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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刘潞:《皇朝礼器图式》:一部规范清代社会成员行为的图谱(二)
四、《礼器图》所反映的清代社会生活
前文已述,清礼与清礼器,非古礼与古礼器。《礼器图》中,有相当多的器物在清以前从未出现过。它们是经过整合后的清代社会文化的产物。这种整合,集中体现在清朝文化实为一满汉为主的多民族融合的社会文化上。下面,就《礼器图》中一些具表性的器物略加说明。
首先是冠服。这是《礼器图》中最能反映经过社会整合后的礼器。众所周知,清代冠服是带有突出满族传统特点——右衽、披肩、箭袖、开裿——的服装。对衣冠在确立社会秩序中的重要性,乾隆君臣均不讳言。乾隆在为《礼器图》所作序中,语重心长,特别提出:“至于衣冠,乃一代昭度,夏收殷冔,本不相袭。朕则依我朝之旧而不敢改焉。恐后之人执朕此举而议及衣冠,则朕为得罪祖宗之人矣。此大不可。且北魏辽金以及有元,凡改汉衣冠者,无不一再而亡。后之子孙,能以朕志为志者,必不惑于流言。于以绵国祚,承天祐,于万斯年勿替,引之可不慎乎?可不戒乎?”[1][39]馆臣在“冠服卷”附言更是坦言:“昭名分辨等威,莫备乎冠服。”[1][40]从清代社会秩序确立的历史进程看,这些言辞毫不过分。为改衣冠,清入关之初满汉民族为此所付出的惨重代价,谁也不可能忘记。但是,清冠服又非仅具满族传统文化的单一元素。《礼器图》中所列,最高从皇帝,至最低“不入流”的冠服,又无一不带有中原文化的元素。如皇帝朝服上的“十二章”纹,即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黻、黼12种纹饰,以及各级文武官员官服上所绣麒麟、孔雀等补子,都是中原文化的继承和延伸。[1][41]
其次是乐器。乐器卷中,排在最前边是镈钟与特磬。这两种乐器,显然是承袭周礼器而来,我们从近年湖北出土的曾侯乙墓古钟就可知它的源流。它的作用乃为定音。但乾隆将其载入《礼器图》的缘由还不止于此。就在《礼器图》即将告成之际,江西临江出土了11尊古钟。如此重器,江西巡抚不敢怠慢,将其献至皇宫。乾隆“辨其名,知为周时所铸”[1][42]。但是,“律应十二钟,缺其一”,便不但新铸一钟,补足一套后列入《礼器图》,而且还在西苑为古钟特辟了名为韵古堂的陈列室。而特磬在此时琢制,则完全是由于西陲告捷,盛产美玉的和阗正式纳入了版图,“谕廷工请以和阗贡玉琢为物磬,用彰始终条理之盛。”[1][43]。至于乐器卷中出现的“廓尔喀部乐”、“瓦尔喀部舞乐”、“回部乐”、“缅甸国乐”、“安南国乐”、“朝鲜国俳乐”等乐器,就更是清廷与周边民族或国家交往,逐渐形成多民族国家或与藩属国友好往来的历史所致。
再次是武备。武备卷中收入冷兵器计有弓、箭、弩、刀、枪、矛、戟、滚被、斧、藤牌10类139种,热兵器有炮与火枪2类76种。冷热兵器并列出场,在中国历史长河中惟有此时。这期间在世界范围内,正是冷兵器向热兵器过渡之时。76种火枪与炮出现在《礼器图》中,表明至18世纪中期,乾隆朝的武器装备还几乎与世界同步,并非半个世纪后那般落伍。而139种冷兵器,也正是清代武器装备和军事活动的基本反映。如藤牌、藤牌营挑刀、射虎箭、射虎枪等武器的出现,与清军征台湾及清帝热衷狩猎活动直接相关。
《礼器图》中,从多角度折射了清中期社会生活的为“仪器卷”。将仪器收入《礼器图》,按乾隆君臣的本意,仍是自尧舜时就形成的“乃在睿玑玉衡,以齐七政”的传统观念,即天子拥有对天象的绝对解释权,天文由此成为皇权的象征:“臣等伏惟仪器之作,所以授时成宪,体天运而布岁功,盖其钜也。”[1][44]但从收入本卷的50件仪器看,它反映的社会生活绝非皇权一点。由于50件仪器中,有38件实物还存于故宫博物院与东便门古观象台。结合实物,我们可以获得以下信息:
在内容上,仪器可分为天文、地理测绘、光学、计时器等数种;在制作时间上,最早从1541年,最晚至1750年;在制造者上,除清廷钦天监和造办处自制外,还有21件来自英、法、德等国且刻有西文款识的仪器。[1][45]这些信息至少告诉我们:(1)18世纪时,清代官方的科技活动十分活跃,不仅有天文观测,也有地理测绘,其自身的价值,远远超出对皇权的象征。(2)天文仪器中的前6件,为比利时传教士南怀仁所制,它是反映清初社会动荡的历法之争事件的重要实物资料。[1][46](3)以地球为中心的浑天仪,和以太阳为中心的英国制浑天合七政仪,是罗马教廷对日心说解禁的见证。(4)超过40%的标有西文款识(如LONDON)的仪器,被堂而皇之地列为皇家礼器,一方面,是乾隆以天朝上国自居,强调“八方向化,九土来王”,对世界格局全然不知的反映;一方面,又是当时社会对西方文明几乎毫无认识的体现,以为只要是仪器,就具备“以齐七政”的作用。
