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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黄兴涛:“她”字的故事:女性新代词符号的发明、论争与早期流播 (一)
据载,2000年1月,美国方言学会曾举行过一次有趣的“世纪之字”评选活动。获得提名的“世纪之字”有“自由”、“正义”、“科学”、“自然”、“OK”、“书”和“她”等,而进入决赛的只有“科学”和“她”字(science & she )。最后,“她”竟然以35票对27票战胜了“科学”,夺取了桂冠,成为“21世纪最重要的一个字”。有论者因此推断,这一推选结果“具有划时代意义”,它似乎意味着女人在21世纪将要发挥“更重要的作用”。[1]这一推断是否有理可据,笔者不敢妄判。但它却可激发今人对于中西女性代词的文化联想,增加我们探讨历史上有关“她”字问题的学术兴味。
在西方众多语言中,区分男女性别的历史由来已久。以英语为例,表示女性第三人称单数词的符号,就经历了从古英语里的“hēo”到中世纪至现代英语中“she”的变化过程。一般认为,“she”字大约形成于12-13世纪,属于中世纪英语的产物,但它并非单纯从hēo转化而至,同时更是受到了古英语里阴性定冠词sēo的直接影响。[2]在东方的中国和日本,表示女性第三人称单数代词的“她”和“彼女”(かのじょ),则产生的历史都很短。“彼女”在日本流行开来不过120年左右的时间,[3]而“她”字在中国的现代认同史,总共也还不到90年。它们都是近世以来东西文化交流互动的历史结晶。
在中国近代史上,“她”字被认为是五四时期中国人“所发明的最迷人的新语词之一”。 [4]它的创生、讨论及其此后的流行,当属于不容忽视的语言文化“事件”。旅美学者刘禾曾从“跨语际实践”的视角,别具慧心地谈到过作为女性第三人称代词“她”字发明的文化意义,并在有关注释里,特别提到了1920年《时事新报》和《新人》杂志上讨论“她”字的几篇文章之名。[5]刘禾之前和之后,也曾有其他学者从语言学和人物研究等角度,不同程度地涉猎过这一问题。[6]不过,与“她”字丰富的历史内涵相比,目前的有关研究大多还太简略,尤其是该字发明之后所出现的一些争论及其相关流通情形,至今学界仍然缺乏较为专门的发掘、考察和梳理。有鉴于此,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之上,对“她”字的早期历史再做进一步全面、细致而深入的追踪和探索。
一 、来自“She”字等的困扰:与西方语言接触之后出现的新问题
近代以前,中国本无区分男女第三人称单数代词的传统。几千年来,似乎也无人觉得有作此区分的必要。该问题是在与西方语言特别是英语接触之后,才逐渐出现和突显出来的。今天我们早已习惯成自然的“他”、“她”之别,乃是五四时期新文化人的创造性贡献。而主张以“她”字或“伊”字来对应“She”等西方语言中的女性第三人称单数词,则公认是刘半农和周作人等人的发明。
虽然,现代意义的“她”字在五四时期才正式诞生,但有关第三人称单数的男女性别区分词之类问题,却早在19世纪初期的中国就已经出现了。以“伊”字来明确对译“She”,使该字特别带上女性的性别意义,同时使“他”字从原来的男女不分的混用,到获得只代表男性的专门含义,也并非如人们通常所指出的那样乃五四前后才有之事。依笔者读书所见,至少在19世纪70年代就已经有了发明人。这里,很有必要对此一长期被忽略的历史事实,加以明确的指认。
1823年,第一个来华新教传教士马礼逊在其出版的首部中文英语语法书——《英国文语凡例传》里,就已将汉语中没有字与“She”相对应的困境凸显了出来。该书译He、She、It分别为“他男”、“他女”和“他物”,译His、Her、Its则分别为“他男的”、“他女的”和“该物的”。同时,译I saw her为“我见他(妇人)”,译 This is his为“这个是他(男人)的”; 译That is hers为“那个是他(妇人)的”。[7]像这样以括弧的方式特别说明不同性别的“他”字之性质,在当时没有专门性别区分词与之对应的情况下,实属一种迫不得已之做法。1879年,对洋泾浜英语颇有研究的杨少坪着《英字指南》一书,遇到此类情形时,也只能作类似的处理。[8]
