就大不一样了。此时,文人结社早为清廷严禁,评选时文再也不是例行事情,可是,吕留良却依然把它继续下来。他之所以要这么做,则另有目的在。他说:“某跧伏荒塍,日趋弁固,偶于时艺,寄发狂言,如病者之呻吟,亦其痛痒中自出之声”。94可见,他是要借时文评选,来抒发胸中的郁积。吕留良胸中郁积是什么?吕葆中所撰《行略》曾就此写道:“其议论无所发泄,一寄之于时文评语,大声疾呼,不顾世所讳忌。穷乡晚进有志之士,闻而兴起者甚众”。95郁积胸中而为世所讳忌的议论,不外乎就是两个方面,其一为有触清廷忌讳的政治主张。这就是雍正初,审理曾静、张熙一案时,曾静所供:“吕留良评选时文内,有妄论‘夷夏之防’及‘井田’、‘封建’等语”。96其二,便是对当时尚盛行于浙东的王阳明之学的抨击。因此,还引起了当时一些学者的訾议。黄宗羲、万斯同讥之为“纸尾之学”;97范鄗鼎说他“竟指文成为异端,狎侮前哲,讪谤学官”;王士禛更指斥他“无羞恶之心”。98
足见,康熙五年以后吕留良的时文评选,与前一阶段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此时的选文,不过是借以阐发政治主张和学术见解的手段而已,有着比较鲜明的“经世致用”色彩。因此,笼统地去谈吕留良的时文评选,甚至简单地视之为“时文选家”,就是不妥当的了。事实上,吕留良对此早有澄清,他说:“某喜论《四书》章句,因从时文中辨其是非离合,友人辄怂恿批点,人遂以某为宗宋诗、嗜时文,其实皆非本意也”。99他尤其憎恶“时文选家”之称,指出:“‘选家’二字,素所愧耻”。100何以耻为“选家”?他认为:“近世人品文章,皆为选手所坏”。“目未识贵人,辄呼其字,甫若旧知深好;名未通一刺,已谱叙交契;攀撦线索,谓某某手授邮寄;士林廉耻之道,至此扫地尽矣”。101为了表明不与“时文选家”为伍的志向,他于康熙十二年断然结束了选文生涯。在逝世前的十余年间,专意刻印朱熹遗书,提倡朱熹之学,为扭转一时学术风气,进行了不懈的努力。
二、“经世致用”的为学宗旨。
明清之际,是一个大动荡的时代。深重的社会危机,曾经使许多有作为的知识分子,把自己的命运同国家和民族的存亡紧紧联系起来,他们在历史舞台上,演出了一幕有声有色的“经世致用”之剧。“经世致用”,成为清初波澜壮阔的学术潮流。吕留良也为这一巨大的历史潮流卷至浪端。登高呐喊,留下过自己的足迹。
吕留良一生为学,虽然因误入科场而走过一段弯路,但是归根结蒂,仍然可以说是自“经世致用”始,迄“经世致用”终。当明末季,他十三岁即参加文人结社。尔后,随着社会危机的加剧,社事“一变而大乱”,102遂转而致力于“论列古今及当世擘画”103的‘经世致用”之学。康熙五年,毅然弃绝科举帖括之学后,更把探寻“治乱之原”作为自己的为学宗旨。他说:“今日之所以无人,以士无志也。志之不立,则歧路多也,而歧路莫甚于禅。禅何始乎?始于晋。今中国士大夫方以晋人为佳,而效之恐不及,又孰知有痛乎”?104吕留良在这里所说的“痛”,指的就是国家和民族的存亡。不过,由于阶级和历史的局限,他无法准确地去把握治乱兴亡的根源,而是片面地将其归结为禅学。因此,他便将西晋的嵇康、阮籍,北宋的王安石、苏轼,南宋的陆九渊以及明朝的王守仁、李贽,一概斥为以禅学导致“乾坤反覆”的罪人。他指出:“吾侪身受其祸,谓宜谈虎色变矣,而犹多浸淫游戏于其中,其于治乱之原,殆有所未审耳”。105试图使知识界从王学末流的玄谈中猛醒,转向治乱之原的探讨,这正是吕留良之学的可贵处。
有鉴于明末以来学风的败坏,士林的寡廉鲜耻,吕留良痛心疾首,执着地去追根寻源。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今日文字之坏,不在文字也,其坏在人心风俗”。106在吕留良看来,人心风俗大坏的祸根,就在于王阳明之学。因此,他说:“正、嘉以来,邪说横流,生心害政,至于陆沉。此生民祸乱之原,非仅争儒林之门户也”。107固然,吕留良的结论与历史实际相去甚远,但是,作为一个学者,他对明朝灭亡原因的沉痛探索,则是应当予以肯定的。为了正本清源,吕留良不仅否定了王学,而且集矢于八股取士制度。他指出:“自科目以八股取士,而人不知所读何书。认为:“起祖龙于今日,搜天下八股之文而尽烧之,则秦皇且为孔氏之功臣,诚千古一大快事也。”108同时,更对那些空谈心性、不切世用的“庸腐之儒”进行了猛烈抨击。他说:“今天下有坏人心、乱教化者若干人,去之可以强国,而奸民窃盗不与焉;天下有损事业、耗衣食者若干人,去之可以富国,而冗兵滥员不与焉,则庸腐之儒是已”。109抨击“庸腐之儒”而旨在“富国”、“强国”,这当然不是门户勃溪,而是“经世致用”之论。