应该说,乾隆对世界茫然无知的认识,并非仅因他为中国皇帝。他的认识不过是18世纪时中国学人对世界对西学普遍看法的集中体现。我们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所收西学着作的评论可以看出,由于眼界的狭隘,在当时的顶尖学者如纪晓岚等人眼里,西学不是“所述多奇异不可究诘,似不免多所夸饰”[1][47],就是源自中国:“西法出于《周髀》,此皆显证,特后来测验增修,愈推愈密耳”[1][48]。特别是后者,即“西学中源说”,几乎就是当时的主流看法,连被视为学贯中西的大学者戴震也不能免:“戴氏《勾股割圆记》唯斜弧两边夹一角及三边求角,用矢较不用余弦,为梅氏所未及,其余皆梅氏成法,亦即西洋成法,但易以新名耳。”[1][49]在这种社会环境中,乾隆将欧洲制造的天文测绘仪器视为中国礼器,成为平常之事。《礼器图》的作法,正是“西学中源说”在当时大张其势的集中体现。
五、《礼器图》的影响
《礼器图》作为清帝钦命绘制的一部经典图谱,对当时与后世的影响是完全不同的。它在当时的影响仅限于宫廷。这主要是因为18世纪以后,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方面商品经济已相当发达,一方面清朝的统治开始走向衰微,五礼所涵盖的制度大都已无以治国。仅以朝廷而论,某些直接体现皇权的礼仪,如大朝仪、祭先农、先蚕、南苑阅兵、秋狝田猎等礼,都已长年不举,涉及民间的礼仪之制,影响力就更为有限。加之自宋明以降,作为礼学经典的三《礼》,大部分不在科举考试范围之内,士子多不诵习,《礼器图》惟有束之高阁。但作为乾隆朝的经典图谱,对后世的文化,不可避免地也会发生一定的作用,最直接的,就是它成为嘉庆朝首次绘制的《大清会典图》的奠基之作。
嘉庆朝前,《大清会典》已修定了三次,除乾隆朝所修《钦定大清会典》中,出现部分图外,康雍两朝的均无图。即使是乾隆朝的,也仅“图式,凡坛庙规制,职方舆地,莫不有图。其五刑之具,丧服之制皆具列,以垂万世章程”[1][50]。实际上,此时所收之图,基本上均为示意图,仅“卷八十六钦天监”收录的10件天文仪器,为《礼器图》中所绘。而嘉庆朝《大清会典图》,则将《礼器图》绘制的器物全部收录,并在此基础上加以扩展。这种作法,或许是嘉庆帝承继传统,告慰先帝的一种方式吧。
随着清王朝的衰败,《礼器图》的命运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收藏于圆明园的一部,被英法联军掠至欧洲。其中一部分现收藏于大英图书馆、英国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及爱丁堡皇家博物馆。但时过境迁,原本为强化清朝统治的《礼器图》,今天却成了向西方展示中国文化的重要文物。笔者去年在英国访问时,就曾于大英图书馆的“东印度公司历史展”中见到数幅《礼器图》。透过这些图谱,我们可以看到以服饰为代表的满汉文化的融合,以军器为代表的中国开始落后于西方的历史,以仪器为代表的中西文化的冲突等清代很多重要的社会波澜。由此,《皇朝礼器图式》不但是我们今天认识200年前天文地理仪器、冠袍带履、车马轿舆、枪炮军械、民族乐器等文物的重要参考文献,也是我们了解18世纪中国社会变化的一份珍贵的形象资料。
[1][1] 这里以收入《文渊阁四库全书》内的《皇朝礼器图式》为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四一四,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以下简称《四库全书》。
[1][2] 《礼记·曲礼上第一》,吴树平等点校《十三经》,北京燕山出版社,1991年,第673页。以下简称《十三经》。
[1][3] 《礼记·哀公问第二十七》,《十三经》第885页。
[1][4] 《礼记·仲尼燕居第二十八》,《十三经》第889页。
