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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清官的“糊涂账”——仪封河工大案与制度樊篱（2016年第28期）
一个新的帝王即位，常也伴随新一轮的清查和整顿，清查涉及所有与资金资产相关的领域，整顿则集中于吏治。不管是清查还是整顿，一旦被皇帝盯上，便会成为钦办大案。清朝轮到道光皇帝执政，清理陋规之议遭到臣下反对，标志着全面的治理整顿已经很难做到，只能是抓重点，只能以案件入手了。自道光元年（1821）春至次年秋，都察院左都御史王鼎一直在京外办案，一件接着一件，常是此案未完，又接到新的谕旨，奔波于数省之间，鞍马劳顿，所办皆奉皇上钦命，大多与整顿吏治相关。在王鼎这次出京查办事件中，最重要的当属仪封大工一案：被控告的是现任河南巡抚姚祖同，说他主持的仪封大工“冒销帑项，滥行支应”，金额竟达一二百万两。
仪封大工，亦称兰仪大工，为嘉庆二十四年（1819）七月黄河兰阳汛决口兴办的工程，因其地属仪封厅，故名。该工持续近一年半时间，堵而复决，一直到嘉庆二十五年十二月方才“合龙稳固”，自然是要花费大把的银子。有清一代黄河水患频仍，特设河道总督，先是一个，后来又分为南河与东河。野史多泛泛指责河督之奢靡，实则其中颇有廉臣，不宜一概论之。河督责任重大，决口奏报到京之日，常也就是其获罪革职之时。这次决口，东河总督叶观潮被免职，于南北两岸轮番枷示，漕督李鸿宾调任东河，富有治河经验的吴璥也受命前往。而两个月后，李鸿宾即奏请改调，皇上认为是意图躲避，一怒之下将他贬为郎中衔，还不准离开，留在工地效力。
吴璥出身治河世家，父亲吴嗣爵曾长期任河道总督。吴璥早年被乾隆帝召见时，“询及河务情形，奏对甚为谙悉，人亦明白晓事”，由安徽学政改派河南开归陈许道，后来署东河总督，调南河总督，擢刑部尚书，再任南河总督，然后入京任职。此时吴璥署吏部尚书，半年后实授，晋协办大学士，奉钦差主持大工。先编制大工总预算，素有经验的吴璥也是狮子大开口，上报960万两银子。嘉庆帝虽然心疼，对河工之事总是不大明白，只好照准，谕令“将来如有赢余，工竣仍当核实奏缴，不准再请分毫”。
嘉庆帝大概没有想到仪封大工结算时自身已在天国；也没有想到，实际花销比预算少了一半有余。二十五年四月，向称清正精强的姚祖同调任河南巡抚，大工的经费主要由他负责，这是嘉庆帝的一步妙棋，不独大大节省了经费，且确保了工期。岂知工竣之后，姚祖同被人告到朝廷，揭发有巨额冒销，提出的证据也看似确凿，于是钦命王鼎等严究。
核查河工用项最是繁杂，账本堆积如山，项目五花八门，整个工程设总局统管经费开销，各工地设分局，建料场，购料、收贮、发放皆有专责委员，光总局管账的就有20多人。钦办大臣王鼎的族弟王之谦也在其中负责登记钱文册档，为此他还特地奏请回避，道光帝倒是充分信任，谕知不必。七月初五日，王鼎等提交了初步的核查结果，原奏提到的各项弊端，几乎都存在：
秸料一项，连裹头预用秫秸七百八十垛，及大工实买秫秸四千六百八十九垛，共止五千四百余垛，应合银九十八万四千余两，今细核奏销单内秸料一项，共销银一百七十九万六千余两，是原奏内所称浮销几至加倍，的系实情；又原奏所称易钱之银每两扣制钱八十文、名为八子一款……前后共换银八十余万两，除知县栗毓美等换银十余万两未经坐扣外，共扣得八子钱五万六千余串，亦与原奏相符；……又查出引河、抽沟、沟线项下，共实发银一百九十八万五千余两，今奏销银二百六十万九千余两，计浮销银六十二万四千余两。（朱批奏折，王鼎、玉麟，奏为查讯河南仪封大工奏销不实情形并请旨将巡抚姚祖同解任事，道光二年七月初五日）
以下还有初步查明的一些数额较大的赠银、抚恤金等项，按规定皆属不应。办案人员将经手者一一提讯，逐项追究。姚祖同尚在工地巡查，王鼎等奏明皇上，提议将他暂行解任，以便深入调查。