三、吕留良与清初朱学。
在清初学术界,吕留良是以坚定的黜王尊朱面貌出现的。他对王学的抨击,并不比同时朱学中人如张烈、陆陇其等和缓,对朱学的提倡,也不比张、陆辈逊色。但是,能否以此就认为他是理学家呢?我们以为答案是否定的。
首先,一如前述,吕留良提倡朱学,并非出于儒林门户之争,而是为了“经世致用”,探讨“生民祸乱之原”,以期正人心,救风俗。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吕留良否定了王学,但是,历史和阶级的局限障蔽了他的视野。面临以什么学说去取代王学的抉择,他提不出,也无法提出更新一些的主张来。于是,只好回到传统的儒家学说中去找依据。他认为:“宋人之学,自有轶汉唐而直接三代者”,而朱熹又是集来学之成的大师,因此主张: “救正之道,必从朱子”。111其次,吕留良一生为学,对宋明理学的基本范畴,始终未予论列。他虽然主张笃信朱学,但是对理气、心性、道器、知行这一类理学基本范畴,却并没有去进行喋喋不休的探讨,而是牢牢地立足于正人心,救风俗。他主张:“程子曰:‘洒扫、应对、进退,造之便至圣人’。今日为学,正当以此为第一事,能文,其次也”。112所以,吕留良曾经解剖自己道:“于世所谓理学、讲道,则概乎未有闻也”。113就其一生为学而言,这并非谦辞,而是事实。再次,吕留良主张“通经博古”,试图以经学去济理学之穷。清初,理学已是强弩之末,理学界更是一片混乱。这不仅是理学的危机,而且也是传统儒家学说的危机。所以,吕留良一再地发出:“吾道日衰,正人代谢”;114“世教日敝,学统几绝”115的喟叹。他认为“理学惑乱”局面的形成,“其原,则从轻看经义,不信章句、传注焉始”。116因此,他把“通经博古”同“明理学”相提并论,大声疾呼:“不学六经,不足通一经”,主张:“学宫士必通经博古,明理学为尚”。117又说:“其为文也,亦必取资于六经、左、国、庄、骚、史、汉”。118以经学济理学之穷,直至取代理学,这是清初学术发展的大势。吕留良的学术实践,正好顺应了这样一个趋势。所以,我们说吕留良不是一个理学家,而是一个有见地、有作为的学者和思想家。
吕留良虽然不是理学家,但是,他提倡朱学的努力,却作为统治思想而高踞庙堂,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有清一代,第一个获从祀孔庙的理学家陆陇其,就是在吕留良的影响之下,才成为朱学笃信者的。吕留良同陆陇其相识,是康熙十一、十二年间的事情。据陆陇其称:“陇其不敏,四十以前,以尝反复程朱之书,粗知其梗概。继而纵观诸家语录,糠粃杂陈,珷玞并列,反生淆惑。壬子、癸丑始遇先生,从容指示,我志始坚,不可复变”。119可见吕留良对陆陇其学术趋向影响之大。陆陇其对吕留良之学称道备至,指出吕留良将王学“破其藩,拔其根”,功绩卓着。他说:“先生之学,已见大意,辟除蓁莽,扫去云雾,一时学者,获睹天日,如游坦途,功亦巨矣”。120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同样为黜王尊朱的学者,陆陇其因为清廷所用,遂于其身后以理学名臣而获从祀孔庙的殊遇;吕留良却因不与清廷合作,而被清世宗斥为:“狎侮圣儒之教,败坏士人之心,真名教中之罪魁也”。121以致故世四十余年后还遭清廷戮尸枭首。封建统治者以维护其专制统治为转移,可以视理学为手中的玩物,这就难怪有清一代的理学家,要以其作荣进之阶而与清廷尔虞我诈了。理学之在清代形同枯槁,理所当然,不可逆转。
综上所述,我们以为,吕留良是清初一个“经世致用”的学者,也是一个有作为的思想家。因而把他简单地视作“时文选家”或“理学家”,显然是不妥当的。在清代学术史上,吕留良理应得到一席恰当的地位。但是,平心而论,吕留良一生所留下的着述,绝大部分毕竟都是时文选本。尽管蕴含在这些选本中的政治主张和学术见解,在清初也曾产生过积极影响,然而,以这样的形式广为流播,为封建士子所接受的,恐怕更多地是举业功名的追求。这方面的消极作用,我们不应低估。无论就其学术造诣,还是学术成就而言,吕留良都不能与同时的着名学者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相比。他的一生为学,虽然带着鲜明的时代印记,顺应了清初学术发展的历史趋势,但是,他却不足以成为一时学术界的杰出代表。清人贬抑吕留良的学术成就,固然不对,如果我们不恰当地拔高他的学术地位,那也同样是违背历史实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