[1][5] 参见邹昌林着《中国礼文化》,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
[1][6] 《周易·系辞上》,《十三经》第78、79、80页。
[1][7] 《周礼·春官宗伯第三》,《十三经》第434、435、438页。
[1][8] 《礼记·礼运第九》,《十三经》第763页。
[1][9] 《礼记·礼器第十》,《十三经》第770页。
[1][10] 《史记·封禅书第六》,中华书局,1959年。
[1][11] 参见拙文《清初祭天礼的政治内容》,《清代皇权与中外文化》,香港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52页。
[1][12] (清)鄂尔泰、张廷玉等纂:《国朝宫史》卷一,北京古籍出版社,1989年。以下简称《国朝宫史》。
[1][13] 《大清通礼》卷一,《四库全书·史部》四一三。
[1][14] 《大清通礼》卷一,《四库全书·史部》四一三。
[1][15] 《大清通礼》卷一,《四库全书·史部》四一三。
[1][16] 《大清通礼》卷一,《四库全书·史部》四一三。
[1][17] 《礼记·礼运第九》,《十三经》第764页。
[1][18] 《皇朝文献通考》卷九十八,《四库全书·史部》三九六。
[1][19] 《皇朝文献通考》卷九十八,《四库全书·史部》三九六。
[1][20] 《皇朝文献通考》卷九十八,《四库全书·史部》三九六。
[1][21] 《皇朝文献通考》卷九十二,《四库全书·史部》三九〇。
[1][22] 参见《钦定大清会典》,《四库全书·史部》三七七。
[1][23] 《皇朝文献通考》卷九十二,《四库全书·史部》三九〇。
[1][24] 《皇朝文献通考》卷九十九,《四库全书·史部》三九六。
[1][25] 《大清通礼?序》,《国朝宫史》第542页。
[1][26] 《大清会典事例》卷四一五,中华书局,1991年。
[1][27] 《大清会典事例》卷四一五,中华书局,1991年。
[1][28] 《大清会典事例》卷一一〇九,中华书局,1991年。
[1][29] 《皇朝文献通考》卷九十二,《四库全书·史部》三九〇。
[1][30] 《皇朝文献通考》卷九十二,《四库全书·史部》三九〇。
[1][31] 《皇朝礼器图式?序》,《四库全书·史部》四一四。
[1][32] 《皇朝礼器图式?表》,《四库全书·史部》四一四。
[1][33] 《钦定大清会典》,乾隆《御制序》,《四库全书·史部》三七七。
[1][34] “乾隆十二年正月上谕”,《大清会典则例》,《四库全书·史部》三七八。
[1][35] “乾隆十二年正月上谕”,《大清会典则例》,《四库全书·史部》三七八。
[1][36] 《大清通礼》卷一,《四库全书·史部》四一三。
[1][37] 《清史稿》卷二一九,中华书局,1977年。
[1][38] 《清史稿》卷三〇二。
[1][39] 《皇朝礼器图式?序》,《四库全书·史部》四一四。
[1][40] 《皇朝礼器图式?序》,《四库全书·史部》四一四。
[1][41] 参见拙文《服饰与皇权》,《清代皇权与文化》第80页。
[1][42] 《钦定日下旧闻考》卷二十二,北京古籍出版社,1991年。
[1][43] 《皇朝礼器图》卷九,《四库全书·史部》四一四。
[1][44] 《皇朝礼器图》卷三,《四库全书·史部》四一四。
[1][45] 参见《故宫藏精器全集西洋仪卷》,香港商务印书馆,1998年。
[1][46] 参见拙文《清宫仪器与需求及引进的关系》,《清代皇权与中外文化》第115页。
[1][47] 《职方外纪》条,《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七十一《史部》。
[1][48] 《周髀算经》条,《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〇六《子部》。
[1][49] 凌廷堪:《与焦里堂论弧三角书》,《校礼堂文集》卷五,转引自高翔《近代的初曙:18世纪中国观念变迁与社会发展》,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412页。
[1][50] 《钦定大清会典》乾隆甲申《序》,《四库全书·史部》三七七。
(资料来源:中华文史网)
作 者:刘潞,故宫博物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