本来,在中文里,表示第三人称单数的代词,除“他”字之外,文言中较常用的还有一个“伊”字。尤其是在吴方言区,“伊”字在口语中的使用还较为流行。不过,该字却并不具有明确的性别区分含义。这一点,从1874年上海人曹骧出版的名着《英字入门》一书中将He、She、It统统译成“伊”字,将They译为“伊们”,可见一斑。
晚清以降,随着中西语言交流的不断深入,人们不得不努力去创造一些新字(如有些化学元素),或改造一些传统汉字的用法,以适应中西语言词汇对应的需要。1878年,广州人郭赞生翻译出版英文语法着作《文法初阶》一书,就在“伊”字的女性专用限定方面,迈出了具有创造性的一步。书中不仅多次自觉地将“伊”与“他”在性别上加以区分使用,明确译He、Him为“他”;译She、Her为“伊”,It 为“彼” ;译“His、Her、Its”为“他的、伊的、彼的”;还在一些涉及到She 和He字的具体语句的翻译时,注意对两者加以区别,如“He is in the garden,but she is in school”就被译为“他在园内,但伊在书馆”。[9]不仅如此,书中还有一段译文清楚地写道:“男人意思是(HE)他,乃是属阳类的;女人意思是(SHE)伊,乃属阴类的;小子意思是(HE)他,是属阳的;女子意思是(SHE)伊,是阴的”。[10]值得注意的是,此书出版于香港,作者也并不属于吴方言区人,可见这种创造使用的地域范围,可能比以往一些学者所想象的还要广泛一些。
郭赞生对英语中的性别区分有较为准确的理解,他译Gender为“生性,阴阳别”和“男女分类”,离现代“性别”一词的创生尚有一步之遥。他在“SHE伊”后面,曾专门以括弧方式注明指代“女子”,[11]这表明当时以“伊”来专指“女人”似乎还属特异现象。而其在同一书中的另外一些地方,有时则仍然不太经意地用“他”字来翻译“She”,可见即使在郭本人,其对两者的区别使用词也显然还属于草创阶段,并没有固定下来。
这些做法对以后的五四时期有人以“伊”字来对译“She”的主张(后面将会详述到)有无直接影响,目前尚缺乏研究。但晚清和五四前后,都有人不约而同地愿以“伊”字来专门代表女性第三人称单数,这至少能表明,在传统汉语中,“伊”字大概是比较具有对应“She”字内在潜能的一个词。
二、“她”字的新生与“他女”、“女它”:《新青年》同人的早期磋商
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热心于引介世界新文学而又对传统文化持强烈反思批判态度的《新青年》编辑和作者们,在怎样对待西方的第三人称代词的性别区分,以及如何翻译“She”的问题上,表现出了不回避的积极态度和勇敢的创新精神。作为汉语中女性第三人称单数代词的“她”字,就是在这一过程中得以应运而生的。
从1917年起,在《新青年》的编辑圈内部,刘半农和周作人等人就已经开始讨论“She”字的对译问题,而刘半农则由此最早提出了创一个“她”字的建议。不过,在1920年以前,他虽有此非正式的提议,却还没有发表文章明确阐述自己的有关见解。笔者至今,仍未能找到此前有关他正式使用“她”字的明确证据。1920年初,在《她字问题》一文中,刘半农自己也曾表示说:“原来我主张造一个‘她’字,我自己并没有发表过意见,只是周作人先生在他的文章里提过一提;又因为我自己对于这个字的读音上,还有些怀疑,所以用的时候也很少(好像是至今还没有用过,可记不清楚了)”。刘半农并非虚掩客套或不敢承担责任之人,他当时的回忆值得今人重视。有人说刘半农1917年在《琴魂》等文中,就已经尝试使用过“她”字了,在笔者看来,这些说法恐多属于误判或误传。[12]
实际上,在文章中公开提出并讨论这一问题的,应推周作人为最早。1918年8月15日,周氏在《新青年》上发表译作《改革》一文(原作者为瑞典作家August Strindberg),文前有两段说明文字,其中第二段写道:
“中国第三人称代名词没有性的分别,狠觉不便。半农想造一个‘她’字,和‘他’字并用,这原是极好;日本用‘彼女’(Kanojo)与‘彼’(Kare)对待,也是近来新造。起初也觉生硬,用惯了就没有什么了。现在只怕‘女’旁一个‘也’字,印刷所里没有,新铸许多也为难,所以不能决定用他;姑且用杜撰的法子,在‘他’字下注一个‘女’字来代。这事还得从长计议才好”。[13]
[1] 肖扬:《21世纪最重要的一个字》,《青年文摘》2001年2月10日。
[2] 可参见《韦伯斯特20世纪新英语辞典》(Webster New Twentieth Century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Unabridged,Second Edition)和《牛津英语辞典》(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Second Edition,Volume XV,1989.)中的“she”词条。后者对“she”一词的历史变化,特别是对其从“sēo”到“she”,而非直接从“hēo”到“she”的变化及其原因的分析,相当详细。《剑桥英语百科全书》中的“中世纪英语”部分,则列有“The SHE Puzzle”一章,专门介绍了学术界对于“she”一词来源的三种不同看法:一是认为 “hēo” 通过一系列的声音变化,逐渐变成“she”;二是认为,它来源于古英语中定冠词的阴性形式“sēo”;第三种意见虽也认为它起源于“sēo”,但却强调它采取了不同的语音路径。(The Cambridge Encyclopeadia of The English language,Ed.David Crystal.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p.43.)
[3] 据飞田良文先生的权威考证,在日本,现代读音的“彼女”一词, 1876年出版的《修订插图小学读本》中已经出现,明确就是对译“she”字。1885-1886年,坪内逍遥的《当世书生气质》对此加以继承。大约从1888年前后开始,作为“she”字意思的“彼女”在日本逐渐流行开来。见飞田良文:《明治时期新造的日语》(明治生まれの日本语),淡交社2002年5月版,第80-88页。笔者在收集有关日文资料和英文资料的过程中,曾得到朱京伟先生、山本卓也和李珊等的帮助,特此致谢。
[4] 可见刘禾着,宋伟杰等译《跨语际实践》,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49-52页。
[5]同上书,第70页中第109个注释。
[6]如,朱金顺的《有关“她”字创造的两件史料》(载《绿土》1999年4月第38期);杨建民的《刘半农与“她”字的故事》(载《中华读书报》2002年2月6日)。此外,一些有关刘半农和钱玄同的传记,对此问题也有零星涉及。
[7] 见马礼逊《英国文语凡例传》,1823年澳门版,第64-66页。
[8] 见《英字指南》卷6,光绪五年上海刻本,第3-5页。
[9]见《文法初阶》,光绪四年香港印本,第40页;90页;48页。
[10] 同上,第63-64页。
[11]同上,第53页。
[12]有一些文章,如翟华的《西式男女有别》(载《青年参考》1999年5月28日),肖杨的《21世纪最重要的一个字》(载《青年文摘》2001年2月10日)等文,均说刘半农1917 年于所翻译的英国戏剧《 琴魂》(或误为《梦魂》)中,曾使用过自创的“她”字。然笔者查考过1917年最早刊于《新青年》上的《琴魂》原文,有关各字皆作“他”。可见此说有误。据笔者推测,其误可能来自于1934年6月星云堂书店出版的《半农杂文》第1册。其中,不仅《琴魂》中的“他”字均改成了“她”字,同时还出现了原文也没有的“它”字。1917年以后他发表的其他文章中,也有此类现象。但文章最后的发表时间却保留未变,这很容易造成误解。刘半农1934年之所以如此处理,除了当时“她”字已流行开来的缘故之外,可能与1917年后他已经就有了“她”字的创议有关。由此可见,在新名词的研究中,版本和时间问题具有不容忽视的重要性。
[13] 周作人译《改革》一文,载《新青年》第5卷第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