七月十八日夜，正在查勘漳卫河工的姚祖同匆匆赶回，接受审讯，被要求写出详细的清折。他很坦然，说开始时也发现了多报的情况，严厉追问，才知工地实际开销名目繁多，省里报销规定与户部核查又限制太死，只好截长续短、挪东补西，历来都是这么做的——
有成规内不准多销而实用较多者，有成规内可以多销而实用较少者，且有成规内并无开销委系实用者。即如单内所开两坝夫工项下实发银八十七万五千余两，而今造报止三万两千余两；麻斤项下实发银四十二万九千余两，今造报止二十万三千余两；谷草葽缆
历史-清官的“糊涂账”——仪封河工大案与制度樊篱（2016年第28期）木船只器具项下实发银二十四万九千余两，今造报止六万一千余两。此次大工实用银四百七十五万二千余两，现在实销总数并无毫厘溢出，不过将款内截长补短迁就成规，实无弊窦。（朱批奏折，玉麟、王鼎，奏为续讯解任河南巡抚姚祖同等仪工冒销帑项情形事，道光二年七月二十八日）
姚祖同说此次大工在隆冬季节，凿冰开溜，极其危险，要备足各种器具物资，要随时奖赏激励，不能靳惜小费，皆系成规所不许，施工中又不能不做。他曾将账目清单细细核过，细账是糊涂的，是故意的糊涂，不得不糊涂，但每一笔都能说清楚；而总账是对的，与实际花销分毫不差，是清晰和清白的。
姚祖同也清晰交代了“二两经费”和“八子钱”的用项，即以公济公。二两经费，为河工常规做法，指每一百两银子扣留二两，用以大工各项经费开支。他说此次将军呢玛善率兵在工地弹压，黑夜和雨雪中也要冒险巡查，起程时无力置办车马，公议赠送路费银五百两。其他如抚恤死伤兵夫，隆冬时为购买棉衣，发放节礼以鼓舞士气，都用此项银两。而八子钱，则是用银子换钱时，每两扣制钱八十文，以备意外开销。像原武县知县吴锡宽在坝身亡，父母年迈，公议给银二千两，并为代还生前借款，用的就是八子钱。祖同也坦承不懂河工则例，有的事没有奏报，自请严加议处。
王鼎显然被姚祖同的坦率真诚打动，这样勇于任事的大臣已不是太多了！但职责所在，仍对所有疑点、所有关联者一一调查核实，在奏折中详细列举姚祖同的敬业奉献与精明节俭：即以八子钱一项，户部定例每两换钱一千文，查历届大工多不到此数，而姚祖同“设法调剂，每两换钱一千一二百文”，扣下的八十文皆用于公项，账目笔笔清楚。这份奏折后面，附的是姚祖同四份材料，即“清折”。远在京师的道光帝阅后也深受感动，对所作所为多予肯定，谕曰：“巡抚实无丝毫沾染情事。”办案组最后向姚祖同提了两个问题：料价工员的长支银为何没有追回？夫工项下误列款为何没有查出？祖同做了解释，也承认有所不妥。
九月初五日，仪封大工的剩余问题全部查清，王鼎起草了案件总结和处理建议，上奏朝廷。奏折再次提及姚祖同的认真严谨，“该抚以向来河工多弊，择总局及各厂适中地方搭帐居住，日间各处考查，即深夜亦密为稽察。”（朱批奏折，玉麟、王鼎，奏为查讯仪封大工用项明确酌拟核实归款并请旨严议议处解任巡抚姚祖同等员事，道光二年九月初五日）。其也指出提扣八子钱的违规，以及减免料员赔累之例不可开，建议追还，并给以处分，得旨：
姚祖同于此案奏销通融，系照旧案办理。惟于误列款项未能确查厘剔，各员长支银两始则严追，继复免缴，并未将购料赔累例应津贴实情奏明遵办，率行归入销数，复私准提扣八子钱文，实属办理谬误。姚祖同着来京，以四品京堂候补。（《嘉庆道光两朝上谕档》，道光二年九月十一日）
姚祖同被革职降级，大约嘉庆帝和王鼎都不愿看到这样一个结果。这是一个实心任事的方面大员，主持的仪封大工廉洁高效，比预算节省一半资金。他最后上交了一本糊涂账，皆因格于成规，无法如实报销。这就是因循，是制定规则、掌管规则的人疲玩。遗憾的是皇帝和钦差大臣都没有想到要去修订成规，仍将姚祖同以例罢免，虽然不无怜惜。
作者简介
卜键，江苏徐州人。文学博士，研究员。现任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常务副主任。为中国图书评论学会副会长、北京市文史馆馆员。已出版《国之大臣——王鼎与嘉道两朝政治》《明世宗传》等着作十余种，主编《元曲百科大辞典》等。